杨无恭的喊声犹在天地间回荡,却见骑兵队里一阵骚动,出来了几百骑,举着两面绣金白旄狼纛,向杨无恭立身的山岗下驰来。领头的两人,皆是绿绫袍,头裹帛练,又还有十几个锦袍编发的,似是突厥的大官儿,其余几百人,则是裘褐毳毛,身背长弓,腰悬短刃,只是面目却都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的胡人。
那群人来到山岗下,都跃下马来。那两个领头的,张开双臂,仰头望天,高声地说着什么,突然跪下,朝着杨无恭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跪下叩头。
原来当时突厥人多信萨蛮教,他们看杨无恭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都把他当作萨蛮教中的天神了。那两个着绿绫袍的,是突厥的两位可汗,一个唤作颉利可汗,一个唤作突利可汗,那突利可汗,又是颉利可汗的侄子。他们三叩九拜,却是祈求杨无恭与他们同行,并保佑他们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杨无恭于突厥语一窍不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可汗祈祷了半天,看这位天神似乎无意下山,只好站起来,牵着马,缓缓后退,直退出了一箭之外,方踏镫上马,回大队里去了。
杨无恭看他们走了,便缓步走下山来。他左右无事,倒颇想看看这些突厥人究竟想去干什么。没想到那些突厥骑兵,一看到杨无恭向他们走近,都忽啦啦跌下马来,向着杨无恭就拜。
杨无恭倒吓了一跳,只好停住,待他们拜罢了,又向前走,没想到那些突厥人又都拜了下去。杨无恭无奈,只好反身向山后走去,直到突厥人都上了马,继续向南去了,他才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又行了一个时辰,极目之处,已可看到渭水在长安城北门外流过。由此处去,再行五十里,便可直薄城下。那些突厥骑兵都在渭水北岸立住,排成一个巨大的扇形。
杨无恭悄悄地靠过去。那些突厥骑兵都身体绷直,控着弦骑在马上,却并不知身后杨无恭已是靠得近了。杨无恭寻了一棵大树,轻轻跃上去,放眼一望,只见渭水南岸也已聚了一队唐朝的兵马,只是人数不多,充其量只有几万,远不可与突厥骑兵相比。
片刻之后,从唐军里出来六骑,沿着渭水南岸骑过来,在便桥边停住了,似乎在对突厥人说着什么。杨无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到这六骑出来,便似忽地落入冰窟里一般,连血也要冻住了,可转眼之间,那血又沸腾起来,仿佛他刚从冰窟里出来,又落入了火坑之中。
他做梦也似地从树上跃下,向那六骑跑去。中间本是隔着无数的突厥骑兵,他却不愿绕过去,就直接踏着突厥骑兵的头,如疯如狂地跑。那些突厥骑兵都戴着铁制的兜鍪,被他的脚一踩,兜鍪都扁了。突厥人一看到他,都把弓一丢,跳下马跪倒。待他跑到渭水便桥上时,突厥人已全都跪下,便是那两位可汗,也不例外。
杨无恭却连身也不回,他定睛向那骑在马上的六人看去。中间那个他认得,乃是在仁爱山庄里见过的秦王,只是现在一身杏黄战袍,大约是已做了皇帝了;最左边那位,他也认得,便是“食人八圣”中的朱喜;其余三位,他却是不识。可他真正想见的却是那最右边的一位,她虽是穿着铠甲,头戴铁盔,可杨无恭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能令自己生,又能令自己死的姬蕙。
他冲过便桥,直冲到姬蕙马前,心里想道:“我打死她,我这便打死她,她害得我还不够苦么?”
其余五骑看到突然有这么个怪人冲过来,都吓得后退不迭,只姬蕙仍是勒住马缰不动。杨无恭咬牙看着姬蕙,却见她脸上一抹轻蔑的笑,便似识得杨无恭是谁一般。杨无恭又向前一步,捏着拳,心里忽地犹豫起来。姬蕙骑的乃是桃花驹,那马看杨无恭离自己近了,忽然抬起头,把两片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与杨无恭亲热。
杨无恭吓了一跳,心道:“罢了,罢了,这女人本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他退一步,转身跑走,身影如鬼魅一般迅疾飘乎,刹那间消失在黑沉沉的树林之中。
后来在《旧唐书》中,如此描述当时情景:“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将军周范驰六骑幸渭水之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其酋帅大惊,皆下马罗拜。”
那做史书的,竟以为酋帅拜的是唐太宗,其实区区数言,“责以负约”,又怎能令桀骜不驯的突厥铁骑“下马罗拜”?他们拜的是被他们当作了天神的杨无恭,而不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隔日,突厥人与唐太宗“刑白马”,“同盟于渭水便桥之上”。突厥人以为,天神踏过他们的头颅,立在他们与汉人之间,是不让他们与汉人交战。
次日清晨,突厥大军在熹微的晨光里,缓缓退去。
杨无恭随着突厥大军,向北行去。他换了一身紫红袍子,——紫红,在萨蛮教中,意味着神圣。
大军经朔方,跨过倾圮的长城,逾越河套肥沃的草原,来到黄河岸边。那时是枯水季节,突厥人编了无数草筏,花了数日时间,渡过黄河。
突利可汗建牙于幽州之北,渡过黄河之后,他向颉利可汗辞行,领着自己的五万骑兵,向东北方驰去。
颉利继续领着余下的近二十万人马向北驰行,沿途不断有人拔转马头,向另一方向行去。离去之人,乃是别的聚落的骑兵。颉利虽然号称乃控弦百万的东突厥之可汗,但真正控制在他的手下的人马,不过十万而已,其他的,或是属于突利,或是属于设。——设是一种世袭的官职,每个设都是一个大聚落的首领,他们每年都要向颉利纳贡,发生战争时,他们还须出兵助颉利作战。在东突厥广袤的国土上,总共有十个设,分布在东至呼伦湖,西至金山的漠北草原之上。
颉利驻牙于杭爱山下,鄂尔浑河东岸。他们从长安返回时,乃是九月,待行至杭爱山下时,已是隆冬时节。
那一年是突厥历中的狗年,往常十月左右,草原上便已是漫天雪舞,但那一年,直至十一月中旬,仍是不见雪落。草原已是一片枯黄,大军常常连续骑行数日,也见不到一个牧人的踪影。
那一日日暮时分,队列突然停下了,原来是有人看见了杭爱山的山峰。
一个传令兵由队首向队尾骑去,口中呼喝道:“下马,下马!”
突厥人下马了,草原上一片窸窣声,靴子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马匹轻轻地嘶着,摇着尾。
杨无恭被请到了队首,背对着杭爱山,站在颉利可汗跟前。颉利面向杭爱山和杨无恭,激昂地道:“多亏天神和杭爱山,我们才能平安回来,是天神和杭爱山给了我们生命,也只有天神和杭爱山才能拯救我们!”说罢,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跪下把马奶酒洒向大地。
待颉利做完这一切,突厥人都欢呼起来,跃身上马,向杭爱山山脚下的鄂尔浑河疾驰而去。只有颉利的五千卫队仍拥着颉利,在后面缓缓而行。这支卫队由西域胡人组成,他们被称做“符离”。在突厥语中,“符离”是狼的意思。突厥人崇拜狼,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人与狼相交所生。
突厥人回到鄂尔浑河东岸那日下午,北风如一把把钢刀,从杭爱山背后刮了过来,冰冷刺骨。到了晚间,风变大了,刮得毡包“哗啦哗啦”直响,次日清晨,下起了狗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连续下了数日,草原很快就被数尺厚的大雪覆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次年正月,一队粟特商人来到了鄂尔浑河岸边,他们牵着骆驼和马,带来了盐、铁、金银首饰、玻璃器皿和各种各样的消息。颉利可汗把他们招入宫帐中,用上好的马奶酒和牛羊肉招待他们。他们告诉颉利说,汉人已经答应了东边的突利可汗的求婚,公主将在雪化时从长安出发,经太原和大同,到突利的牙帐去,与突利成婚,做突利的可贺敦(可汗之妻)。
早在几年前,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突利可汗就瞒着颉利,偷偷与李世民结成了兄弟,如今,狡猾的汉人又要把公主嫁给突利。颉利知道汉人是在离间他们叔侄,“伟大的杭爱山神,我一定不让汉人的阴谋得逞!”颉利捏紧拳头道。
他走出宫帐,把两指插入嘴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哨音掠过宫帐外的无数毡包,穿过白毛风肆虐的雪野,传出了很远很远。片刻之后,从白朦朦的大雪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脖子粗短,膀阔腰圆,乍看去就如北方森林里跑出的一头黑熊。——他是颉利可汗的符离长阿史那思摩。
颉利道:“我的勇敢的符离长,汉人又在耍阴谋诡计啦,他们想让突利成为汉人的女婿,我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阿史那思摩站得像一座山,静静听着颉利说话。当天晚上,他派一个名叫步赖的符离去刺杀汉人公主。步赖歪骑在马上,左耳穿一只黄铜耳钉,脸上挂着暖昧的笑容,腰上挎着弯刀,向东南方驰去。
颉利焦急地等待着步赖的消息。两个月之后,人们在距鄂尔浑河一百里远的地方发现了步赖。他身上包着一层血红冰甲,骑着马,在雪野里晃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临死前,他猛地睁圆了一双碧色的眼睛,高声喊道:“魔鬼!女人!魔鬼!女人!”
他不断地喊,不断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把头发全扯掉了,才在痛苦中死去。
步赖死去的第二日,阿史那思摩备好马匹、弓箭、刀、马奶酒和肉脯,带上一个名叫烛龙莽布的符离,亲自去刺杀汉人公主。
步赖是他手下最好的符离,如果连步赖都无法做到,那就只有阿史那思摩自己出手了。
又是两个月之后,烛龙莽布一个人回来了。他是爬着回来的,他的两匹马在距鄂尔浑河还有数百里远的地方就累死了。烛龙莽布的十指被磨得只剩白骨,手臂和身体冻得乌黑,他在冰原上足足爬了一个月,才回到鄂尔浑河岸边。
“阿史那思摩死了,”烛龙莽布嘶嘶地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魔鬼!”
他在冰原上爬了一个月,便是为了告诉颉利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便死了。
烛龙莽布死去那日,颉利用马刀劈了十个汉人奴隶泄愤。他在宫帐里呆呆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他才从地上站起。他捋了捋自己的黄胡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热的奶茶,走出宫帐,向聚落东边的一个毡包走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挥手招来两个在宫帐外守卫的符离,道:“去把神矛扛来,送到天神的毡包里去。”
从外边看去,这个毡包与其他毡包并无不同。颉利推开门,里面没有生火,从天窗透下一点淡淡的白光,光影里坐着一个着紫红袍子的人。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跪下道,“你的子民遭到了极大的威胁,只有天神才能拯救!”
颉利抬起头,看着天神瘦硬的脸。天神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听颉利说话,又仿佛是在冥思。颉利道:“狐狸一样狡猾的汉人要把他们的公主嫁给突利,天神哪,如果突利娶了汉人的公主,做了汉人的女婿,我们突厥人就完了!”颉利的声音变得高亢,“突厥人只有抱成一团才能打败汉人,从我们伟大的祖先土门可汉,到我的哥哥处罗可汗,所有的可汗都知道这个道理,只要突厥人抱成了团,凭着我们的长弓,我们的烈马,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荣耀带到大地的四极,但是,如果我们分裂了,那么,我们就会连契丹狗都打不赢。”
突然,毡包的门被推开了,两个符离,“吭哧吭哧”地,扛进一杆黑黝黝的铁矛。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又说话了,“这杆铁矛,是突厥的先祖土门可汗用过的,他挥舞着它,纵横八荒,所向无敌,建立起了突厥汗国,现在,我要把它献给天神!”
两个符离放下铁矛,跟在颉利后面出了毡包。门重新被掩上了。杨无恭睁开眼睛,他来到突厥已久,隐约听出颉利是在求他杀了汉人的公主。他看着膝前那杆铁矛。这是一杆全由钢铁打成的铁矛,矛头三棱,上面有一个金线嵌出的狼头,锐利的矛尖上,游动着一丝隐隐的血红。
那日夜里,杨无恭攥着铁矛,从鄂尔浑河岸边的聚落出发,向东南方奔去。
月光下,雪原蓝莹莹的。夜空低垂,仿佛要滑落下来,摔在这冰冷广漠的雪原上,裂成无数黑色碎片。
在萨蛮教的教义中,天分七层,地亦分七层。最下面的一层天呈弧形,与最上一层大地相接。天神们住在天上,而地下则是住着突厥人的祖灵,普通亡灵和鬼魂。人类住在最下一层天与最上一层地之间,惟有巫师能自由地在这三界出入。
第二天清晨,杨无恭跑出了五百里。他休息片刻,捉了两只野兔,把它们生生吃了,又继续向前飞奔。
杨无恭知道自己不是天神,但自己又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在他看来,自己或许更像一个游魂,既升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只能在大地上不停地游荡,孤苦无依,直到有一天倒在荒野里,像野狗一样死去。
他一直不停歇地向南飞奔,只有在肚子饿时才放慢脚步,捉几只野兔或土拨鼠充饥。雪原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如潮,在他的耳中鼓荡,呼啸,汹涌。有时他停下来,想听听这雪原上的寂静是不是真的能发出声音,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寂静就是寂静,他只好又迈开步子飞奔。他的伙伴,除了那杆铁矛,便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它包裹着他,粘着他,钻进他的胸膛,又调皮地把他的睫毛冻得粘在一起,把他的手冻得乌紫。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有一声声“咔咔”的声音在雪原上隐现,他停下,支楞起耳朵去听,但“咔咔”声消失了,于是他继续奔跑,可那“咔咔”声又回来了,他再次停下,有么?没有。他只好再次奔跑。
一天一夜之后,他确定无疑地知道,前方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咔咔”响着,如一头庞大的怪兽,于冬眠中苏醒,正慢慢抖动身体,振去身上的冰壳。
黎明时,他跑到了一道长长的冰坂下。他停住了,他知道那个秘密就隐藏在这道冰坂之后,现在,这“咔咔”声是如此清晰。
他长吸了口气,憋足了劲向上奔去,跑到一半时他滑了一跤,但他立即跳起,继续一跌一滑向上跑。他立住了,下面是一道长长的雪原,缓缓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咔、咔、咔、咔咔咔咔……”
他觉出自己的手在抖。但天渐渐亮了,晨曦之中,他看到雪原在前面数里处猛地跌落下去,然后是一道广阔的,黄色的冰面,由北向南绵延而去。
他知道这是正在解冻的黄河。他的手不再发抖了,他跑到黄河岸边,放声长啸。
过了黄河,春天渐渐显露。草原现出了绿意。先是淡淡的鹅黄,而后,鹅黄变成嫩绿,嫩绿变成葱绿,葱绿又变成了油绿。突然有一天,他遇上了一只燕子,接着,他又遇上了一朵蓝幽幽的马镰花。
他向南,向南。燕子不再是一只,而是成群结对,它们鼓着蓝闪闪的翅羽在油绿的草原上梦一般滑翔,令杨无恭不断停下,为它们的美而黯然神伤。
而马镰花也变成一丛一丛的,在草原上繁星一样盛开。杨无恭在毯子般柔软的草原上奔跑,破旧的毡靴上染了一块块的翠绿。
他忍不住开始希望这样的奔跑能够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了。一天中午,他跑到一个高高的高岗上,他不得不停下,——在下面的草原上,马镰花正如火如荼开放。这蓝幽幽的花朵,把草原全遮住了。草原被染成了或浓或淡的蓝色,这蓝色如波浪般起伏,直向天边涌去,而天是蓝莹莹的,在这蓝莹莹的天空下,无数的燕子,正在鼓着它们蓝闪闪的双翼飞翔。
杨无恭在高岗上立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想把脚踏在这些蓝幽幽的花上。直到金乌西坠,他看见一队人马,旌旗招展,拥着一辆华丽篷车,由南边缓缓而来。
杨无恭不再犹豫,他单手握住铁矛,矛尖直指前方,由岗上直冲而下。马镰花被他踢得四处飞溅,燕子惊慌地闪避着。一人一马冲过来,那马披着铁甲。马上武士呼道:“大胆狂徒!”杨无恭脚下加劲,如一道闪电,猛地向那马击去,手中铁矛从马的胸口刺入,直穿过去,从马的臀侧钻出。杨无恭一闪而过,右手一松一握,已把铁矛拔出,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那马又冲出数丈,方才向左一歪,倒在了草原上,鲜血从它胸口喷涌而出,刹那间把草地染红。
马上的武士挣扎着从死马身下爬出,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道火焰般的背影。
杨无恭已是冲入大队之中,铁矛一刺一挑,便有一个武士飞上半空,来不及挑开的,他便用身子连人带马撞过一边。但那些武士却是勇猛无比,虽然明知必死,仍是不断涌上。杨无恭索性抡圆了铁矛,向人群扫去。片刻之间,距篷车已是不远。杨无恭忽觉铁矛略偏了偏,张眼一看,原来是那“食人八圣”中的孟壳孟老夫子,举着一匹马来阻自己,身后又还站着程鱼程鼠兄弟俩。杨无恭“哈哈”大笑,奋力一刺,铁矛穿过马肚,刺穿孟老夫子的咽喉,杨无恭把铁矛一扫,把孟老夫子和马都甩了出去,又顺势将冲过来的程家兄弟撞飞。这时距篷车已是不足五丈。杨无恭正待跃身而上,眼前忽地一暗,只见一道黑影,避开他的铁矛,斜斜地飘过来,在他胸口上印了一掌。那掌力竟是出奇的浑厚,虽是伤不着杨无恭,但仍是迫得他向一边滑去。
杨无恭略停了停,向那人看去,是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着缁衣,头戴尼帽,颦眉蹙额,正是曾在流枫川中见过的姬蕙的师父寂灭。
杨无恭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寂灭。但方才自己生生受了寂灭一掌,却也毫发无伤,他心中已自不惧。“让开!”杨无恭道。他抬眼看了看那辆篷车,就这么歇了一歇,那辆篷车又已驰出了数十丈远。
寂灭并不出声,只是岿然立在杨无恭面前。她虽是身材矮小,但这么一立,却压得杨无恭有些要喘不过气来。她额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脸颊凹陷,嘴亦是瘪的,与寻常老媪并无差异,只是她的眼神却有些怪异,杨无恭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噤,——那双眼里没有一丝的活气,根本就是一双死人的眼。
杨无恭怒道:“老妖婆,还不快滚!”他顾忌寂灭是姬蕙的师父,实是不想伤她。
但寂灭仍是动也不动,那辆篷车已是愈驰愈远了。杨无恭奋力一跃,从寂灭头顶上跃过,但寂灭已是如影随形地翻到他前面来,抬手便是一掌,那掌力一波一波地直涌过来,又把杨无恭阻住。
杨无恭大怒,抬起铁矛,照着寂灭掌心直刺过去。寂灭不敢硬挡,闪身避过。杨无恭本不欲伤她,见她闪开了条道,便冲了过去。但只跑出了两步远,寂灭又跟了上来。杨无恭脚下不停,照着那团黑影,抡起铁矛直扫。但寂灭便如一只老鸹似地在空中一翻一转,又是一掌劈在杨无恭肩上。杨无恭借着掌力往侧边斜跨两步,又照直了往篷车猛冲。他知道便是自己真想伤了寂灭,只怕也做不到,索性不搭理她,反正她也伤不到自己。这主意一定,脚下果然快了许多。寂灭缁衣宽大,追逐腾跃,也不知在杨无恭身上劈了几十掌。无数马镰花被寂灭掌风带起,在杨无恭身周旋转,恍似一道道蓝色激流,掌风所及之处,燕子纷纷飘坠,如同一片片黑色落叶。却总归是拦不住杨无恭,眼看他已是追上了篷车,寂灭忽地翻到前面,抓住矛尖向下一扳,脚下用劲,在草原上划出一道深可及膝的长沟,竟是迫得杨无恭停下了。杨无恭冷冷一笑,把矛尖向上一挑,寂灭双足离地,借不到劲,再阻杨无恭不住。杨无恭已是跃起,连人带矛,照着篷车直刺过去。
这一刺如雷霆万钧,在篷车板壁上捅出了一个大洞。杨无恭隐隐看到里面一个艳装女子,正低头敛眉而坐。他踊身而入,铁矛直向那女子胸口刺去,没想到那女子竟是不闪不避,反倒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如春水,如秋波,向杨无恭看去。
杨无恭“歘”地立住,矛尖已是触着那女子胸口,却是再刺不下。
寂灭松手从铁矛上落下,看着她面前的两人。
杨无恭看着那双眼,心里忽喜忽悲。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即将嫁给突利可汗的汉人公主,竟然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姬蕙。
姬蕙轻轻推开铁矛,向着杨无恭走了两步,道:“你是杨无恭?”
杨无恭一怔,没想到姬蕙竟是一眼便认出自己,“不,”他道,“我——我叫勾新!”
“是吗?”姬蕙手一抖,红叶刀从她袖间滑出,她反手握住,又向前走了两步,将刀尖抵在了杨无恭胸口上。“杨郎,”姬蕙轻笑道,“你又何必骗我,我只需嗅上一嗅,便知道你是我的杨郎了!”
“嗅上一嗅?”杨无恭茫然道。
刀尖已划开了他的长袍,抵住了他胸口的肌肤。
姬蕙道:“是啊!你身上有枫叶味,泉水味,青草味,原先呀!还有些书生的酸味,现在这味道没啦,倒添了些牛羊的膻味。”
杨无恭握着铁矛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肌肤在姬蕙的刀尖下渐渐变得柔软了。“是吗?”他看着姬蕙的花媚玉颜,知道自己情愿便这么死在她的刀下。
刀尖缓缓插进去一点,停住了,姬蕙手腕猛地一抖,已在杨无恭胸口上刻下了五个字。
她道:“师父,咱们走!”便跳下篷车,抢了匹马,翻身跃上。寂灭跟着跳下,走在姬蕙马前,看也不看杨无恭一眼。
杨无恭也跳下篷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姬蕙和寂灭的后面。他长袍的胸口处碎成一条条的,有血在滴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清清楚楚看到胸口上刻的是“阿蕙的男人”五字,他满足地笑了。
一只燕子在他眼前掠过,黄昏降临,在绚丽的夕阳下,马镰花变得更美丽,也更神秘。
杨无恭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游魂,也不再是一个肌肤如铁的魔鬼或天神,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因爱而心碎的幸福的男人。
他们渡过黄河,又向东北方走了几百里,终于遇上迎亲的马队。突厥人非常诧异,因为据他们所知,应该有三千人的军队护送公主出嫁,但是,如今却只有不到两千名衣衫破烂的骑兵护送,尤为怪异的是,其中又还有一个尼姑。幸好带队的突厥大官叫登利梅录的,认得婚礼使卫尉卿李锐,突厥人才没有怀疑姬蕙一行的身份。但很快,突厥人看到后面又走来一个人,身材瘦削,着紫红袍子,他们立时跪了下来。这人正是杨无恭,突厥人都知道他是天神,已被颉利可汗请去做了突厥汗国的国师。
“原来是天神在护送汉人的公主,”突厥人想道,“这可抵得上一百万的军队。”
此后,每行出数百里就会遇上一个迎亲的马队,数目由五百到三千人不等。
半月之后,行到突利可汗的牙帐处。迎亲的马队已超过万人,浩浩荡荡,颇是壮观。
突利驻牙于一座土山之下,山前一道河流,山上生了密密的松树和杉树。早在一个月前,突利已命人搭起两座镶金错玉的大宫帐,一个自己住,一个给未来的可贺敦住,又还有一个大毡包,这是让汉人公主婚礼前住的,婚礼结束后,便要拆掉。
姬蕙乖乖住进那个毡包里,换上了突厥女子的服饰。突利来看姬蕙,喜滋滋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宽脸盘,高颧骨,矮胖身材,下颌几缕黄须。他带来几个突厥贵妇,教姬蕙成婚的礼仪,又命人椎牛宰羊,招待婚礼使卫尉卿李锐和护驾的骑兵。
杨无恭自己有个毡包,每天都有突厥人到他的毡包里祈福,杨无恭也由着他们跪拜磕头。
数日之后,便是突利择定的吉日。太阳初升时,突利在自己牙帐前东向而坐,贵妇们拥着姬蕙,向突利行突厥人的跪拜礼,拜罢,姬蕙回自己牙帐中,换了一身可贺敦的服饰,乃是茜色通裾大襦,头上一个金饰冠,颇似鹿角,又来拜突利,拜罢了,上了旁边一辆早已备好的彩舆,突厥的大官儿们抬着彩舆,在牙帐前转了九转,姬蕙下了彩舆,坐在突利旁边,亦是东向,接受突厥官员的朝拜。
婚礼这便算是完成了。姬蕙回自己牙帐中,突厥人大张筵席,与汉人一起在草原上狂欢。到了夜里,又升起无数堆篝火,众人或欢歌雀跃,或狂喝滥饮,又有男子聚成一伙樗蒲为戏,女子围成一圈踏鞠取乐,直闹到天亮,方才散去。
那一日清晨竟是寂无人响。牛羊都散在草原上,无人牧放。辰牌时分,杨无恭牵了两匹马,鞍鞯齐备,又还有许多干粮清水,手上握着铁矛,到山上树林内静候。一个时辰之后,姬蕙亦牵了一匹马来,马上驮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婚礼使卫尉卿李锐,反剪了手绑了,犹自醉醺醺地浑然不觉。
姬蕙看着杨无恭,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杨郎,但又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有如此感觉。
杨无恭亦是看着姬蕙,他知道她会来,他知道他们又一次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但他仍是用目光去问姬蕙:你做了么?做了么?
姬蕙把眼睛转过一边,带着莫名其妙的冷静,道:“他死了!”
杨无恭缓缓走过去,把姬蕙拥入怀中。姬蕙哭了,多少个夜晚,她于梦中与杨无恭相依相拥,却是直到此刻才得成真实。
那坚实的胸膛,那魂牵梦萦的气息,那紧紧箍着自己腰肢的双臂,那频频落在自己青丝上的火热的吻……姬蕙知道,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不会!
他们不停地向西狂奔,直跑到马匹再也跑不动了,才在一处坡顶上歇下。那时已是夜晚,黄黄的月牙儿挂在草原淡绿色的天上,晚风推着草浪,从远处一圈圈地荡过来。
姬蕙削了一根木棍,从李锐领口插下去,直插到裤角,用毛绳死死绑了,绳头与李锐头发打个死结,系在一根钉入土中的木橛上。
她在地上铺出两块狼皮,对杨无恭道:“杨郎睡罢!”
杨无恭如何肯自己先睡,定要姬蕙先躺下,姬蕙却也不肯,两人索性不睡了,相拥着坐在狼皮上,亲亲热热说着话。
原来自汉武帝始,朝廷中便有了一个专管和亲事宜的机构,汉时称柔远台,隋时称偃兵阁,到大唐开国,又改称垂仁堂。此事极隐密,经数百年而不为外人所知。机构中并无朝廷任命的官员,只一个师父,带着数十位徒弟。那些徒弟,自然都是女子,她们大多是以前获罪官员的女儿,父亲被砍了头,家亦被抄了,自己亦成了奴婢。她们从小便跟着师父学蛮夷的语言,什么吐蕃柔然铁勒突厥日南新罗波斯,皆要学会,又还要练武、读书,还要学女红和礼仪,待她们到了十六岁,便说她们是公主郡主,有哪个可汗赞普叶护来求婚了,便把她们嫁出去,说是和亲,偃兵息甲,永致和平。
姬蕙,还有娇娇,便都是那垂仁堂中长大的公主。武德贞观年间,能与大唐一争雄长的,只有东西突厥,原本该娇娇嫁去突厥和亲的,但娇娇已死,虽不能说是姬蕙所杀,但毕竟与姬蕙大有干系,寂灭答应不杀姬蕙和杨无恭,却要姬蕙顶了娇娇的差事。这便是为何姬蕙说,最多只能与杨无恭相守五年的缘故。
杨无恭只觉心里凉嗖嗖的,照如此说,以前那些嫁出去的公主,竟都是假公主了。
他问道:“学女红礼仪便罢了,为何还要你们习武?”
姬蕙道:“你当我们只是嫁过去就完事了么?还要刺探军情,迷惑男人,散播谣言,挑拨离间,总之,朝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便需做什么。说不定有一天,朝廷说你的男人该死,你就得做一回刺客,把你的男人杀了。你可知道把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杀了是什么滋味?现今颉利可汗的可贺敦,便是我的师姐,你可知道他杀了几个男人?”
杨无恭脑海里浮出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妇人的身影,他摇了摇头。
姬蕙道:“她本是隋朝的义成公主,开皇十八年嫁给启民可汗,不久,炀帝嫌启民可汗不听话,让她把启民可汗杀了,她便杀了启民可汗,嫁给了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又过了不久,姓李的当了皇帝,又嫌始毕可汗不好,要她把始毕可汗杀了,她便杀了始毕可汗,嫁给了始毕可汗的弟弟处罗可汗,可没过几年,朝廷又嫌处罗可汗不好,于是,她又把处罗可汗杀了,嫁给了处罗可汗的弟弟颉利可汗。如今,汉人又要和突厥人打仗了,只怕她这颉利可汗的可贺敦,也做不长久了。”
杨无恭问道:“你说她是你师姐,难道,她的师父,亦是寂灭?”
姬蕙道:“不错。我从小时第一眼见到师父,她便是这副模样,现在,我要二十岁了,可她还是这副模样。别人说,师父一直就是这样子,竟没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长时间,反正,该是很老很老了罢!”
两人断断续续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虽然前途依旧迷茫,但终于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姬蕙心中安宁幸福,渐渐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
杨无恭自己也是朦朦胧胧,将睡而未睡,忽然隐隐听得有马蹄踩在草上的声响。他睁眼一看,只见黄黄的月牙下,无数黑影正从远处缓缓逼过来。他吓了一跳,没想到突厥人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阿蕙,阿蕙!”他轻轻摇着姬蕙。
姬蕙哼了一声,却把头更深地埋进杨无恭怀里。杨无恭见她睡得香,又有些不舍得叫醒她。他转头四顾,想看看往哪里逃好,却又是一惊,只望见四面八方皆有突厥人在逼过来。
他急了,又摇了摇姬蕙。自从姬蕙在他胸口上刻下那五个字,他虽仍是力大无穷,却再也不能刀枪不入。此刻那么多突厥人一起逼过来,他还真有些担心冲不出去。
姬蕙朦胧醒来,揉揉眼睛,看见突厥人,却是嫣然一笑,亲了亲杨无恭,从他怀里跳起,走出几步,对着突厥人喊道:“你们的梅录呢?快叫他出来!”
她用的是突厥语,梅录却是突厥的官号,那时在突利的聚落中,乃是登利梅录掌权。
突厥人停下了,过了一会,一人一骑从东边过来,在坡下停住,果然便是登利。
姬蕙仍是用突厥语道:“登利,我知你不在乎突利的死活!”登利冷冷道:“不错!”姬蕙道:“你答应我,从此不再与我为难,我便将李锐还给你。否则,你也看到了,天神和我再一起,莫说是你,便是全部突厥人都一起来了,就能阻住他杀死李锐么?”登利道:“你说的对!”姬蕙便返身回来,拔出红叶刀,“嗖”地割断李锐身上绳索,抽出木棍,一脚把他踢下坡去。李锐翻着跟头滚下去,登利在马上一探身,抓住李锐腰带,轻轻把他提上马背。李锐早已吓得手足无力,趴在马鞍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登利也不出声,一提缰绳,缓缓回去。
片刻之后,突厥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草原上仍是空寂迷朦,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迷梦。
姬蕙依在杨无恭怀里,却再也睡不着。一只突厥雀从草丛里飞起,“扑楞楞”地,飞出几十丈远,又落在草原上。
杨无恭看着淡绿的天,黄黄的月牙,只觉心中甜美幸福,恨不得要喊出来,好让全世界都知道。
姬蕙突然“哧哧”地笑出来,杨无恭道:“怎么?傻了么?”
姬蕙道:“你道李锐是谁?”
杨无恭道:“谁?”
姬蕙道:“他是平阳公主的私生子。”
杨无恭这才知道为何登利如此害怕李锐被杀。原来平阳公主于大唐开国时立下大功,至今仍握有兵权,若是她的私生子在突厥人地盘里被杀了,只怕汉人与突厥人之间,立时便有一场大战。
杨无恭又把姬蕙往怀里搂紧了些。姬蕙把双手抬起,搂住杨无恭颈项,低声道:“杨郎,我年幼时,在师父的禅室里,发现一本书,那书又黄又脆,不知多少年没人翻过了。我偷偷翻开来,看见书里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有会飞的老虎,长着七个头的蛇,比山还大的怪鱼,高得能捅破天的巨人……”
说到这里,姬蕙停下了,似乎沉入了回忆之中。杨无恭道:“说呀,我听着呢!”
姬蕙便道:“那书里说,在极西之地,有个国度,叫大食国。那大食国西边,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有一年,有一伙人,乘着一艘大海船,向西航行。他们飘啊飘啊,飘了一年,两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没人算得清,终于飘到了大海的西岸,那岸上啊,也有个国度,那里的人都长得很美,每个人都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吃有穿,还……还生养了许多的小娃娃……”
姬蕙说到此处停住了,她的心砰砰地跳,身子如火在烧。杨无恭不由心中黯然,道:“我们……我们再也生不出小娃娃了!”
姬蕙轻轻抚着杨无恭的脸,接着道:“……有些人嫌生小娃娃麻烦,他们呀,就到山里去,山里长了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树,其中有一种树,不结果子,只结……只结小娃娃,那些小娃娃一看到有人来,就笑呀笑呀,他们就问树上的小娃娃:‘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呀?’有些娃娃愿意,有些娃娃不愿,他们就把愿意的娃娃从树上摘下来,带回家里。”
杨无恭道:“阿蕙,我们也到那山里去,摘下好多好多娃娃,带回家去养。”
姬蕙“嗯”了一声。
他们不说话了。月牙儿沉下去,沉下去。天空暗了,变成磁蓝,变成紫红,变成铁一样的黑。
姬蕙心里默默地想:“可是,还有师父,她在哪儿呢?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是,就在我们的身后。”
她觉出杨无恭在轻抚自己的背,她舒服极了,喃喃地呼着“杨郎、杨郎”,又睡着了。杨无恭自己亦是累极,只多撑了一会,便把头歪在姬蕙背上,也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和姬蕙找到了那个西海尽头的国度,他们到山里摘下了好多小娃娃,有男孩,也有女孩,那些娃娃,一落地便会走,他们跟在自己和姬蕙后面,走啊,走啊,走出了大山,走到自己和姬蕙的家里,那是一座大庄园,庄园四周生满枫树,那些枫树啊,一年四季,皆是叶红如火,美极啦!
草原的早晨悄悄来临,一只鹧鸪柔声叫着“特勒勒勒”,飞过山丘,把沉睡中的杨无恭唤醒。天空深邃,清澈,草地上闪着露珠晶莹的亮光。杨无恭看见一道宽宽的亮黄光带,爬过远处的山丘,亮闪闪地逼过来,转眼间从他右边晃过去,把他身下的山坡照遍。他忽地感到背后爬过一股暖流,嘶嘶响着,烧着他的四肢百骸,像一道细细的火苗。
他重新把头埋在姬蕙背上,眼里噙满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