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塔夫纳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离玛丽·安妮的公寓越来越远。他心想,我的坏运气到头了,从我身边消失的所有东西,全都回归了。感谢上帝!
我现在是这个操蛋的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今天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天。只有当你失去一切,当你睁开眼发现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才会万分珍惜曾经所拥有的。我在过去两天里失去了一切,现在又全部还原如初,因此我会加倍珍惜。
他紧紧抱着装有玛丽·安妮手制陶器的盒子,快步走到大街旁,伸手招了辆出租车。
“去哪里,先生?”车门滑开的同时,出租车发出询问声。
他气喘吁吁地钻进车内,随手把门关紧。“诺登街803号,”他说,“贝弗利山。”希瑟·哈特的住址。他最后还是要回到她那儿,是真的回去了,而不是她在过去那可怕的两天里幻想的那样。
出租车快速升到空中。他舒适地向后靠去,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远比在玛丽·安妮家里时更累。经历了太多事情。他心想,艾丽斯·巴克曼现在如何了?我要给巴克曼将军再打个电话吗?但事到如今,他一定已经知道所发生的事了。我这时更应该明哲保身。作为电视明星和大歌星,我绝不能和这种耸人听闻的事件有任何纠葛。他想起那些嗅觉灵敏的八卦小报。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非得炒到众人皆知的程度。
可我的确欠她一个很大的人情,他想,是她将警察们偷偷安在我身上的电子设备去除的。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我的身份已经复原,我是全球闻名的人,三千万观众都能证明我的存在,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法律上。
我再也不用害怕什么随机检查站了。他边想着这些,边闭上眼小眯一会。
“我们到了,先生。”出租车突然说道。他猛地睁开眼,坐直身子。已经到了?他向窗外看去,眼前的公寓大楼,正是希瑟在西海岸的秘密住处。
“喔,没错。”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卷钞票,“谢谢。”付了钱,车门方打开让他出去。他的心情开始好转,说道:“我要是不付钱,你是不是就不开门?”
出租车没吭声,它显然没有预设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但关心这鸟事作甚呢?他反正有的是钱。
他大步走上人行道,沿着红杉环绕的小路,走进那栋高档公寓的大厅。这座十层建筑悬浮在空中,离地面有好几英尺,全靠压缩空气喷射器托起它的重量。这种悬浮感给予住在里面的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时时刻刻都躺在巨人母亲温柔的环抱中。这种浮空房在东部完全不流行,但在西海岸却是顶级人士爱享受的奢华时尚。
他按了门铃,右手托着花瓶的包装盒。我最好小心点,不要再像上次那样把花瓶摔烂。但这次我才不会拿不住盒子,我的手现在很稳。
他决定把这件该死的花瓶送给希瑟,因为我对她极为挑剔的艺术品位十分了解,所以精心给她挑了这份礼物。
希瑟家门口的通话器显示屏亮了,浮现出一张脸,盯着他看,是苏希,希瑟的女佣。
“喔,塔夫纳先生。”苏希马上把门打开。这扇门是一个极为庞大和复杂的安全系统的一部分。“请进来,希瑟出门了,但她——”
“我等她。”他快步穿过门厅,走进电梯,按下向上的按钮,等着。很快,他就来到希瑟家的单元门口。苏希打开门,站在那里等他。她皮肤黝黑,身材娇小,很漂亮。她同以往一样跟他打招呼,非常热情,而且——熟稔。
“嗨。”杰森走进门。
“我刚跟你说过,”苏希说,“希瑟出门买东西了,她应该会在八点左右回来。她今天有不少空闲时间。她说得好好利用起来,因为过两天RCA跟她有个很重要的录音。”
他坦率地说:“我不着急。”他走进卧室,将硬纸板盒放在屋子正中央的咖啡桌上,希瑟肯定一眼就能看到。“我要听点音乐,睡一会,”他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苏希说,“反正我要出门,我和牙医在四点十五有个约,得穿过整个好莱坞才能到那儿。”
他从身后抱住她,紧紧握住她坚挺的右乳。
“我们今天太放荡了。”她笑着说。
“那就放荡到底吧。”他说。
“你对我来说太高了。”苏希挣开他的手臂,去做事了。不知道是什么事,反正是被门铃声打断前在做的事。
他把唱片机旁边的一摞唱片翻了翻,没有一张是他喜欢的。他弯下腰,开始翻看她的全部收藏,找出来好几张她的唱片和自己的唱片。他将这些都放进换片器,打开开关。拾音臂落下,音乐随之响起,是大碟《哈特的心》,他的最爱。歌声在巨大的客厅中回荡,客厅的窗帘优雅地放大了逼真的四声道非电音,乐声迷漫着整个房间。
他倒在沙发上,脱掉鞋,尽量放松。他几乎是在大声说,她录这张碟时的表现真他妈好。他意识到,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累过。都是墨斯卡灵捣的鬼。我现在能睡一个星期。也许我真的要睡那么久。耳边听着希瑟和我的歌声。我们怎么从没合作出过专辑?他心想,这是个好主意,销量应该不错。好吧。他闭上眼。销量翻倍,艾尔还能帮我们从RCA方面争取到市场支持。不过我现在签约的是重奏公司。无所谓,这个问题可以解决。需要花些功夫。任何事都是如此。但是,他想,这值得一试。
他闭着眼说道:“现在是杰森·塔夫纳的歌声。”换片器自动放入下一张碟。这么快?他坐了起来,看看表。《哈特的心》播放的时候他睡着了,几乎没听到什么内容。他又躺了下来,闭上眼,心想,在我的歌声中睡过去。吉他和其他弦乐形成两轨和声,与他的声音共鸣,增强了表现力。
黑暗。他睁开眼,坐了起来,意识到刚才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安静。换片器把整摞唱片都放完了,一定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几点钟?
他在黑暗里摸索,摸到一盏熟悉的台灯。他找到开关,打开灯。
他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半。又冷又饿。希瑟人呢?他感到奇怪,笨手笨脚地在地上找鞋。我的脚又冷又湿,胃里空空如也,也许我能——
前门突然打开了。希瑟站在门前,身穿她的天使大衣,手里握着一份洛杉矶《时报》。她的脸阴沉沉的,僵硬得像是死人一样。
“怎么了?”他吓坏了。
希瑟走近他,把那份报纸递给他。没有说话。
他默默接过报纸。
电视明星卷入
警察将军妹妹谋杀案
“是你杀了艾丽斯·巴克曼?”希瑟刺耳地问道。
“不是。”他继续看那篇文章。
洛杉矶警方认为,电视明星杰森·塔夫纳和这场精心谋划、带有复仇性质的谋杀有很大关系。以上消息由警察学院方面今天早些时候公布。塔夫纳在每周固定时间主持一档时长一小时的晚间明星综艺节目。他现年四十二岁。
他停止阅读,狠狠揪住报纸,说:“狗屁。”他大口吸气,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报道上说她的年龄是三十二,”希瑟说,“我敢肯定她是——曾是——三十四。”
“我目睹了这事,”杰森说,“当时我就在她的别墅里。”
希瑟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认识她。”
“我刚认识她,就在今天。”
“今天?今天刚认识?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巴克曼将军在学院大楼里审问过我,后来我正要离开时,遇到了艾丽斯。他们在我身上埋了一大堆电子设备,用来跟踪我的位置,包括——”
“他们只对学生做这些事。”希瑟说。
他把话说完:“艾丽斯把那些玩意全都挖了出来。然后她就邀请我去了他们的别墅。”
“然后她就死了。”
“是的。”他点点头,“我看见她的尸体了,完全是一堆枯骨,差点没把我吓死,妈的,一点也没错,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以最快的速度从那儿跑了出来。换成是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吗?”
“你为什么看到她的尸体是一副骨架?你们俩是不是吸毒了?她一直在吸毒,我猜你也吸了不少。”
“墨斯卡灵,”杰森说,“她告诉我的,但我不认为那真的是墨斯卡灵。”他心里说,我自己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恐惧感还会冻住心脏。我看见的景象,那骇人的骸骨,到底是不是幻觉?我真的活在这里吗,还是睡在那个廉价小旅馆的床上?他心想,老天爷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最好去自首。”希瑟说。
“他们不能把这事钉在我身上。”他说。但他心里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在过去两天里,他充分认识到警察是如何统治这个社会的。第二次内战的遗产,他心想,从猪到警察,一步之遥。
“如果你真是清白的,他们才不会控告你。警察是公平的。又不是警卫队在找你麻烦。”
他把揉成一团的报纸摊开,继续读下去。
学院当局和洛杉矶警方目前都在搜寻塔夫纳的下落。他们认为,塔夫纳趁巴克曼小姐熟睡或处于某种无法支配自我行为的状态时,故意让她过量服用一种有毒化合物。
“他们声称谋杀发生在昨天。”希瑟说,“你昨天人在什么地方?我打电话到你的公寓没人接。你刚才又说——”
“不是昨天,是今天早些时候。”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诡异。他忽然有一种失重感,仿佛自己和这栋大楼一起悬浮起来,飘入无尽的虚空之中。“他们故意把日期说成是昨天。我的节目里来过一个警察实验室的专家,节目结束后,他曾私下告诉我他们是怎么——”
“闭嘴。”希瑟厉声说。
他把嘴闭上,站好不动,绝望地等待着。
“文章里还提到了我,”希瑟从紧绷的牙缝中吐出话,“你看看背面。”
他顺从地把报纸翻过来。文章继续写道:
一位警局方面的高层人士透露,电视明星、著名女歌手希瑟·哈特与巴克曼小姐之间的关系,正是引发塔夫纳此次狂热的复仇行动的导火索,此外——
杰森问:“你和艾丽斯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知道她——”
“你刚才还说你完全不了解她,你说你今天刚认识她。”
“她很古怪。说实话,我觉得她是个女同性恋。你和她是不是同性恋关系?”他意识到自己的声调提高了,完全不受控制,“这就是文章里暗示的。难道不是吗?”
她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挡在面前,心想,自己还从未被人这样扇过脸。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得要命,耳朵里嗡嗡直响。
“好吧,”希瑟深吸一口气,“你还手吧。”
他举起手臂,握紧拳头,然后又放了下来,伸展开五指。“我下不了手。”他说,“我希望我能下得了手,你今天走运了。”
“我想也是。如果你能杀了她,同样也能杀了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反正你进毒气室进定了。”
杰森说:“你一点也不相信我。我压根就没杀她。”
“这无关紧要。他们认为你就是凶手。就算你能搞定这件事,你那天杀的职业生涯,连同我的一起,都会完蛋。这才是要紧的。我们完了,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吗?”她几乎是在尖叫。他心怀恐惧地走向她。她的叫声越来越尖,他又不得不离她远点。真是一团乱。
“要是我能和巴克曼将军亲自谈谈,”他说,“也许可以——”
“她哥哥?你要去跟他求情?”希瑟冲到他面前,十指像爪子一样蜷缩起来,“他本人就是调查这个谋杀案的委员会负责人。验尸官向他报告说这是一起谋杀案之后,巴克曼将军立即宣布他本人将亲自调查此案——你就不能把整篇文章看完吗?我在回来的路上把它看了不下十遍。我是在贝莱尔发现这份报纸的。我去那里拿本季秋装——是他们从比利时给我预定的,总算来了。现在你看看,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伸出双手,想要搂住她,却被她强硬地推开了。
“我是不会去自首的。”他说。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声调忽然低了下去,近乎耳语,“我不在乎。你赶快走开。我不想再和你有丝毫关联。我希望你们俩都去死,你和她。那个干柴婊子——她对我来说从头到尾都是个麻烦。我总算能把她这坨肉给扔掉了。她粘在我身上,跟一条水蛭没有区别。”
“她的床上功夫好吗?”希瑟的手飞快地抬起来,抓向他的双眼,被他挡住了。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站得很近。杰森能同时听见两人的呼吸声,频率很快,能感觉到气流杂乱的扰动。呼,吸,呼,吸。他闭上双眼。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希瑟开口说,“我要去学院自首。”
“他们也想要你?”他问。
“你就不能把文章读完吗?就不能把这事做完吗?他们想要我的证词。他们想要确定你刚才问的我和艾丽斯之间的关系。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和你在上床也要成为公开新闻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会告诉他们的。你——”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他说,“从报纸里看到的。”
“昨天她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简直毫无希望,就像生活在橡胶世界中一样。每样东西都会弹来弹去。每样东西你刚一接触,甚至刚看一眼,就会改变形状。
“好吧,就算你今天刚知道。”希瑟说,“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反正迟早瞒不过你。”
“再见。”他坐下来,从沙发底下找到鞋子,穿好,系紧鞋带,站了起来。然后,他伸手将咖啡桌上的硬纸盒拿了起来。“给你的。”他把盒子扔向希瑟。她伸手去接,盒子撞进她怀里,然后摔在了地板上。
“里面到底是什么?”她问。
“事到如今,”他说,“我已经忘了。”
希瑟蹲下来捡起盒子,掏出减震纸团和那件蓝釉花瓶。花瓶没碎。“喔。”她站了起来,靠近灯光仔细端详。“简直美呆了,”她说,“谢谢你。”
杰森说:“我没有杀那女人。”
希瑟从他身边走开,将花瓶摆在百宝架高处。她什么也没说。
“我能怎么做,”他说,“除了一走了之?”他等她说话,但她还是一言不发。“你能说两句吗?”他求她。
“打电话给他们,”希瑟说,“告诉他们你在这儿。”
他拿起电话,拨通话务员。
“请接洛杉矶警察学院,”他告诉话务员,“找费利克斯·巴克曼将军。告诉他这是杰森·塔夫纳打来的电话。”
话务员那头没有声音。“有人吗?”杰森问。
“您可以直接拨号,先生。”
“我想请你拨。”杰森说。
“可是,先生——”
“麻烦你了。”他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