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傍晚时分,儒宗学子如倦鸟归林,稀稀落落回巢。
贺归之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持春峰的台阶。
持春峰一上一下有两条宽敞的道路,此刻只有几队巡逻的儒宗弟子路过,见到贺归之佩着义牌,知道这位就是来儒宗作客的乔长生的兄长,皆是行礼见过。
贺归之一路往无悔崖边走去,顺着小路走到崖底,果然如陆临渊所说,有个十分隐蔽的山洞。
贺归之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睛,看着面前静默像块顽石的洞口。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不是陆临渊亲口所说,谁也想不到就在持春峰崖底的山洞进去,就能见到儒宗传闻中那神秘的试剑石。
四周安静得骇人,明明是水秀山明的风景,此刻凉风穿过,却又像妖魔环伺的地狱。
贺归之心中冷笑一声,伸手拨开洞口覆盖的藤蔓,大步跨进去。
洞口与洞内光线交替,贺归之握着手中刀柄,浅色眼睛环顾四周。
在这里,贺归之不再隐藏他那一直以来就有的冰冷傲慢感。
他打量着面前的人,如同打量一头奇异的野兽。
贺归之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先生就是儒宗的……试剑石啊。”
——试剑石是一个人。
从日月山庄来儒宗之前,贺归之就听说过试剑石的传闻。只要参悟试剑石上的剑意,心境乃至武功修为都会有精益。
日月山庄从他人口中得知试剑石的传闻后借着探望乔长生的名义试探,徐潜山也未曾否认。
儒宗藏着秘密,却又似乎慷慨地将这个秘密分享给中原高手。
然而贺归之笃定试剑石绝不可能是传言中那样一块无害的石头。
他从扬州来青城,就是为了亲眼见一见这个天下敬仰的儒宗山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直到看见了山洞里的这个人,贺归之才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
一个穿着广袖青衫布衣的男子靠在洞中山壁旁,一头长发凌乱地散着,脸上带着一块银质面具,狰狞料峭的方相面令人隐隐生寒。
偏生他的脖颈修长,仰头靠在石壁上,如同一只垂死而引颈清啸的仙鹤,与凶悍的面具形成强烈的反差。
听到有人进洞的声音,男子也恍如一个死物一般一动不动,冷冽的桃花眼如同两口深潭,吞噬了所有情绪。
“先生为什么不说话呢?”
贺归之绕着男子走了几步,语气中有一种轻佻的恶毒感。
“是儒宗那些人面兽心的人喂了您哑药——还是拔了您的舌头呢?毕竟困住一个活人做中原的试剑石可不是光彩的事情。”
似乎被贺归之的话刺激到,男子动了动,脚上发出金属撞击清脆的声响。
贺归之挑眉,看见男子脚踝上扣着观音臂钏一样的银色镣铐,顺着仿佛无穷无尽的锁链望去,不知道尽头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是被困于此处的囚徒。
贺归之视线移开,想从仿佛被侵蚀雕塑般的面具下分辨出男子的样貌,可惜这个夸张的傩面实在是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出来。
贺归之笑意归平,缓缓抽出长刀,刀尖斜指地面,仿佛一线天壑。
“请教了。”
带着银质面具的男子手指动了动,往前走了一小步,贺归之才恍然发现,这个人原来是一直拿着剑的。
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黑铁剑,沉沉隐于黑暗中,是宗门里用来给十几岁弟子练手用的,剑刃也不锋利,大约是翻折锻打的时候锻打不到位,刃口附近有许多纵裂。
面具男子就准备用这么一把平凡普通的剑,对战江湖上闻名遐迩的日月山庄少公子。
贺归之眼中冷冷,盯着面前男子握剑抬高横过胸前,左手缓慢成掌贴在握剑的左手后,仿佛漫天桐花雨中撑开一把伞。
落雨淅沥。
**
是贺归之先动的刀。
长刀正手骤然劈出,男子一动不动,在长刀就要劈上自己时人像鬼影一样偏了偏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侧身躲过那一刀,黑铁剑顺势格住了变线而来的刀刃。
贺归之眼中沉凝,几乎想都没想,一脚想要踹上对方的膝盖,却反被钳住了双臂。
儒宗试剑石,果然名不虚传。
贺归之徒然发力想要挣脱,男子却直接松开了他,贺归之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猛吸了一口气。
男子后退几步,像是和沉默的山石融为一体。
他不看贺归之,只是沉默着看着手中的黑铁剑,指腹一点一点擦过剑身,那普通的、到处都是纵裂的剑在他手中像是个眷恋着生母的孩子,随着男子的触碰发出嗡嗡的剑鸣。
“……”
贺归之眼中迸发出难以言明的色彩,他的野心与傲慢都随着山洞中不止的剑鸣,逐渐燃烧。
他要打败他——他想知道儒宗的试剑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贺归之蹬墙跃起,长刀抽出,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
与面具男子比试,就像和一个披着人皮的傩鬼对战,纷杂交错的刀刃每次都在要紧关头被对方分毫不差地拨开。
贺归之像是被扼住七寸的毒蛇,纵然蛇骨与肌肉拉扯到极限,踩在力竭与兴奋窒息的边缘,拼尽全力死咬在对方身后,也啃不下他一块肉。
束缚住男子的锁链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贺归之有一瞬间失神,面前的人好像成了百越那传闻中祭祀天神的巫祝,镣铐是他的脚铃,一步一响。
他身负锐剑,却不通人情。无论是暴戾的刀法还是贪婪的目光,都不过是凡人对上天才的妄想。
贺归之腮帮抽动,暗自咬牙。
他觉得他的对手不像是个人,像个鬼。
“无论儒宗用什么法子困住先生的。”
贺归之喘了一口气,在密不透风的刀剑碰撞中挤出一丝说话的余地。
“我日月山庄可以帮您出来!”
冰冷的剑刃没有一丝动摇,面具男子手中黑铁剑所到之处碎石迸溅,凡是与那柄剑正面遇见的石头如齑粉炸开,地上落下零零碎碎的声响,贺归之不得不迅速腾转挪移,来躲避男子的剑刃。
这个东西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面具男子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温度,贺归之觉得自己在用血肉之躯与一具死物拼杀。
自贺归之出生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
贺归之咬了咬牙,大声问道:“先生您是徐安期……梁祈春……还是其他任何人?”
“儒宗不过如是!无论您是谁,日月山庄都可以帮您!”
贺归之终于听见了对方的回应。
——不,只不过是一声接近野兽般的哼声而已。
男子转手左歇撩起黑铁剑单手挡住贺归之的抹身斜劈,刀剑碰撞发出悲鸣,而他的方相面具慢慢抬起,露出一双困兽般阴冷的眼睛。
对上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贺归之有些悚然,四肢百骸都冷了下来。
鸦羽似的眼睫遮住阴郁的目光,眼白上有着多日没有安眠的血丝,苍白的手却稳稳地握着手中未被反复淬炼的长剑,如同亡命之徒。
贺归之知道自己远不如试剑石,可不甘心就这么落败,他后撤一步稳住下盘,内力流转,一声怒吼,前踢击退男子,蹬墙借力翻身劈刀。
而男子挥袖如云,以雷霆之势反客为主,长刀与黑铁剑刀刃正面相对,双方的武器竟然齐齐断裂!
就在这瞬间,贺归之后撤回掌,反扣成拳,直击对方腰腹,没想到对方反应比他更快,立刻左手格挡反缠钳住手臂关节,随后右手迎面托掌,打得贺归之踉跄几步,眼冒金星。
贺归之的下颔骨被牢牢锁住,整个人被按在地上。对方指骨锐利,死死扣住贺归之的脑袋,才免得他后脑勺猛地撞到石地的命运。
“……”
贺归之输了。
贺归之不是没有经历过输局,但他从未这么惨烈地败过。
他冷汗涔涔地抬起眼睛,那张面具始终冰冷地俯视着他。
一股强烈的不甘铺天盖地淹没了他,贺归之的心脏疯狂跳动,胸膛剧烈起伏,因比试而发烫的指尖反射般跳了跳,下意识握住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戴着面具男子已经移开视线,松开自己手,忽然耳边传来布料割碎的声音。
他猛地下移视线,却见贺归之摸地后旋站起,不知何时阴握一把匕首,反手一招横斩切腹。
男子眼神徒然变化,却丝毫不惧,电光石火间猛地伸出右掌,竟想要赤手空拳正面压制住贺归之的进攻。
贺归之惊骇。
他疯了?!
理智回神,贺归之来儒宗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白白杀一个见不得人的试剑石,但此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锋锐的匕首如入无人之境,掌心血肉被切开溢出鲜血,随后响起一阵金属摩擦后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匕首竟然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条银质的锁链映入贺归之眼底。
是那条拴着男子的脚铐,他用镣铐压下了匕首的刀口。
哐啷一声,锁链与匕首同时落在地上,像是盘旋的一条银蛇,沾着炽烈的鲜血,泛着冷光。
男子眸子静如沉潭,打量了一眼贺归之惊疑不定的表情,慢慢走回他一开始靠着石壁的地方,盘腿坐下。
他消瘦的手腕搭在膝盖上,鲜血滴落在地,如同碾碎的樱桃汁液。
洞壁崎岖不平的石头倒影在地上,诡谲的影子如一个个从地狱中挣脱欲出的魔鬼,在嚎哭、挣扎。
“……”
“是晚辈技不如人。”
贺归之静默良久,态度谦逊地朝面具男子深深行礼,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双手奉上。
“刚刚一击,实在抱歉,晚辈心有愧疚,这是日月山庄的止血药,希望前辈收下。”
半晌后仍然不见任何动静,贺归之顿了顿,将药瓶放在了地上,沉声道。
“晚辈刚刚所说,前辈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无论儒宗是用什么方法困住您的,毒药也好、镣铐也罢,日月山庄都有能力救出您。”
他声音鬼魅,说出诛心之言:“就算前辈自己不在意,难道希望看见儒宗这些人逍遥自在,忝居高位?”
“……”
贺归之不再多言,一路退到洞口,行了一个拜礼,转身离开。
**
男子再次抬头时洞内已空无一人,只有流动逶迤的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
他眼睛微眯了一下,左手摸到脚踝镣铐,不知是怎样摁住锁扣,指尖微动,只听见咔嚓一声,镣铐竟然掉在了地上。
尚且沾着鲜血的苍白手指伸进面具之下,劲瘦修长的手指用力抵住舌苔,战栗的喉咙不自觉瑟缩,等一直到指尖摸索到舌齿的缝隙,猛地往下一压,他才吐出口枷般干呕了几声,灼烧和痛感搅成一团。
男子单手摘下狰狞的面具,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他眼角嫣红,乌黑的鬓发凌乱地遮住一双桃花眼,唇上尤带指尖的血红。
陆临渊擦了擦指尖的涎水,看了一眼贺归之放在地上的药瓶,轻轻叹息一声。
“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