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成玉生得极好的骨相,端方的仪态更是自小培养而出的。
她年纪轻轻就能做一峰之主,又当得儒宗的先生,靠的可不全是孔氏的荫庇。
有些人,就是一站在那里,就会让人知道此人非尘土间人。
孔成玉今日独行出门,浑身上下只戴了一根木质簪子,那紫棠衣衫书生打量她半晌,迟疑开口问道:“你是儒宗……孔氏的人?”
节庆时节儒宗会开坛讲学,讲一些寓教于乐的故事,孔成玉也在其中,许多人见过她的面孔。
紫棠衣衫的书生低头沉吟,思索孔成玉的身份,灰衫书生却以为他怯懦,瞪他一眼。
“知道他是孔氏的人,你就怕了?”
他朗声:“你怕他,我却不怕。”
文人要博出一个名声来,有个有声名在身的倒霉蛋当垫脚石最好。
虽然灰衫书生不知道孔成玉的身份,但只要辩倒了一个孔家人,他今后就能立足扬名。
书生这么想着,不由意气洋洋,扇指孔成玉:“孔圣,天下贼首而已!”
此言骇然,孔成玉站在他面前,依旧淡淡:“愿闻其详。”
书生道:“阴阳家明历法,法家非人治,名家辨名实,墨家有兼爱节葬非命诸说,制器敢战之风,农家之并耕食力。何以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又何必专门学孔圣而后为正脉!”
“如今若要百家争鸣,必要废孔学、灭儒宗,毁儒书,解锢蔽,清流毒!”
孔成玉的面色很平静,并不反驳他上一句言论,只问:“所以公子以为,只要儒宗消亡,便可以重现百家争鸣的盛世场面?”
灰衫书生嗤笑一声,这声嘲笑在安静的茶室尤为明显:“你有何辩?还是根本就无话可说了!”
孔成玉正视书生,声如磬玉,一句一句,随着她稳定的步子踩碎在茶室里。
“法家曾言,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
“墨家曾言,尚贤者,政之本也。”
“儒家言,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道家言,无为而尊者,天道也。”
“……”
孔成玉长身玉立,拢手道:“物极必反、无为而治、阴阳五行、循名责实……这些都是百家通论。”
“九流十家为后世定论,刻意分开,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学问并无此消彼长,唯我独尊的道理,经世致用,九流归一,才是大势所趋。”
书生群中传来应和之声,那灰衫书生面色不佳,只冷笑一声:“大道理谁不会讲?你在这里说这些,不过是因为你是孔氏的人,受先人之泽荫官,为儒宗效力。”
孔成玉淡淡:“不可否认,我确实是孔氏的人。”
“但文人清谈,当仁不让于师。说儒宗,评论孔氏……都无妨。”孔成玉乌黑的眼仁淡淡看了茶室一圈,视线最终定在灰衫书生的脸上。
“可你又为什么要无端诋毁他人?”
灰衫书生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孔成玉为何要出面与她辩驳:“你是说孔子昕与郭郡这等瓦釜雷鸣之辈?”
这下就连紫棠衣衫书生也不由蹙眉:“慎言。”
孔成玉淡淡看他一眼:“你说你不曾见过君子帖,所以先人事迹就是假的。”
书生冷笑:“自然,如今儒宗势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孔成玉正欲开口,却见书生指天立地,抢先开口:“所以若要天下格局洗牌重来,必要乱世!”
“乱世出英雄!”
嚯。
在后头看戏的魏危忍不住抬起眼睛打量了这大放厥词的书生一眼。
此间茶室有十八位书生,十八颗脑袋,其中大约两颗在孔成玉脑袋上。
灰衫书生脖子上顶着的其实是圆明园的猪首。
孔成玉发出微不可察“呵”的一声冷笑,语气却是循循善诱:“公子大才,只是敢问如何才叫乱世呢?”
灰衫书生已经被踩孔家的快感冲昏了头脑,以为孔成玉在退让,张口就道:“靺鞨……百越……”
紫棠书生面色一变:“什么?”
“攻入中原……”
此言一出,灰衫书生感觉周围的气氛徒然变化,几乎让他全身一颤。
他知道他说错了话,感到大事不妙,一滴汗水从额角流下,却只见面前的孔成玉只是静静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再也没人关心什么三教九流之争,灰衫书生心口冷透,口舌僵直,转瞬被茶室里的口诛笔伐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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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茶室,青城是日光融融的艳阳天,繁华街道的人来人往。
孔成玉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紫棠色衣衫的那个文人追上来,他犹豫片刻,拱手施礼。
“小生桐州林氏,字枕书。不知先生姓名?”
孔成玉颤了颤眼睫,回身看向他。
“儒宗,孔成玉。”
她本就生得眉目清冷,加上常年身居高位,惯于垂着眼睛看人,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林枕书也没抬头,他听到名字后停顿了一瞬。
“先生就是——”
孔家如今的家主。
“‘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孔成玉开口,流畅配平静地地把刚刚茶室里他评价孔氏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枕书:“……”
纵然是林枕书口若悬河,发现自己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么刻薄的话,还是有些郝然。
林枕书愈发不敢抬头,却听见孔成玉清冷的声音道:“你说得不错。”
林枕书有些惊愕地看向对面那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枕书,我读过你的文章。”孔成玉开口说。
“你的学问很好,只是不该囿于名实之争。”
“你既然在书中讲最不信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就应该明白名实争论只会役天下聪明才智沉埋于训诂考据之中,不暇及于盱衡治乱、臧否人物。”
孔成玉纤长的眼睫抬起,望向林枕书。
“望君不忘青衿之志,履践致远。”
“多谢先生指点。”
林枕书后退一步,肃然作揖。
“小生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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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林枕书走后,孔成玉走到一家书肆里。
她本就是为此而来的。
书肆陈设古拙肃穆,大中午的里面没多少人,孔成玉手点了点桌子,立马有一个腰悬尚贤峰腰牌的小厮模样的过来。
孔成玉低下头,淡淡开口:“你去查一下林枕书是什么时候来青城的,还有,今日茶室这些书生,尤其是穿灰色衣衫的那位,平日和哪些人接触。”
小厮领命退去。
魏危从背后抱刀走出:“我以为你会生气。”
孔成玉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一直悄无声息地跟着自己,闻声袖中无声捏紧了手指,看见魏危的面孔才不知为何,微微放松下来。
“生气?”
孔成玉很快地打量了一眼魏危,才回过神偏过头去。
“不,没有什么生气的。”
“文人清谈,本就如此,前朝武德充沛时,还有大儒在朝堂斗殴的。”
“哦。”魏危点了点头。
“那我也不算过分,我刚刚出茶室时打了那个穿灰衣衫的两拳。”
孔成玉脑子空白了一瞬:“什么?”
魏危自己在书肆里找地方坐下来:“当年你们的圣祖骑牛游历七国,我很钦佩。在那种境地下能坚守本心,有教无类,也实在是个圣人。”
“而那个人的脑子太空,嘴却很硬。自知比不过前辈,就盘算着一脚踩扁,自己就能当祖师爷。我知道你不好和他们计较,所以出茶室在那些人吵架时顺带打了两拳。”
“……”孔成玉表情有些复杂,“……多谢。”
魏危说话不算太客气:“人有时就是吃硬不吃软。青城守城血战才过了几年,他们就淡忘了当年的事情,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以为战争是捏泥人一样的事情。”
魏危统领百越,青城没有另一个人比她更清楚战争代表什么。
而且这个倒霉书生还提到了百越,魏危觉得不能正大光明打他一顿实在可惜。
孔成玉捏了捏袖中手指,心下计较:“我总觉得常人不会愚蠢到这样的地,林枕书倒也罢了,那个书生背后应当还有人。”
魏危抬眼问:“需要帮忙吗?”
微风摇动房间中挂着的听风铃,两颗铃铛撞在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孔成玉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面色平静的魏危,心中有些无法言明奇异的情绪:“你应当听见了我刚刚说的话,不觉得我汲汲营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魏危觉得奇怪:“这有什么?来之前,我以为你打算杀掉这些人的。”
孔成玉:“……”
魏危到底来自哪里?
孔成玉拧了拧眉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有一个朋友。”
魏危拿起桌上摆着的一只橘子,鼻尖嗅到新鲜的果香气,说得很坦然。
“她是我们那里男人堆里的女人,性子要强。有人对我说她心计很深,不该同她深交。”
百越四位巫咸,除了楚凤声之外全是男子。
“可她也不是天生好使心计,她若是有我的本事,或是不是女子身,自然不必思虑营营,磨盘两圆。”
“你若是当个寻常人,或许还轻松一些,我不知你为何选择走这条路,但世人为难女子已够多了,我与你勉强算得上熟人,能帮就帮一把。”
她道:“或许哪一天,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孔成玉闻言一顿,薄唇微抿,袖中手慢慢攥紧。
她做事一向只会考虑事情最坏的一方面,一贯不相信会有莫名其妙的好人心,魏危最后一句“互帮互助”勉强熨帖了她不安的心思。
纵然如此,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微漾的心绪来。
孔成玉捏着手指,定定看着她:“魏危,我不算什么好人,也不是真的不杀人。”
魏危哼笑一声,指尖点了点霜雪刀:“那你也得有杀我的本事。”
话虽不客气,可是不知为何,孔成玉居然难得想笑出来。
这么看来,她与魏危两人对自己都很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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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肆的小厮上来一边给她们添茶,一边对孔成玉道:“家主,你上回要的东西都整理好了。”
孔成玉点了点头:“直接给我。”
不过一会,一个小厮拿着一沓书过来,书上盖着鲜红的印章。
魏危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不防看见一晃而过的扉页上写着——武库长安三年兵车器集簿。
“……”
魏危顿了一下,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你要造反?”
孔成玉现在对魏危时不时的语出惊人已经有了良好的适应,淡淡回道:“我倒是想,只是不大可能。”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永远囿于孔氏的蒙荫,就成不了气候。我通读这些,只是为了今后做准备。”
——不要招惹孔成玉,她想做的事情很多。
魏危想起陆临渊这句评价,对照此刻孔成玉眼中藏不住的野心,心道果然如此。
但魏危向来是拔老虎须的人物,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孔成玉指尖抚过起了毛边的书册,眉目清冷。
“我要做丞相。”
“‘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男子之间意见不同,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女子之间意见相悖,就是妇人悍妒。”
孔成玉指下微微用力:“我不要求这世道能真的把女子当男子一样看待,和这些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过于理想的人不是孔圣那样成了仙,就是和温陵居士那样在狱中自裁。”
孔成玉眼中燃着灼灼炽热的光芒。
“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
话音未落,魏危就拍起手,很实在地给予孔成玉鼓励,仿佛她明天就能荣登大宝。
孔成玉看了魏危一眼,两人都笑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而看似平平无奇的书肆内,两人话语间皆是悖逆狂言。
一个想做当朝丞相,一个要当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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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头照进来的阳光仿佛碎金,支起来的窗户晃着波澜起伏层叠的绿叶,魏危背靠着窗台,身形利落漂亮,仿佛一把出鞘的好刀。
孔成玉抬眼,静静地望了魏危片刻。
她之前总是偷偷瞧魏危。
孔成玉曾经也想着像魏危这样,一人一刀行走江湖,不必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女子的身份,也没有孔氏沉重如山的职责。
但她既然做了孔家的女儿,就没有做浪迹江湖侠客的运道。
她第一次见到魏危,瞧见她鲜亮挺拔的身姿,几分迟疑,几分羡慕。
这是她曾经幻想过的自己,那是自从她束发穿上男子的衣衫开始,就不会属于她的模样。
每晚梦境中,孔成玉从儒宗孔氏的牢笼中尽力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逃不开。
今日与魏危坦明了自己的欲望,孔成玉眼前的道路却豁然清晰起来。
她知道她的侠客梦不过是年少压在箱底的妄想,她再怎么做也无法成为魏危这个样子。
她走不成魏危这样的路。
孔成玉不得不与梦中那个陌生而奇异、潇洒却自由的自己告别了。
“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当告诉你。”
孔成玉拿起桌上的杯盏,里面的茶水已经冷了。
她道:“你应当听说过,儒宗有一块试剑石。”
魏危一顿,那双清冽的眼睛看向孔成玉:“你想说什么?”
孔成玉的指尖绕着茶盏的杯口划着圈,顿了半晌,才把话说出口:“我想说,你不要太过信任陆临渊。”
一阵风将听风铃吹得叮当作响,孔成玉站起身,面容好像蒙着一层光。
“这事有关试剑石,说来话长。”
“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