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窑之子

陆临渊这几天很忙,但魏危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陆临渊早晨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鸱鸮晚。

魏危睁眼醒来看到的是放在院中石桌上温热的粥菜,闭眼入眠听到的是陆临渊半夜回来的窸窸窣窣、如同游魂一般轻微的动静。

魏危问:“你是不是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的?”

草木翁郁,入夏之后暑气一日盛过一日,桐花树枝叶繁茂,到了傍晚,斑驳光影在石桌旁边圈出一片阴凉。

陆临渊今日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三叠峰的弟子前来送餐。

他本来恹恹的,用筷子拨开盘中的笋,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她:“哪里有那么夸张。”

这段时间魏危发现了,陆临渊这人在旁人面前包容,私底下其实特挑剔。

不喜欢吃的菜绝不会多吃一口,他就是那种不喜欢吃姜丝,哪怕姜丝混着洋番芋一起炒的,他也一定会一根一根把姜丝挑出来处理干净的人。

最后还给三叠峰一个干净的盘子,让石流玉那个呆头呆脑的小仙鹤觉得自己师兄对饭菜很满意。

魏危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自己花时间找罪受的行为。

陆临渊垂着眼睫:“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魏危想到同样是一口糕点嚼半天的乔长生,不由感慨:“你们中原人是金贵一些。”

陆临渊到最后其实也没吃多少东西,他手肘搭在扶手上,屈指搭着下巴,食指缓缓摩挲着脸颊,好像看着魏危吃饭是一件极愉快的事情。

这半月来难得悠闲的时刻,饭后陆临渊从房中搬出棋盘与棋子,与魏危啪嗒啪嗒的落子下棋。

流行于世家贵族之间的棋具各式各样,正如徽墨、宣纸、端砚在笔墨纸砚中出挑的,棋子也有一类被奉为上品,被称作云窑子,产地百越。

云窑子的原材料取自百越深山之中的紫英石和玛瑙,需要匠人手工滴子与打磨。

白子温润似白玉,光泽润糯柔和,黑子俯视若点漆,更绝妙的是若在阳光盛时,举棋对天,会发现其幽幽如碧玉,像是一潭山中秋水,盈盈绿波。

中原虽视百越为未开化的野蛮之地,但最僵硬古板的老学究也得承认云窑子客观的美丽,顶不过再酸溜溜说一句,这等天赐宝物产自百越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句倒是没冤枉魏危。

魏危一边与陆临渊下棋,一边转着手中棋子。

对中原来说价值千金的云窑子,在她手里不过是手感极佳的飞蝗石。

**

百越十二尸祝皆是性情古怪的老怪物,其中一位和魏危关系不错,他乐意与魏危切磋磨招,但前提是得陪他下棋。

一盘棋,一千招。

魏危与老怪物都觉得这是不错的买卖。

魏危往宽敞的椅上一坐,双腿交叠起来,手肘支在翘起的膝盖上,以一种相当潇洒的姿势与对面的人下棋。

如此磋磨了小半个时辰,老怪物端坐在那儿,呷了一口茶:“你的棋风冷硬,不留情面,固然在棋局上摧枯拉朽,但稍有不慎就会被蚕食。”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不劳费心。”

魏危吃掉盘中黑子,淡淡抬眼,眼中微光轻闪,一眼让人联想到百越的巍巍高山。

“只要我杀得够快就行了。”

魏危围门一下吃掉了对方六颗棋子,老怪物看得肉疼,齿缝间嘶了一声,嘴硬道:“小鬼,你才见过多少人,遇见过多少高手,就敢说这样的话?”

魏危呵了一声,语气不算客气:“老怪物,你活了这么多年,遇见的天才之中,我不就是第一么?”

老怪物气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百越之外是兖州,兖州之外是中原腹地,数不清的高手如云,你怎么知道其它地方没有比你更强的人?”

魏危右手指尖夹着温润的棋子,云窑子在指缝中来回翻折,若隐若现。

她道:“只要我够强,这种可能就不会存在。”

说着,她忽然抓住翻玩的白色云窑子,大拇指屈起用力,看也不看往后一弹。

棋子像是飞蝗石一般射出,身后的密林中传来一声闷哼,林中传来什么重物掉落下来的声音,紧接着是草木被重物拖拽后窸窣声响。

魏危依旧支着头。

她身后枝叶摇曳,簌簌掉落海棠花瓣。

朱虞族人会处理心怀不轨的人,若是情无可原,她们会割开背叛者的喉咙,放干血液,剩余的肉身拿去沤肥。

百越巫祝从来杀伐果断。

又落了十几子,眼见老怪物败局已定,魏危将手中白棋扔回围棋罐中,只听得吧嗒一声响。

她拍了拍手:“棋艺不怎么样,嘴上功夫倒是不错。你要是把你磨嘴皮子的时间花在研究梅花棋谱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臭棋篓子,其他十一尸祝都懒得和你玩,只能找我。”

老怪物:“……”

棋风如人,魏危这种人,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而她本人也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

老怪物敢笃定,就算这世上真的有另一个天才打败了她,魏危也只会痛快认输,磨光自己的霜雪刀,锤炼自己的功夫,继续挑战他。

魏危或许会被打败,但她的道心却永远不可能崩溃。

老怪物活了这么多年才到这个境界,眼前一个小鬼居然有这么坚不可摧的道心,连他也忍不住感慨苍天对人就是不大公平的。

一局棋已结束,老怪物自然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打一场?”他问。

……

……

“我们打一场?”

陆临渊说出这话与魏危记忆中的场景重合,魏危以为她还在百越圣地,她面前的是那个臭棋篓子老怪物。

仿若是梦境中才会出现的一句话重叠,只是海棠变作桐花,百越圣地成了坐忘峰院子,老怪物改成了陆临渊。

陆临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垂着,正一颗一颗捡起棋子收回,如同工笔勾勒的唇色有些淡,含着三分笑,细看却没有温柔的感觉,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怠。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魏危闻言精神一振。

陆临渊转性了!

魏危抽出霜雪刀,刀刃斜指向地面。

月亮已悬挂枝头,照在霜雪刀上,仿佛蒙着一层流淌着的清光。

陆临渊缓缓拔出君子帖,眼中神色不明,衣袖在月色里猎猎飘扬。

坐忘峰内一时剑光落起,金属撞击的哐啷声不绝于耳。

两人打得不分上下,一招一式凌厉漂亮,远远望去密不透风,如山海之潮。

若非霜雪刀与君子帖皆是当世绝顶兵器,早就崩口卷刃成了一柄废铁。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三十招过后,陆临渊和突发恶疾一样,打着打着忽然一蹙眉,开始摆烂。

霜雪刀与君子帖再一次碰撞,却像是热刀切油,如入无人之地,魏危察觉到不对,牙间挤出一个“你!”,不再多言。

一招天人问仙被迫收手,原本气势汹汹的霜雪刀被主人强行收刀变线。

陆临渊手腕撩剑变式,抹身格刀,如一条滑溜的鱼转身掠过。

魏危像是一拳打进了一团棉花里:“……”

陆临渊往后退步卸力,却听见一声冷笑,他条件反射偏头避开,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枚白子重重射在青石板上,石破天惊之声,地面转瞬被打出几道裂纹,带着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陆临渊顺着棋子的方向看去,魏危掂着手中棋子,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

“我以为是你今日突然来了兴致,结果给我搞了一坨大的。”

玩她呢?

魏危声线平静得毫无起伏:“敢在我的刀下分神,你是对我不会杀你这件事很有信心么?”

陆临渊睫毛被晚风簌簌吹动,淡淡笑着:“可你也确实不想杀我。”

“……”魏危黑着脸想,怎么不能扇陆临渊这个不要脸的一巴掌。

打人不打脸,魏危活动了下手指,说干就干。

陆临渊只瞧见一道雪亮的银光朝他飞来,又是一颗白子,他侧身躲过,魏危趁此欺身一个正蹬踹,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接着被缠手掖撞,摁到地上。

躺在地上的陆临渊不知道被碰到了哪里,闷哼一声。

魏危闻声忽然一顿。

她揍了燕白星十几年,下手自然是有轻重的,但不知道陆临渊这个人这这几天会不会有暗伤,她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疼?”

陆临渊唔了一声,语气里没情绪:“还好。”

静了一会,他问:“怎么不接着揍我了?”

“……”

如果不是百越远在千里之外,魏危都想把其余四大部落的巫咸都叫过来,让他们学学陆临渊这泰山崩于前而淡定自若的心态。

魏危挑了挑眉毛:“我揍你?我怕你爽到了。”

陆临渊闻言扯起嘴角,半开玩笑道:“你今天踢这一脚太过凶狠,我还以为我今日大限已至。”说完咳嗽一声。

魏危忽然想起刚刚切磋时陆临渊蹙起的眉头,觉得不对劲,突然低下身伸出手,哗啦一下扯开他的的衣领。

陆临渊瞪大眼睛,像是条活鱼一样蹦起来,却魏危屈膝用巧劲儿压住他的腿,被这突如其来的份量带得闷哼了一声,陆临渊整个人都绷紧了。

只来得及见到海清色的衣诀翻飞,一双冷玉般冰凉眼睛俯视着他。

明明有还手之力,陆临渊却像被密密麻麻的绳索覆住动弹不得,只定定凝视着身上的人。

儒宗山上的春色要褪尽了,魏危的头发因重力垂下来,落在他颈侧,似乎有些痒,陆临渊歪了歪脑袋,嗅到鼻尖那一抹属于魏危的清凉香气。

陆临渊衣裳下的手指慢慢收紧。

因为躺着的原因,陆临渊头冠也半散,长发像是一汪黑水,盘曲蜿蜒在地上,晒着月亮。

魏危拉下陆临渊的领口,他里面穿着白色素衣,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皙,像是一尊白瓷佛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献祭意味。

正因如此,肩胛骨上的红痕才愈发明显,像是飘零碾作尘的艳色海棠。

魏危皱眉:“你受伤了,为什么还要提出和我打,找死么?”

陆临渊:“只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魏危:“你当我是石流玉那样的小孩,碰到的淤青和被人打出来的伤痕都分不清楚?”

魏危见陆临渊神色闪烁,有些不耐地伸出手,拍了拍陆临渊的脸颊,伸出大拇指往上一抬,使他仰起头来看自己。

她眯眼:“谁打的你?”

陆临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见陆临渊不说话,魏危挑眉,报出一个名字:“徐潜山?”

陆临渊又垂目不言。

被人钳住的感觉让陆临渊又产生了幻觉,眼前灯火熄灭,鲜血染尘,无数看不见面孔的人在昏暗中如高高端坐的大佛,而他狼狈不堪,像是一个不知来处的游魂。

檐角的占风铎在寂静夜里被风吹动,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陆临渊看向魏危,她澄澈的眼睛高悬如明月。

陆临渊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食指碰了碰太阳穴,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来,声音也近似呓语:“我怕你走。”

所以拿君子帖勾着霜雪,让魏危留下来。

这模样,像是养在后院里,身无长处,又害怕自己心爱之人离开的侍妾。

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在低头检查陆临渊伤势的魏危也忍不住为脑中冒出来的念头感到一阵肉麻。

“我都不知道打你这个人是怜惜你还是痛恨你了。”

魏危往上扯了扯陆临渊的衣服,手法粗糙地掖好衣领。

“这人下手挺重,但都不伤筋骨,好好养几天也就好了。”

魏危又说:“百越的小孩子练武时,有严厉的父母也会这么干。”

但打得这么狠的还是头一回见。

夜色溶了一影落在他眼睛里,陆临渊拧眉问:“你父母也打过你么?”

魏危回答地很坦然:“没有。”

她说:“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母亲因为生我而死。我没见过他们。”

陆临渊垂下眼睛:“抱歉。”

坐忘峰上格外安静。

“……”

魏危想起楚凤声说的,中原人总是这样,十句里只有两句有用,十件事里只有两件可以完完本本说给别人听。

她若有所思,指尖点了点刀柄。

这些天陆临渊的状态不算太好,有些时候魏危总觉得他癫癫的,精神状态糟糕的像是刚刚痛失自己爱人的鳏夫。

哀莫大于心死。心病不解,神仙难医。

魏危顿了顿,潦草开口道:“你多喝热水。”

陆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