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圣贤梯

魏危平生只追求一件事情。

——天下第一。

魏危是被百越的山水养出的鬼才,她出生在百越,不知道父亲是谁,唯一的母亲也因生她而死。

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师父,陪她长大的只有百越十二尸祝。

虽然她天生就是百越巫祝继承人,但刚刚开始,没人把这个瘦小的姑娘放在眼里。

直到三年前,她将百越反对她做巫祝的人杀了个干净。

等百越各个部落赶到时,只见满墙刀痕中洇满血色,魏危独立血泊之中,竟是一人连挑数十位百越高手,将他们一一杀死。

百越信奉实力为尊,此战过后,魏危百越巫祝的地位势必无法撼动。

众人神色各异,西瓯一位长老抢先一步跪下,口中称臣,却在抬头那一瞬间,舌头底下藏着的梅花镖旋飞而出。

只是暗器未吐出三寸,长刀已骤然出鞘。

近距离面对死亡,魏危甚至连眼睛都没动一下,右手持刀砍下对方的脑袋,左手抬起屈指一弹。

“铮——”

长老睁大眼睛,头颅滚落到地上,而梅花镖被这一招“仙人指路”深深打入墙中一寸之深。

朱虞长老冷笑一声,一脚踹倒那西瓯长老的尸体,率族人护在魏危两侧。

“巫祝大人先前就已打败十二尸祝,已是名正言顺的百越首领,宵小无知,自不量力被大人杀死,乃是自作自受。尔等还有谁要试一试!”

百越的朱虞部族是魏危母亲给她留下的,无一人不奉魏危为尊,哪怕魏危就是个不事生产的废物,她们也能捧着她做一辈子的巫祝吉祥物,更别提魏危如今是个武学上的鬼才。

朱虞族有了魏危,等于猛虎添了翅膀。

在场人无不胆寒,再生不出异心,生怕魏危上位之后还要清算。

可怜百越剩余几大部族每日胆战心惊,生怕这位百越的新主人喜怒无常,哪天翻脸无情。

没想到魏危坐上百越巫祝的位置之后就没什么动静,甚至在一年后就选择了闭关修炼。

出关后,魏危听说当年中原那位陆临渊,竟只身一人打败了百越四大部落的巫咸,便一人一马,带着那封战帖,去了中原。

魏危三年前已打败了百越所有高手,她前去中原,就是为了挑战中原第一。

如此,耗费了整整三年百越那些长老才明了,魏危对权力、势力、金银都不感兴趣。

她只想做天下第一。

**

“三更天了,巫祝大人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我切磋?”

水渍在陆临渊耳鬓蜿蜒,他语气淡淡,添了几分疏懒颓唐之意。

他问:“这未免太晚了一些,百越人不要睡觉的吗?”

魏危回:“我下午在酒楼里睡饱了。”

陆临渊微微挑眉:“哪个酒楼?”

魏危:“丰隆酒楼。”

陆临渊轻轻哦了一声:“他们家的樱桃毕罗好吃。”

魏危没有赞同:“不如玫花乳酥。”

两人一个百越巫祝,一个儒宗弟子,深更半夜对着一家酒楼的菜开始月旦品评,竟说得有来有回,份外和气。

魏危有些奇了:“你是儒宗的人,我虽不太晓得儒宗的典故,但知道一句,‘君子远庖厨’。”

看陆临渊这如数家珍的样子,分明近的很呐!

陆临渊姿如圭壁,漫不经心折断探进廊中的一枝桐花:“君子远庖厨是为了不忍见杀生,不是不近庖厨。”

来之前魏危听说过陆临渊许多事情,比如他的剑叫君子帖,又比如他的剑和人一样,温和端正,从不杀人。

虽然魏危知道江湖传言不可信,陆临渊和“渊淳岳峙”“温和端正”之类的词沾不上边,但杀不杀生总要有人亲眼见证,陆临渊不常出青城,实在没什么杀生的理由。

哪怕是百越那回比试,陆临渊也放过了她的四位属下。

于是魏危想了想,自认为很有心机地追捧一句:“我听说你的君子帖也不杀生。”

陆临渊指尖挑拨着那枝桐花,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抬起手,将白色的花卷入唇舌,塞嘴里吃掉了。

桐花有些苦涩味,但陆临渊眉目未动,仿佛什么事都不会令他失去理智。

他说:“不是。”

魏危:“嗯?”

陆临渊:“我杀不杀生,取决于有没有人看着我。”

魏危声音拖长,又“嗯?”了一声。

杀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危刀下的亡魂没有数千也有数百。但是这话从儒宗掌门的弟子说出来,简直有点魔幻。

魏危已经脑补了陆临渊孤月夜在青城中独行,一席青袍沾染血迹,如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的场景。

陆临渊含笑淡淡,将没了花的桐枝扔到树下:“我又没有说杀人。杀人,杀牲畜,不都是杀生吗?”

魏危:“……”

魏危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经常下山杀人呢?”

陆临渊:“为何会这么想?”

魏危:“我看见了。”

陆临渊一顿。

魏危笃定:“坐忘峰上只有你一个人,无悔崖边的脚印也只是一个人的,你曾经在无悔崖边很久,至少去了那边几千趟。”

“……”

陆临渊似真似假的笑意淡下去。

他幽幽看着她,眼睛像是慢慢长夜中一颗星子,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寂中,只有院中央的桐花树被夜风吹动,银白的清辉点缀在枝头。

魏危顿了顿,踩了踩院中石子路,先把高帽子戴上去:“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最守诺——此番我来的仓促,礼物会在明天送到。此战过后,我不再会为了此事打扰你,百越也不会因此打扰儒宗。”

陆临渊:“……”

魏危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拔出腰际长刀。

“刀名霜雪,请战君子帖。”

长柄冷刀,顺着刀柄延伸出五尺,开有血槽,出鞘时寒刃如雪,只是看一眼,就让人感觉像是被刀刃擦了一道。

陆临渊眼皮一跳:“等……”

话音未落,寒光映照桐花,长刀枭首而来。

清亮的一抹刀光从上至下,“铮”的一声,一把长剑骤然出鞘,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魏危的霜雪刀。

两把兵器碰撞的声音惊扰了山中之鸟,魏危正面与陆临渊对视之时,鸟雀也簌簌展翅飞走。

君子帖长约六寸,本是君子之器。

只一个照面,魏危就能感受到剑身上的端正气韵,不由得挑眉,一招射雁式往前架了一步。

陆临渊右脚蹬地顺势凌空而起,人在半空一个旋身,落至魏危身后。

魏危几乎是瞬息折腰,反应极快地臂外旋向后反刺长刀,玉带拦腰截断陆临渊下路。

陆临渊当机立断,往后急退几步,让出刀剑身位,魏危手腕一翻,陡然发力,送出的刀锋利无情,连风也是冷的。

刀法和剑法走的路子完全不一样,剑法重穿刺,刀刃重劈砍;刀重沉稳,剑走轻灵。

虽然常说剑是君子器,但魏危从来不觉得剑落了刀的下乘。

剑虽大多没有刀那么长,但开两刃,有时剑法鬼魅,出其不意,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五十招后,陆临渊屈膝蹬地,像是一盏灯火,轻飘飘落在了院内高高的梅花桩上。

他穿着的是儒宗弟子穿的青色衣袍,淡青色,绣着云纹暗纹。

与魏危交手的功夫,有几片桐花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挺拔的肩头,像点点雪花,竟显得浑然天成。

陆临渊居然在这个双方一招之差就要落下风的间隙顿了顿,眉睫垂落,轻轻拂去肩上月白色的花瓣。

魏危凌空而起,也落在了一柱梅花桩上。

方才魏危与他过了近百招,大多还是以试探为主。只是高手之间,试探也能窥见一斑。

陆临渊确实可堪武学天才,出招时看似随心所欲,其实神光内敛,半分杀气也无,仿佛游走生死之间不过寻常事。

普通人对侠客有误解,觉得武学有成者总是杀气腾腾,精目一睁,凭目光就能将人生吞活剥——那是战场上将军的打法,不适合行走江湖的侠客。

武功上乘者,入杀海不毁心。杀心不起,但兵器已歃血而归。

魏危心性过人,与百越十二尸祝切磋,喂了几万招才修炼到这样的境界。

儒宗这等清灵之地,也有让陆临渊练成这等心境的地方与人么?

魏危可太好奇了。

“铮——”

雪亮的刀光,魏危再次提刀,出招比刚刚快了不少。

梅花桩料峭,她却仿佛置身平地之上,陆临渊被逼腾转挪移,却不防魏危再度欺身挥刀而近。

梅花桩地方未免太小,陆临渊上半身几近倾斜,下半身却稳若泰山,一个勾脚,想要绊倒魏危。

刀客的身法一半都在腿上,魏危早预料到陆临渊的反击,脚尖一点,从梅花桩上跳起,借着落势狠狠一踢。

陆临渊被这迅疾的变招搞得不免心中一跳,当即弃梅花桩而下。

魏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倒提霜雪,从梅花桩上一跃而下,像是能把陆临渊劈成两半。

躲已经来不及了,陆临渊空中一个转手,竟将剑换到了左手,在就要砸向地面时候右手狠狠一拍,在间不容发之际出剑,君子帖犹如游蛇蹿了出来,以一种近乎刁钻的角度直上魏危胸前上三路。

好漂亮的一招!

魏危不由眯眼。

可惜没有杀心。

魏危仰头错过,手腕几乎扭曲般反手,霜雪架在君子帖与脖颈之间,剑刃相对,声音刺耳,避开了这一杀招。

双方当即都各退了几步,四目相对。

陆临渊这几招很野,不像是儒宗这样的名门正派。

魏危从不怀疑自己手中的刀,所以拿刀的手从来不会有一丝颤抖,她能感觉出来,陆临渊拿剑的手也很平静,但那不是因为不怀疑,而是不在乎。

很难说明这种感觉,仿佛对方对受伤更或死亡的态度都十分轻慢,所以才对一切都无所谓。

陆临渊微微叹气,擦拭着手中的君子帖。

君子帖清灵,漂亮,是高冠博带的正道君子,执剑的人却隐隐有些邪性。

“……还要打么?”陆临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