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把街上行人赶跑了,书店也成了顾客的弃儿。费尔明一见到漫天滂沱大雨,决定这一天好好整理资料,乖乖待在店里从事脑力工作。屋外大雨淅沥沥,仿佛铁了心要击溃橱窗玻璃,费尔明听了心烦,干脆打开收音机。他耐着性子转动收音机的调谐度盘,仿佛正使尽浑身解数挑逗那个笨重的金属盒子,居然找到了大型管弦乐团演奏的古巴情歌《西波涅》。乐曲第一节过后,费尔明兴致一来,开始随着加勒比海的节奏摆动身躯,同时忙着捆装六册法国小说家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达涅尔在一旁当帮手。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哈瓦那,跟当地美女一起听着这首歌跳过舞,那时候屁股扭起来可有劲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我要是美男子就好了,凭我的才气,一定能写出《哈瓦那迷情》之类的旷世巨作。”他大言不惭。
“情色是有了,但是没有诗意。”贝亚在一旁泼冷水。
费尔明张开双臂走向她,一路配合旋律踩着舞步。“来吧!贝亚夫人,我教您几招野性热舞的基本舞步,别像您丈夫那样,一跳起舞就像穿了千斤重的木屐,再说,您还没见识过什么叫非洲古巴风情的狂热。来吧……”
贝亚一溜烟跑到后面的工作间去了,为了好好整理账簿,她只能和手舞足蹈、不断哼歌的费尔明保持距离。
“喂!您的夫人,简直比户籍誊本还要无趣。”
“这话还轮不到您来说。”达涅尔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我在这里什么都听得见!”贝亚的声音从工作间传来。
这对忘年好友开玩笑正开心,屋外传来积水中的急速刹车声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有辆出租车停在大雨中,恰好就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车身霎时在雨中电光齐飞,仿佛一辆灰色灵车。
“有些事还是得出租车司机来……”费尔明说道。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有个淋得像落汤鸡的小伙子,顶着一张惊吓过度的苦脸下了车,接着看见书店门上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竟握紧拳头用力敲打玻璃门。费尔明和达涅尔面面相觑。
“谁说人们都不想再买书了?”
达涅尔走近门边,马上开了店门。小伙子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看似踉跄站不稳,他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几乎是扯着嗓子问道:“哪一位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费尔明立刻举手回应。“正是在下。”
费尔南迪托随即上前抓紧他的手臂,用力拉着他。
“我需要您。”他苦苦哀求。
“哎!小鬼,我这么说没什么恶意。但是,很多女人也曾经这样黏着我哀求我,还好我自制力够强。”
“阿莉西亚出事了!”费尔南迪托喘个不停,“我想……她大概快死了……”
费尔明顿时面如槁木。他随即向达涅尔抛出惊慌的眼神,不发一语,任由费尔南迪托把他拖出书店,然后上了出租车,车子立刻就开走了。
贝亚从门帘后方探出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一脸困惑地望着达涅尔。
“怎么回事?”
她丈夫神情悲伤地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坏消息。”
费尔明一钻进出租车,便迎上司机急切的目光。
“您说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费尔明试着厘清状况。他先花了几秒钟确认面如死灰、眼神空茫、瘫坐在出租车后座的伤者的确是阿莉西亚。费尔南迪托双手支撑着她的头,惊恐的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您,开车吧!”费尔明吩咐司机。
“去哪里?”
“暂时先开车就对了。接下来就看着办吧!”
费尔明直视费尔南迪托的双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伙子结结巴巴,“她不让我送她去医院或诊所……”
阿莉西亚一时神志略显清醒,她睁开眼望着费尔明,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费尔明,总是试图救我一命。”
一听到她沙哑微弱的声音,费尔明心一紧,五脏六腑也跟着纠结,早餐吃的一整袋加泰罗尼亚杏仁饼干,此时让他加倍痛苦。阿莉西亚的神志摆荡在清醒和昏迷之间,费尔明决定转而要求小伙子解释清楚,但这年轻人似乎已吓得魂飞魄散。
“喂,你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迪托。”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费尔南迪托试着报告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情,但是半吞半吐,细节紊乱,费尔明不时要打断他追问详情。他伸手摸了摸阿莉西亚的腹部,然后看看沾血的手指。
“司机大哥!”他吩咐出租车司机,“我们去海上圣母医院。快一点!”
“您应该坐个热气球,看看路上这些车。”
“如果十分钟之内我们没有赶到医院,我就放火烧了这辆破车,我是说真的!”
司机咕哝几句,踩了油门。他猜疑的眼神正好在后视镜里瞥见费尔明的目光。
“哎,我以前是不是载过您?您是不是也曾经差一点死在出租车里?”
“我又不是脑袋长茧,怎么会死在这种烂车里?与其死在您车里,我宁愿脖子上绑着《庭长夫人》跳河自尽。”
“载到您这种人真是倒霉……”
“别吵了。”费尔南迪托大骂两人,“阿莉西亚小姐都快死了。”
“上帝啊!”司机发着牢骚,一边设法从拉耶塔纳大道的车阵中驶往小巴塞罗那。
费尔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费尔南迪托,吩咐道:“用手帕把车窗遮起来。”
费尔南迪托点头照做。费尔明小心翼翼地掀开阿莉西亚的衬衫,映入眼帘的是尖刀在她肚皮上留下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
“我的老天爷啊……”
他立刻用手按住伤口,并查看车外的路况。司机嘴里不时嘀咕,车子像是表演杂耍似的穿梭在汽车、公车和行人间,飞快的车速让人头晕目眩。费尔明觉得早餐吃的东西都涌上了喉咙。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活着到医院。车上有一个快死的人已经够麻烦了。”
“就会说风凉话!要不您自己来开。”司机回答他,“后面情况怎么样啦?”
“不太妙。”
费尔明轻抚着阿莉西亚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的意识。她睁开双眼,眼角被重拳打到破裂充血。
“阿莉西亚,现在先别睡着了。努力撑着点儿,尽量维持清醒。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讲几个黄色笑话,或是高歌几首古巴歌手安东尼奥·马勤的名曲。”
阿莉西亚勉强挤出了无生机的苦笑。至少,她还听得见。
“您可以想想一身猎装的佛朗哥大元帅,头戴毛线帽,脚穿长靴,每次想到这一幕,我就头皮发麻,只会做噩梦,根本就睡不着。”
“我好冷。”阿莉西亚气若游丝。
“我们很快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哭丧着脸望着她。“都怪我不好。她一直求我,叫我别送她去医院……我真的被她吓到了。她说她很确定,那些人一定到处在找她……”
“医院其实就跟墓园没两样。”费尔明在一旁补上一句。
这句话在费尔南迪托听来格外刺耳,仿佛甩了他一巴掌。费尔明提醒自己,他不过就是个孩子,他心中的恐惧,恐怕远超过车上的其他人。
“别担心。费尔南迪托小弟。您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
费尔南迪托叹着气,愧疚感依旧啃噬他的内心。
“如果阿莉西亚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死了算了……”
她执起他的手,以仅剩的些微力气握紧。
“如果那个男的……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发现她的下落,怎么办?”费尔南迪托喃喃低语。
“他们是不可能找到她的,”费尔明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阿莉西亚的双眼半开半闭,努力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
“去索雷餐厅,他们的大蒜虾多美味,连死人闻了都会复活。您到时候吃了就知道。”
“不要送我去医院,费尔明……”
“有谁说过要去医院吗?人去了医院都会死掉。根据统计,医院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您尽管放心,就算我身上的跳蚤生病了,我也不会送它去医院的。”
司机一心专注在拉耶塔纳大道车阵中钻来钻去,竟然闯进了逆向车道。费尔明眼看着公车几乎擦过车身,距离车窗大概只有两厘米。
“爸爸,是您在那里吗?”阿莉西亚低声说,“爸爸,不要丢下我……”
费尔南迪托望着费尔明,一脸惊慌。
“别放在心上,小鬼。这可怜的孩子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出现幻想了。对西班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哎!司机老板,快到了吗?”
“我们有可能全部活着到医院,也有可能一起死在路边。”司机这样回他。
“对,这就是团队精神。”
费尔明发现他们正以稳定的高速驶近哥伦布大道。霎时,电车、汽车和行人在前方堵出一道墙。司机紧抓着方向盘,嘴里不停咒骂。费尔明默默在心中祈祷,不管什么神明,只要能保佑他们平安就好,接着,他面带微笑看着费尔南迪托。
“抓紧,小伙子。”
他从来没见过任何四轮机器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哥伦布大道上横行无阻。喇叭声、咒骂声和叫嚣声此起彼落。驶过哥伦布大道这一段,出租车正开往小巴塞罗那,沿着一条窄巷前进,简直就像驶进了阴沟,还撞倒了一排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
“厉害。”费尔明大声起哄。
他们终于看到海滩,眼前的地中海染成了一片紫红。出租车驶近医院入口,最后停在好几辆救护车前,引擎发出怪声之后,终于像泄了气似的熄火,车盖空隙钻出一缕白烟。
“您真是太厉害了!”费尔明边说边拍了拍司机肩膀,“费尔南迪托,快把这位大师的名字和营业执照记下来,我们圣诞节必定送上一篮火腿和杜隆杏仁糖聊表心意。”
“不必。各位不要再搭我的车,我就很高兴了。”
约莫二十秒后,一群医护人员将阿莉西亚移出出租车,把她安置在一张病床上,火速推入手术房,费尔明一路同行,一只手仍按压着伤口。
“各位大概会需要好几桶鲜血!”他提醒医护人员,“我的血尽量用,别看我这样瘦巴巴,我身上的血液比国家公园的湖水还要丰沛。”
“您是病人的家属吗?”到了手术室入口,突然冒出一个助理这样问道。
“我是候补的父亲角色,指定的后备家长。”费尔明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给我滚开,不然我马上一拳打昏您的脑袋!听见没?”
助理很识相地退到一旁,费尔明一直陪着阿莉西亚,直到被强行拉开。他看着她被挪到手术台上,手术室一片透白,仿佛幽魂。护士们拿着剪刀剪开她的衣服,惨遭凌虐的身躯布满瘀青、抓痕和刀伤,还有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费尔明瞥见她臀部的深色疤痕,仿佛一片蜘蛛网爬在身上,像是要把她吞了。他使尽全力握紧拳头,唯有这样才能抑制双手的颤抖。
阿莉西亚的目光在找寻他,她泪眼模糊,嘴角漾着暖心的微笑。费尔明暗自哀求恶魔,就算只有一线希望,千万不要就这样带她走。
“您的血型是哪一型?”有人在旁边问道。
费尔明紧盯着阿莉西亚,伸长了手臂。
“O型阴性,万用型,质量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