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相信他。就算真相伤人,她也想带着怀疑相信,懦夫活得长久,因为他们活在自己谎言的牢笼里。她探头到窗外,注视莱安德罗走向停靠街角的座车。戴墨镜的司机拉着打开的车门等他。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就像装有暗色车窗的坦克,没挂车牌,这样的车偶尔会在车阵中呼啸而过,看似一辆灵车,大家自动回避,心里有数车内坐的绝非寻常百姓,说不定大有来头。上车前,莱安德罗回头朝她的窗子看了一眼,向她挥手告别。阿莉西亚正想吞口水,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她很想相信他说的话。
接下来一个钟头,她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在屋里来回踱步,仿佛一头受困的野兽。她走到窗边不下十次,期望能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楼上看见巴尔加斯的身影,但她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他消失的时间,早已超过致电马德里请示上级所需。也许他出门散步去了,趁机再呼吸一下巴塞罗那的空气,因为他不久后即将离去。但他最不情愿的大概就是和阿莉西亚碰面吧。她气得只想挖掉他的眼珠子,因为他居然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莱安德罗。他别无选择。她何尝不想去相信这也是真的。
莱安德罗一走,她感受到臀部开始隐隐作痛。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此时已变成锥心剧痛,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缓缓将铁钉打进臀部。她想象金属刮擦着骨骼表面,渐渐钻入。她吞下半颗药丸,再喝下一杯葡萄酒,躺在沙发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根本不需要巴尔加斯和莱安德罗用眼神提醒她,她也知道自己饮酒过度。她能感受到酒精在血液中蹿流,在气息中飘荡,只是,这是唯一能按住焦虑的办法。
她闭上双眼,开始思索莱安德罗陈述的案情始末。当她几乎还是个孩子时,他曾亲自教导她如何正确地倾听和看清一个人。“口才是一个人展现相称智慧的方式,同样的,人的可信度取决于说话对象愚蠢的程度。”他这样告诉她。
关于桑奇斯的供词,从席尔·巴德拉转述给莱安德罗的版本看来,确实相当完美,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几乎所有细节都解释清楚了,但还是有些疑点,所有可信度很高的解释都是如此。事实永远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能完全符合所有期望。事实总会引出疑点和问题。对我们而言,唯有谎言才是百分之百可信,因为谎言无须符合事实,只是说出我们想听的话。
药效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起作用,疼痛逐渐缓和,减轻到宛若蚂蚁蜇咬,她早就习以为常。她伸长手到沙发下拉出箱子,里面装着她从布里安律师的仓库夹带出来的资料。莱安德罗一整个早上正经八百地端坐在这些资料上方却不自知,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她检视了里头的资料夹。其中大部分,或是她感兴趣的部分,都将列入正式的案情报告。她在箱底仔细寻找,总算找到了那个上头仅仅手写“伊莎贝拉”的大信封。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有张细致的卡片突然从第一页滑落。那是一张旧照片,边缘已见些许褪色。影中人是个金发女孩,眼神慧黠,倩笑着直视镜头,对未来满怀期待。这面容让她联想起不久前离开森贝雷书店时在门口错身而过的年轻人。她翻到背面,一眼便认出布里安律师的字迹:
伊莎贝拉
布里安书写的字体,以及刻意省略影中人的姓氏,清楚可见他对她的私密深情。看来,这位失落灵魂的律师,备受煎熬的不只是良知,还有欲望。她把照片放在桌上,开始翻阅笔记。内容一字一句皆是手写,字体工整清秀,一看便知出自女性之手。只有女人能写出如此清楚的字体,丝毫不拖泥带水。至少,当她们只为自己却不为他人而写的时候,便能写出这样的字。阿莉西亚回到第一页,立刻读了起来。
我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一九一七年出生于巴塞罗那,今年二十二岁,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过二十三岁生日了。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很清楚自己仅剩几天的生命,很快地,我将告别此生最亏欠的两个人:我儿子达涅尔,还有丈夫胡安·森贝雷,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善良的人,对我完全信赖、关爱和奉献,而我至死都不配拥有这些。我为自己而写,我要写下那些不属于我的秘密,即使自知永远不会有人阅读。我为回忆而写,我要紧紧抓住生命,唯一的奢望是能够记得并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做了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趁着我还能写,在我尚未被意识抛弃之前。我要写下来,即使心痛,但只有已逝的往事和痛苦能让我维持清醒,我很害怕就这样死去。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我只能向纸张倾吐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一切,我怕有人因此置身险境,甚至可能送命。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当我还有能力回忆的时候,我将与我深爱的人同在,即使只多一分钟……
接下来大约一个钟头,阿莉西亚深陷在笔记本的文字里,抛开尘世扰攘、身体疼痛,以及莱安德罗意外到访留下的不安。整整一个钟头,她沉浸在那些文字叙述的故事情节中,读到最后一页,她知道自己将终生难忘这些内容。她在胸前合上伊莎贝拉的忏悔录,泪流满面,再也无法隐忍,双手捂着嘴,终于发出了凄厉呐喊。
片刻之后,费尔南迪托敲了几次门却无人回应,一进门却撞见她蜷缩在地板上,如此悲泣的场面,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费尔南迪托不知所措,只能跪在一旁紧紧拥抱她,阿莉西亚依旧凄厉痛哭,仿佛体内烈火正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