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外头几声枯枝脆响,积雪簌簌而落,数点黑影倒头便栽了下来。

廊外探出张人脸。

“我说夜里总有鬼叫,吵得娘子睡不好觉,原是栖了几只乌鸦,真是晦气。”那婢女看着年纪尚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说话做事也是一团孩子气,指间还夹着几粒石子,方才射下乌鸦的石子便是出自她手。

她倒吊着从檐角跳下来,两步便到了谢神筠身后,冲她笑吟吟道:“娘子回来啦。”

谢神筠看雪地上几点零星梅花,说:“乌鸦逐腐肉,它们这是闻着味来的。”

阿烟没叫那乌鸦尸体污了谢神筠眼睛,踢了两团雪过去将它埋了,又叫了个侍从来打扫干净。

温岭又是告罪,连连道:“下官疏忽,竟叫这些脏物混了进来,还扰了郡主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烟面上带笑,道:“只是一时疏忽吗,那些个乌鸦停在院子里好几日,出个门也跟着,我还以为是温大人特意找来的呢。”

温岭指尖生麻意,听出了讥讽,但他不敢辩解,眉眼带出点无可奈何的苦意。

“阿烟。”

谢神筠声音不重,却让阿烟立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退了一步,向温岭赔罪。

温岭哪敢受她的礼,阿烟却是个倔的,认真朝温岭赔完罪,又对谢神筠道:“娘子,崔大人寻你呢。”

阿烟仔细回想:“说是矿上那个主事醒了,崔大人让您去问话。”

廊中有穿堂风过,冻得温岭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醒得倒是巧。”谢神筠侧眸看向温岭,关切道,“近来天寒,温刺史注意身体,莫要感了风寒,庆州诸事还要仰仗大人呢。”

送来驿馆的三个主事死了两个之后谢神筠就把人挪去了内院,看顾的人也是两人一班、寸步不离。

谢神筠来得很快。

那主事原本只伤了皮肉,后来病情却陡然加重,日日都要用汤药吊着性命。屋里药气腥苦,窗户也闭得紧,陡一掀帘谢神筠便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崔之涣还坐在窗下,身如青松,黯淡天光在他身周蒙上一层阴翳。

“郡主,”他手里攥着一方血帕子,那是方才擦拭主事口中溢出的鲜血时留下的,“你来迟了。”

——

“什么也没问出来。”崔之涣反复洗过几遍手,仍是觉得指缝间还残着血渍,“煎药的小厮已经自尽,送药的都是禁军,药没过旁人的手。厨房的仆役都是驿馆的,最长十三年,最短两年,都是温刺史府上签了身契的杂役。”

崔之涣擦干手上的水迹:“人都是我们来庆州之后才出的事,有人不想矿山的案子再查下去。”

监察御史要下到地方督察百官,崔之涣原本督剑南、黔西二地,庆州归属江安,他没有打过交道。但各州情况相仿,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牛鬼蛇神横行。

谢神筠从他话里听出一点端倪,她开窗散了满屋药气,并不理会崔之涣的提防,问:“你查到了什么?”

崔之涣一顿,不料她如此直率,略一思索便说了实话:“十月十九,正是山崩之前,检库中有一笔火药支取,远超平时开山采矿的量。主事说这笔火药当日便用于开矿,明细皆有记录,但实情到底如何已无法查证。”

这就是山崩的好处,无论矿上有多少蹊跷,都随乱石一并被掩埋下去了。

“矿山幸存的工匠和矿工提审了三十七人,我又带人走访了矿场,将当日山崩的情形推演出了一个大概。”崔之涣道,“矿山山崩不是天灾,人祸可能性更大。”

谢神筠并不意外,接到奏报当日俞辛鸿同颜炳就因此事争执过,如今也算不上什么确切的结论,没有证据,所有猜测都只是空谈。

“矿山的账目也有问题。”崔之涣说,“这两日俞侍郎和颜主事吵得厉害,险些动了手。”

年底御史台和户部核账,矿山受工部监管,账目除了要上呈工、户二部,还要在州府留档,而庆州的账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细查。账目对不上,户部首先就要撇清干系,户部尚书岑华群那个老狐狸,一定是早就看出了庆州水浑,才只让了一个六品主事来,套住的除了俞辛鸿,还有崔之涣。

他在局中,远比旁人看得清明。但崔之涣偏偏又是这样的人,纵然看清了局势,他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日影渐沉,剥去明亮,只剩了阴。太医从内室出来,对谢神筠摇了摇头。

窗外传来几声鸦啼,分明白日的时候阿烟才将鸟雀都清了个干净,入夜却又凄厉啼鸣起来,像是盘旋在驿馆上空的怨鬼。

崔之涣说:“矿山监官和主事都死了,清楚内情的人十不存一。”

“温岭在庆州做刺史多年,矿山的事他不会不知。”谢神筠仍是淡淡的,“就是不知他是老虎,还是伥鬼。”

他们沉默半晌,崔之涣在啼鸣里说:“还有个线索。”他转身,薄淡的眉眼便隐进暮光中,显出冷玉似的色泽,“方才周守愚醒着时我已问过他几句,他话中问及了一个人,此人被救出矿山,入了庆州后却失踪了。”

谢神筠已知道他说的是谁:“章寻。”

——

谢神筠没让温岭离开,他被带着去用过晚膳,又在屋中静坐了一个时辰,中途除了婢子来添茶,便再无旁人。

他想让下人回府去给夫人送个口信,也被阿烟笑吟吟地挡了回来。

待谢神筠召见他,温岭已换过了三回茶,坐立难安。他踏着薄暮进去,这回屋中倒是生了暖炉,帘子一放下去天色似乎便沉了。

婢子挑烛,谢神筠迎着烛光,似乎还在看温岭今日才送来的伤亡名录。

“周守愚人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有些不清楚,”谢神筠道,“崔大人没问两句他便又睡了过去,口供里头还有许多没说明白的地方,只好先来问一问温大人。”

两句话问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温岭不知道谢神筠到底问出了多少,道:

“是,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可能一时也说不明白……”

“不是矿上的事,”谢神筠顿了一顿,换了支墨笔,在名录上重新圈出个人名,道,“是他提到了一个人。”

谢神筠单刀直入:“温大人,这个叫章寻的人去了哪里?”

温岭一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

她知道了。温岭脑子里只剩了这句话。

温岭还记得这个人,他亲眼看着他从乱石下被挖出来,抬下山去,人也没死,可就是——不见了。

矿山一塌,伤亡惨重,起初谁也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吏胥编了名册,方便统计伤亡,章寻的名字也在册上,可不过一夜的功夫,温岭根据名册去找人时,才发现章寻不见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人……失踪了。”这话说出来温岭也觉得艰难。

“失踪?”谢神筠重复。

“那日山崩,人杂乱得很,这人具体是如何失踪的,下官、下官也不……”他声音渐低,鬓边出了汗,人却不敢动。

屋中烧着炭,温岭却似在寒气下无所遁形。

谢神筠还在等他答话。

稍顷,温岭定下心神,终于抬头直视谢神筠。他道:“郡主是想问章寻,还是想问矿山?”

谢神筠看着他。

岭该有峰峦叠嶂。但自谢神筠到庆州起,温岭便没给过谢神筠正视他的机会。若非他着官袍、佩鱼符,站在谢神筠面前时看上去只像个寻常布衣。

她此前看过温岭的履历。他是青州人士,耕读出身,少时便有盛名,登科之后却就此沉寂。吏部的政考,他考了四年才得到做官的机会,在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先是做了知县,同荀夫人成亲后才被擢升为刺史。

这些年他在庆州为官,只能算无功无过,三年一次的考评他得了两个中上,没够上提拔的机会。他夫人虽然姓荀,但荀家这代已无出仕之人,江安六州历来便是采矿重地,里头水深,仅凭他夫人姓荀,还趟不了这里的浑水。

“这二者有区别吗?”谢神筠搁了文书,拿起了周守愚的口供,“章寻私逃,是因为他私自开矿倒卖的事情败露,但庆州呈递到中枢的账目却没有问题。温刺史,这就是你治下的庆州。”

谢神筠语气不重,却让温岭耳边如震惊雷。

孤烛盛光,温岭面容寸寸黯淡下去,他在烛泪中斑驳了两鬓。

他再开口时透着苦意,说的却是不相干的旧事:“郡主,我是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的,那时庆州是镇西节度使虞显说了算。延熙十二年我被擢升为庆州刺史,次年镇西、朔方节度使叛乱,烟尘千里,两府十三州被踏于马蹄之下。”

温岭在那之前没提过刀,在那之后他见不得血。

那是数年前新亭之乱。大周半壁江山险些沦丧。

“我困守庆州半月,叛将虞显要我开城投降,否则他攻破庆州之后就屠尽满城。”温岭不是没有显露过峥嵘,他年少时也曾挥斥方遒,琼林宴上意气风发,何等自负,那时他还没有预见自己半生的不得志,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左右两难,“劝降书搁在我案头那夜,我已存死志。”

太难了。

温岭说:“江安六州既非关隘,也非军事重镇,郡主,你可知虞显为何非要拿下庆州?”

谢神筠盯着他。新亭之乱时她还未及笄,镇西、朔方叛乱的消息举朝震动,定远侯沈霜野带兵平乱,铁骑马踏关南。那时谢神筠在琼华阁,三省卷宗她尽皆看过。

她说:“铁矿。”

温岭点头:“对,因为庆州有铁矿。铁矿开采、冶炼、运输费时费力,所以冶所必定设在矿场附近,换句话说,庆州有江安最大的军备库。”

谢神筠说:“新亭之乱后,庆州的军备库被裁撤,军需都挪去了新都。”

“但冶所还在,”温岭道,矿石被开采出来必须要先冶炼,所以冶所不能离矿场太远,“郡主与其问矿山,不如问冶所。”

谢神筠面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