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的一路朝蒋夫子家行去,姚黄魏紫娉婷绽放在狭小的车厢,暗香浮动。
蒋夫子看到二人手中的花,微笑的点点头复而问道:“阿霁,你可有所领悟。”
谢霁沉思了一下方才问道:“夫子早就知晓有人打这株姚黄的主意?”
蒋夫子点点头道:“这株姚黄本是今年的花王,我能赢下它,却带不走它。而培植它的花农能够照顾它,却不能拥有它,你能想通其中的关卡,我再为你讲书。今日不早了,带着这两盆花回府吧。”
谢霁瞧了瞧自己手中的花,看了看蒋夫子,没再言语,径直归家思索夫子留给他的问题。
今日的府中尤为热闹,来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他们并非权贵而是搀老携幼的贫家,脚下穿着打满补丁的千层底布鞋,身上的短衫虽然料子粗糙,但胜在干净整洁。
前院的空场上摆了十几桌子酒席,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鸡鸭鱼肉是全的,席间的大锅烩菜每人一碗是管到饱的。
谢霁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有些懵。
“是小公子回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转头来看。
“小公子,我把栽种姚黄、魏紫的坑子挖好了,快过来吧。”
谢霁抬眸一看,见是长丽圃中的那个少年,他换了一套周全的衣衫,身上也擦洗的干净了许多,浓墨般的眉眼澄澈清亮,圆嘟嘟的鼻尖上还浸着汗珠儿,像只幼犬般憨厚可爱。
谢霁挪步过去,将手里的姚黄魏紫交给他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手底下利索着干活道:“再过几日便是贵府老寿星的诞辰了,自从南归后,阿爹每年这个时候都来府里祝寿帮忙,今日便带了我来。”
谢霁点点头有些明白了,这些都是父亲南归时带回来的人。
“那魏紫并非一株,你若实在舍不得,临走前取下一支带走便可。”谢霁说道。
少年听罢顿时放下手中的铲子,他浓墨般的大眼睛瞬间亮起又暗淡了下来,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还是不了吧,这花放在谢府里,我还能偷空求了谢将军过来看看,若再养一支指不定被赏给谁家,日后见不着了,岂不伤心。”
“啪!”少年被他父亲从后脑勺扇了一巴掌,那长丽圃的管事脸上堆着笑,冲谢霁作了一揖而后对少年道,“你这痴儿说的什么呆话,若养不出名贵的品种,长丽圃凭什么留你一张嘴吃饭!小的谢小公子赏。”
谢霁笑了笑,这老丈倒看得明白。
内院里房门紧紧关着,丫鬟婆子全都被撵出来了,各自忙碌着,珠珠和阿煦搬了个小板凳放在门槛前,互相踩在板凳上往里瞧,挤挤呼呼的,但都默契的没有发出声响。
谢霁悄悄走到他们身后,故意不说话,随着他们捅、出的小孔往屋内看去。
父亲已然下了值,正眼圈红红的跟母亲说着话,他们靠在贵妃榻上,父亲的脑袋枕在母亲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母亲一边拿帕子给他拭泪,一边轻声安慰着什么。
谢霁:“……”他没有出声,而是悄悄的把双胞胎拖走。
“父亲这是怎么了?”等到了谢霁的房间里,他才开口问道。
“不知道哎,又哭鼻子啦,羞羞。”珠珠与阿煦异口同声的说道。
谢霁摸了摸他们的头叮嘱道:“不许取笑父亲。”
伏青见谢霁带着双胞胎进屋来,忙端上一碟豆儿糖:“今日北边的旧人来给老夫人祝寿,从汴京一路走到临安,走了不少时日,脚都磨破了,到咱们府上的时候,只剩一把红枣和几个核桃,留了一路舍不得吃,是咱家北边的庄子去年自己产的,可也是最后一点了,今年开了春那些枣树、核桃树都被兀目人砍了屯田,庄子也都被没了,庄里人没了活路,苦巴巴的拖家带口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二爷看着那一捧红枣和核桃当时就受不住了,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成功夫,直到夫人坚持不懈的把门敲开,夫人是进去了,别人都撵在外面,二爷怕是想静一静。”伏青叹了一口气道,“咱们打北边来的,心心念念的终是故土啊。”
“前院宴请的也都是北边来的老人吗?”谢霁问道。
“可不是嘛,有当年随着二爷一道南下的,还有最近才到临安来投奔二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混个能供口饭吃的营生不容易,这么多的人,不知二爷如何安置。”伏青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事朝廷不管吗?”谢霁问道。
“朝廷要管的过来,谁会苦巴巴的到处求人呢。南边山多,本来也没多少耕地,人口又稠密,豪家富户又多,地自己都不够种,又怎么会分给北边来的人,况且南北风物不同,北人多不擅长种稻。先前二爷给朝廷提议将北边来的归正人迁去淮北边界上去屯田,一来也算是个营生,二来缓解南北民的矛盾摩擦,三来日后朝廷北伐可借淮北之地做后盾。可惜,二爷上书了几次,都石沉大海了,终也没个回音。”伏青说道,“难怪二爷心情郁结。”
晚饭之后,谢钊的情绪明显缓和了,他将谢霁叫到书房检查功课。
“蒋夫子开始给你讲书了吧?”谢钊问道。
谢霁摇了摇头如实回道:“还没有。夫子说讲学之前先立志。”
“你是如何想的?”谢钊好奇的问道。
谢霁看了父亲一眼坦诚的回道:“孩儿愿先闻父志。”
谢钊蓦然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房间里静默了几瞬,没有说话声只有脚步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要无忧无虑。虽然父母早逝,但祖父是君王的股肱之臣,深得官家倚重,兄长又是有名的神童,又有青梅竹马的好玩伴,那时候我不知道忧愁是什么,家里亦没有需要我操心的事情。”谢钊缓缓开口说道。
谢霁抬眸深深的注视着父亲,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说心里话。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祖父去世了,家国也遭了重大变故,我感受到了千斤重担压在我的肩头,一刻也不得解脱,你问为父的志向是什么?”谢钊神情凄凉的笑了一下,“父亲的志向并不远大,一生只想娶你母亲为妻,守着你曾祖留下的产业过日子,最好再能金榜题名,像你大伯父一样光耀门楣,家里的庄子每年都能丰收,家里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今日前院宴请的那些人,是我们在北边时候府里的老人,这是活下来的,更多的是活不下来的。”谢钊继续说道,“为父希望人人都能住上宽阔的房屋,吃上可口的佳肴。”
“人人都能住上吗?”谢霁抬眸问道。
“自然是人人都能住上,假使只有我能住广厦穿貂裘,而让旁的人衣不蔽体,腹不裹饥,那我的富贵也如空中楼阁一般不踏实。”谢钊拍了拍谢霁的肩膀道,“我失去的是玉宇琼楼,又怎能让住茅屋土垣的人为我去拼命夺回来?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对不对?”
谢霁默然,前世他组织兵力抗敌,打着打着便没有兵了,兵源补不上来,许多人家生了儿子之后直接溺死也不会将他们养大成人,如果可以,谁下得了手弄死亲子呢,养活不了罢了。
“我听说你今日在长丽圃跟人作诗了?”谢钊挑眉问道。
“惹父亲笑了,孩儿惭愧。”谢霁面色一阵发热。
谢钊摇了摇头道:“你很好,将来肯定比父亲有出息。听说淳安大长公主归京了,还带了平西王府的世孙。”
谢霁点点头道:“孩儿带回来的那株魏紫便是平西王府的世孙赏的。”
“魏紫?”谢钊若有所思的踱了踱步道,“养着吧,那长丽圃中唯一会养魏紫的就是林家郎君,先前他家是你外公家药圃的管事,后来跟着你娘穿越边境线南归时,船底进了水,他家大郎一路将你母亲举着游到南岸,自己却精疲力尽被浪头冲走了。”
谢霁惊住,头一次听父亲说起这件事。
“当时你母亲才将将怀上你,在南归的路上,我们一家人受人恩惠照顾颇多,许许多多我们以为趟不过去的坎儿,都有人挺身而出拉我们一把,你刚刚问为父的志向是什么,那便是实现这些人心中所求,北伐,克复中原,让这些流离失所的人重返家园。”谢钊坚定的说道。
谢霁默然片刻抬眸说道:“我终究会长大,传承父亲的志向。”
不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只为了千千万万颠沛流离的生民,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一切都是空的。
姚黄魏紫必定会在争夺中凋零,而在悉心照料下悄然绽放。蒋夫子需要他明白的道理便是生长的道理,生民立命的道理。
想透这个关节,谢霁心中豁然开朗。
前世他之所以会失败,一是由于朝纲腐败,二是其实在百姓的心中谁得权谁失势并无甚在意的,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吃饱穿暖,有田种,有书读,老有所倚,幼有所教,如此便是心满意足的一生了。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让一无所有的百姓去为豪富所失去的广厦拼命,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站在权贵的角度去驱使百姓,而不能去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终究会失败。
为生民立命,克复中原,便是他一生之志。
作者有话要说:又想起横渠四句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是这样理解的,为天地立心这句话很大,先不去管,首先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最后是为往圣继绝学,没有安定的环境,往圣绝学不容易传承。
谢霁的志向也会这么走,为生民立命,开太平,继绝学。
谢霁前世长在临安侯府中,虽然是嗣子,但是富贵,他所受的教育是向上看,目光不太会触及贫苦的百姓,换句话说,他不会站在被忽略的,绝大多数百姓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他的克复中原之志代表的是统治阶级主战派的意愿。
但国逢大难,只靠一部分人是很难成功的,必须建立全民族的统一战线,团结能团结到的大多数,每个参与进来的人都能从克复中原这件事中获利,如此伟业才能成功。
西谢府因为早年脱离了东谢府,谢太傅早年求学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西谢府从根上来说是接地气的,前世的谢霁的克复中原是不完整的,空泛的,这辈子添上西谢府这一环才会更完整些。
志向还是那个志向,只是会更丰满些,有血有肉,它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