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杰瑞,不要再去追逐月亮了,我们已经拥有星星。”——《扬帆》
那晚,我选了银质的吊坠盒配身上的裙子。我戴上项链,打开上面的吊坠盒。这个动作在五十年里已经重复了上千遍。小小的照片上,两个人从里面往外看着我:一男一女,充满青春的活力,明亮的双眸迫不及待,想要共同见证等待他们的未来。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我有点好奇岁月将他们的容颜改变了多少。我一直牵挂的两位友人,会如何评价我深陷的双眼、鱼尾纹和笑纹,以及黑发中一绺绺的银丝呢?想到最后一点,我挑了一顶配有一根鸵鸟毛的低檐帽,稳稳地戴在头上。还是败给了虚荣心。
一个大皮包放在门口,里面装着我最新发明的样机。我提前放在那儿,以防自己忘了。我披上时髦的羊毛外套,拎起包出门。街上一辆出租车正等着我,夜幕下雾色正浓,车头灯也发出微弱的亮光。空气分外潮湿沉闷。记得上一次启程时,空气是多么清新干爽,熠熠星光穿透黑夜。
“女士?”我上车时,司机问道。我告诉他地址。他想了片刻,皱起眉头。
“您确定地址没错吗,女士?”
“我知道那个地方很出名。请不要担心,我是去见朋友。”
“好的,女士。”他关上车门。
磁电机嗡嗡启动时,整个车身也随之轻轻抖动。虽然那个重要的时刻就要到来,但出租车平稳的车速和这夜深的时分使我暂时陷入了遐想。
***
同样是坐在出租车上——不过是出租马车,我记得自己在崎岖不平的鹅卵石路上颠簸前行。烈日当空,车内充斥着混杂了污水和渣滓的刺鼻肥料味道。我的双手就放在膝盖上,那时还年轻,没患上关节炎,也就没有疼痛和肿块,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肌肤嫩滑、清纯动人。车夫吁了一声,得得作响的马蹄突然间停了下来,弄得马具叮当作响。我付过钱,下了车,抬头仰望眼前这栋高耸的花岗岩建筑,内心激动得几乎要尖叫出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拉响了肮脏破烂的门铃,然后静静等待。一个身穿破旧制服的矮小女佣出来应了门。她带我走进黑暗的建筑,对于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只用一个字回答。一路上尽是呻吟、吵闹又无意义的唠叨和尖叫。我们来到楼上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前,女佣丢下一句告辞就离开了。
我不去在意周围的嘈杂,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但很奇怪,什么声音都没有。突然间门打开了,我倒在开门的男人身上。
“噢,对不起。”我连忙说。
“不要紧,埃莉诺。我很高兴你能来。”我的朋友约翰一边说,一边扶我站好。
一位老妇人仰面躺着,悬挂在由绳索、滑轮和挡板组成的装置上,身穿病号服。她憔悴的脸庞转过来看我,除了不断眨动的双眼,面部其他肌肉已经瘫痪。
“我迟到了吗?我的表坏了。不好意思。”我说。
“给,拿我的。”约翰伸进口袋,把一只崭新闪亮的怀表塞到我手里。“埃莉诺,我母亲好像有话要说。我先失陪一下。”
我关上门,跟房间里的年轻女人,也就是我亲爱的朋友玛格丽特打招呼。
“她情况怎么样?”约翰跪在他母亲跟前,关切地凝视她的双眼时,我问道。
“听约翰说,她一直很痛苦,都好几个月了。”
“他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玛格丽特望向肮脏的窗户,摇了摇头。“这样把她悬挂起来可以稍微减轻一下痛楚,起码他们是这样说的。不过约翰觉得没什么用。”
“埃莉诺。”约翰温热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找一趟医生?我猜,是否该给母亲换换姿势……在机械装置方面毕竟你比我更在行。”
“当然没问题。”
他灰色的眼眸突然间湿润了。“她想要……她想要……”他咽了口唾沫。“她想结束一切。”
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先跟医生聊聊。”
“我会陪在她身边,为她祈祷的。”我们离开的时候,玛格丽特说道。
我们在走廊上才走了几步,约翰就瘫靠在墙壁上,肩膀抖个不停。
“我受不了了,埃莉诺。我受不了了。”他压抑着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刚开始是精神病,现在又这样。父亲人在布达佩斯1,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独自活下去——”
“我们会尽力而为,约翰。想尽所有办法。”
我扶起他。突然,他母亲房间的门缝透出一道闪光。我还在想是不是暴风雨要来了,但几分钟后,玛格丽特从房间走了出来。
“约翰,你母亲过世了,你不要太难过。”
“刚——刚才?”我问。老妇人虽然面带病容,但病情不见得那么严重。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却避开了我的视线。我们回到房间,约翰的母亲双眼紧闭,面容祥和。
“感谢上天,终于结束了。”约翰说。
***
突然间,出租车停了下来,剧烈的震动一把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司机立刻下车,出租车跟着晃了一下,外面传来他的咕哝咒骂声。我摇下车窗,浓雾从窗外飘了进来。
出租车司机探过头来,谄媚地笑着。“不用担心,女士。立马可以上路。”说完,他走向出租车的尾部。
我取出约翰送我的怀表。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失去昔日的光泽。上面显示11:35。我不想失约。于是我下车,走到空荡荡的街道上。磁电机的盖子支了起来,司机弯着腰,一边拿手电筒照着一边搔着头皮。
“我能看看吗?”
“别客气,女士。老实说,我都不知道哪里出毛病了。最近一直这样,莫名其妙就熄火了。”
我脱下帽子让司机拿着。
“噢,我都没注意到您是——好的,麻烦您看一看,女士。要说谁能修好的话,就肯定是您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拿过他手上的电筒,开始检查磁电机。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但我发现这个型号有个设计缺陷。我叹了一口气。专利一到期,发明就任由竞争者摆布了。我稍微做了一下调整。司机试着启动,它又开始嗡嗡作响了。
我猜也许是出于感激,到达目的地时,司机主动提出要陪我等朋友。今天这片令人紧张不安的街景,确实与我五十年前的记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的夜流光溢彩、灯红酒绿,整条街道不少人寻欢作乐,彻夜狂饮。而现在,雾色笼罩下,只剩下若隐若现、黑漆漆的高楼大厦,以及一片无尽的死寂。在昏暗街灯的照射下,我看到我们约定的地方用木板封住,已经废弃多时了。我还是坚持让司机离去,坚信他们马上就到。
我把包放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再次确认地址,还是难以相信眼前的变化。我透过挡着入口的破烂木板缝隙往里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表上显示11:50。我暗自发笑。自己一如既往地来早了,毫无疑问他们两人会照例迟到。
故意踏响的快速脚步声——男人的脚步声——从阴影处传来。看见眼前一个黑衣打扮的高挑身影,我心跳加速。为什么要那么愚蠢拒绝司机的好意?我打开包,拿出里面沉重坚硬的样机。男人愈发接近,围巾遮住了下半脸。
“你是想给我戴上那东西吗?”
我笑出了声,心跳得更快了。“约翰。”
围巾上那双灰色的眼眸亲切温柔地笑着看我。我的朋友脱下围巾和帽子,露出那张熟悉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面布满皱纹,带着一副饱经风霜的神情。头发已不多,但都变白了。
“几乎认不出这地方了。”我说。
“确实。”他指向挡着我们约定地方入口的木板条。“不过很快也要拆掉了。”
老朋友从外套里抽出一根伸缩拐杖,轻轻甩开,将它插进木板中间。他前后抽动拐杖,松开门框上的钉子。不用几分钟,入口就打开了。
“入口就这样吧,不过要去哪里弄点光呢?”
“交给我就好了。”我按了一下手上物体的开关,不一会儿,蓝色的光亮了起来。
“就它了。是你的发明吗,埃莉诺?”
我点点头。“运动充电。我整天都带在身上,电应该充满了。”
“了不起。”他指着通道口。“进去吧。”
通向地下室的狭窄楼梯间里挂满了蜘蛛网,我们一路往下走,身上沾的都是。地上满是蜘蛛网、灰尘、老鼠粪和褪色的碎纸片。一看到我身前的蓝光,住在这里的小生物都东窜西逃。但俱乐部曾经人声鼎沸时的小桌椅还放在那里。
“既熟悉又陌生。”我说。约翰点点头。过去的影像在我眼前走马灯般地播放。当时大家是多么年轻率真、热情奔放,有些还很放荡不羁。我看见曾经的我们,总是坐在角落里那张桌子旁,激烈地讨论哲学、道德、科学和超自然现象——那些是我们各自沉迷的话题——自不必说,还有别的我早已忘却的话题。时间匆匆晃过五十年,眼前只剩黑暗一片。
“这边。”我高高举起灯,两人绕过生锈的桌椅,跨过地上的桌脚椅腿。
“对,就是这里。我现在记起来了。”约翰说。
我们擦掉两张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
“五十年了,约翰。但我们还记得,你我都记得。你觉得玛格丽特会记得吗?”我问。
“我当然希望她也记得。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被异国教派包围的生活怎么样。”约翰回答。“你还有存底吗?”
“天啊,当然没有,都那么久了。你不会想告诉我你还拿着吧?”
约翰从外套里取出一个细细的小圆柱体,用拇指顶开了盖子,伸进一根手指,抽出一张泛黄的折角纸片。他摊开纸卷,把它凑近光线。蓝色的灯光照亮了他憔悴的面容,他读道:“以下签名者,庄严宣誓,违者格杀勿论——”
“哈哈,”我不禁笑了,“我们那时候真爱演。”
“我记得是你要加那段话的吧。”
“肯定不是,”我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不过,也许吧,我也说不准。我记不起来谁负责行刑了。”
“……尽己所能,致力于无限延长人类的寿命。凭借各自在自然、机械和精神领域所学,我们计划让人类远离痛苦和死亡。”约翰的表情变得严肃,我自己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我们当年多么有雄心壮志,多么年轻气盛。
“我们立誓去实现这个崇高的目标,”约翰继续读下去,“放弃所有个人成就和其他世俗的思虑,直至五十年后,或者直至我们生命结束之时。我们也在此起誓,从今日起五十年后,天遂人愿,于同日同时同地再次聚首,回顾大家毕生的努力,评选出成就最高的人。”他把纸递给我看。文末的落款是三个花体签名和日期。
“我们深信自己无所不能。那时候,我们就像天上的繁星。少年老成,才华横溢。”我感叹道。
“不是我们,你才是。”约翰纠正。
“你太谦虚了。”
约翰卷起那张纸,把它放回圆柱体内。
“我们上次坐在这里到现在,真的已经过了五十年吗,约翰?我感觉只是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过了整个人生。”
“我也有同感。不过,时间的流逝是不容置疑的。”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
“老实跟你说,我简直一败涂地。”我叹了一口气。“我花了数不胜数的时间想制造一个代替人脑的自动机器,但是最后一无所成。”
“埃莉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太好了。”我说道。我们都站了起来。
配有黑色流苏的小靴子在蓝光下微微发光。那个人正迟疑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是你们吗,我的朋友?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约翰和我相视而笑。
“我们都在这里,玛格丽特。下面更亮。”约翰大声喊。
一位披着连帽斗篷的女性出现在楼梯的底部。
“让我好好看看你们。”她说。
“玛格丽特,”我叫起来,“太高兴了。快过来坐下。”我开心得拍起了手。“我们都坚守了承诺,真是太好了。”
“埃莉诺,约翰,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们。”玛格丽特一边说一边绕过古老的桌椅。她走进我们桌子旁边的光圈中,顿了顿,才摘下兜帽。
约翰和我都倒吸了一口气。我们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只有20来岁,皮肤光滑无瑕,头发乌黑发亮。显然,玛格丽特五十年来一点都没有变老,仿佛从我脖子上的吊坠照片里直接走出来一样。约翰首先发话:“怎么……怎么可能?”
玛格丽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解释道:“请不要惊慌,我最亲爱的约翰和埃莉诺。”
我们都坐了下来。我虽然忍不住往前靠、盯着她的脸庞看,但还是忍住没去触摸她,说服自己她是真的。
“我很抱歉吓到了你们,请原谅我。”
“玛格丽特,”我说,“太难以置信了。但是——你做到了,你找到了延长寿命的方法。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
“埃莉诺,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你是在哪里发现这个奥秘的?从佛教徒身上?还是印度教教徒?别卖关子了,玛格丽特,都告诉我们吧。”我催促着。约翰颤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我最亲爱的朋友,请你们冷静下来。接下来我还有一个震惊的消息,一件你们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我担心你们听了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但不管怎么说,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约翰和我面面相觑。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你们看,但请你们保持冷静。记住,我仍然是你们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同一个玛格丽特。”
她坐回椅子上,平静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难以言喻。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无数实验里,我都没有见过这种现象。玛格丽特的身体一瞬间发亮,融化,变得透明。她的身体还存在着,但已经扭曲变形,没有了边缘,就好像与椅子、地面甚至空气融为一体,无法分离。一时间,我无法呼吸。
约翰跳起来,椅子哐啷一声倒在地上。
“约翰——”我倒吸一口气。
他面如死灰,手颤抖地指着我们面前椅子上的人影。我往回看,发现玛格丽特重新坐在上面。
“我的天啊,玛格丽特。刚刚是什么?”我只能发出嘶哑的低语。我搬起约翰倒在地上的椅子,温柔地让他坐回去。他松开了领带,而我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吓到你们了,但我觉得这非常有必要,否则你们会一直怀疑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的事。”
“怀疑你,玛格丽特?我倒是怀疑看了刚刚发生的事之后,以后我什么事情都会相信。”我说。
“我尽量长话短说。我看得出,现在连我的人形都令你们不安。”她站起来,披上斗篷,戴上兜帽,挡住自己的脸,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兜帽的边缘扰动起灰尘和空中的蜘蛛网。
“五十年前的这个晚上,我们相约在这里,立下了庄严的誓言。你们二人,分别是自然科学和机械学领域的优秀学生,而我,你们心目中一个普通的神学学生,却十分有幸成为你们的朋友。现在你们知道我过去和现在的模样,但不知道真实的我。”她缓了一下。“我不是人类,甚至不是这个地球的生物。”她兜帽下的双眼里反射出亮光。“我来自,嗯,别的地方。”
虽然夜晚有点凉意,但约翰的脸还是被汗水打湿了。“信息量太大了,玛格丽特。不过请继续说。”
“我只有一个人形,一个不会衰老的人形,所以这五十年来我一直周游列国。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不停地转换地方。按你们的时间算,我的种族已经观察了你们好几个世纪了。智能生命少之又少,所以你们可以想象到,我们发现一个充满潜能的外星种族时是多么的高兴。”自称玛格丽特的生命体坐下来,紧紧握住我们的双手。“我亲爱的朋友,人类太了不起,太神奇了。”
“玛格丽特,不管你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明白。”我说。
“你是说,我们的约定?”
我点点头。
“我们的最高委员会同意,让人类自然发展,走上你们的种族以及环境特点决定的自然之道。在你们这个发展阶段,如果向你们灌输我们的知识和技术,恐怕会带来不可估量,而且很可能是灾难性的后果。”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明智。”约翰说。
“你当然能想象到,约翰,但你们种族的其他人并不都是那么开明。不过,这也不代表我们不能伸出援手。不管怎么说,只要给予一点点助力,你们就能前进。”
“我明白了,”我说,“你选择了约翰和我,去引领我们各自研究领域的未来,而我们的约定作为额外的推动力,让我们投身于各自的工作。”
“你说得没错,埃莉诺。”
“假如是那样的话,很对不起。除非约翰有什么成果要宣布——?”我看着他。他耸耸肩,摇了摇头。“我们让你失望了。”
“失望?你们没让我失望,埃莉诺,一点都没有。”
“但我们没有发现延长人类寿命的方法。”
“噢……”玛格丽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看着她那么像人类的反应,我感到很惊讶。“那个目标本来就实现不了,起码这几代人都实现不了。”
约翰和我互相对视。
“那么,为什么……?”我说。
“说真的,埃莉诺,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今晚反应竟然那么迟钝。”
“对啊,”约翰大叫起来,转向我,“回想一下,埃莉诺,在寻找永恒生命的过程中,你都取得了什么成果。磁电机、能量储存装置、机器人、新材料——”
“哦,我真笨死了。约翰,你在预防传染、疾病治疗和手术方面取得的成果——”
“没错,我的朋友。我给你们设置了一个超乎你们能力的任务,而你们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取得了超越两三代人的成果。”
一时间,没有人接话。玛格丽特的豪言壮语震慑住了我们,房间陷入一片寂静和黑暗。
“现在,我得走了。”玛格丽特说道。
“什么?不,请你留下,”我说,“你来自哪里?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世界、你的族群,所有的一切。”
“恐怕没办法了。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因为我不能让你们余生都以为自己失败了。相反,你们超乎想象地成功了。因为你们不懈的努力和毕生的成果,也许今天人们的子孙和他们的子孙都能得到永生。他们毫无疑问能过上更长久、更幸福、更有意义的生活。”她顿了顿。
“我们一起度过的大学时光,建立的最深厚的友谊,都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我也不愿意向你们隐瞒我的真面目。因为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一直想要向你们和盘托出。也正因如此,我现在真的必须离开了。”她站起来,拉紧了身上的斗篷。
“我希望你们能够真心相爱,永远开心。”
“玛格丽特——”我喊道。但她快步穿过房间,走上了楼梯。我们听着她踏上楼梯,走出临街大门,最后消失在黑夜中。
约翰摸了一下自己的秃头。“刚才是真的吗,埃莉诺?我怀疑自己感官失调了。”
“我自己也不太确定。但我们都在这里,我们都看见了。”刚才放在桌上的灯开始变暗,于是我拿在手中甩了几下,灯光很快又明亮起来。
“埃莉诺,这地方太阴冷可怕了。不如我们找个舒服点的地方探讨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或者聊聊过去的五十年?”
“你说得有道理。”
离开之前,我转身看了这个荒废的房间最后一眼。它年久失修,颓败不堪。我很高兴终于可以离开了。
寒风吹过临街大门的缝隙,我们走到外面时,又起了雾。星光璀璨,在深邃漆黑的夜里一闪一闪。
“你觉得她是来自哪一颗?”我问。
约翰顺着我的视线往上看。
“啊,我希望……”
“什么?”
“就是……如果我生在另一个时代就好了。”他摇摇头,不再多想,戴上帽子和围巾。我们开始走。
“要实现一个不能实现的目标,五十年真是很长一段时间。后悔吗,埃莉诺?”
老问题。失眠的时候,我究竟想了多少遍这个问题?又有多少次赶紧驱散反省的念头?现在我终于可以聊这个问题了,明明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一时间却想不出合适的词。
“你没结婚,是吧?”约翰问,“有没后悔没要孩子?”
“噢,没有。装置就是我的孩子。”
“那么——?”
“噢,约翰。”我心里想的都是他,不敢跟他对视。
他把手臂温柔地搭在我肩上。
“我们还有好几年时间呢,亲爱的。”
1 匈牙利首都。——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