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相信,自己的人生就像小说一样,向着某个虚无缥缈的命运前行。现在,我知道这千真万确,不管我有没有用上奶奶的礼物,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当我发现她躺在那里,安详地死去的时候,我就开始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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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次问过奶奶,她在写什么。那天风和日丽,任何在威尔士南部山谷住过的人都知道,这天气相当难得,人人都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放学以后,我沿着排屋之间的狭窄小路,去奶奶的花园里找她。她坐在小巧的锻铁桌子前,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桌上摆着陶瓷茶壶和配套的杯碟,还有一盘司康饼,以及罐装的果酱和奶油。奶奶正写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落在纸上,她叹了口气,合上笔盖和笔记本。接着,她一定是感觉到我就站在她身后,转过身来。我还记得她眼中满是泪水,睫毛膏也花了。她伤感地笑了笑,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拥抱。
“梅尼尔,”她说,“我心想你说不定要来的,于是多烤了些司康饼。”
她松开我,转身切开一只司康饼,往上面堆了满满几勺草莓酱。考完一整天的试,要优先慰劳一下自己的胃。我一口吞掉司康饼,擦掉沾在脸上的果酱,这才开口说话。
“出什么事了,奶奶?你怎么这么伤心?”
她给我倒了杯茶。
“一定要出点什么事,我们才能时不时伤心一下吗,梅尼尔?”
“也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满脑子都还是昨天晚上一股脑塞进去的公式、年代和名人名言。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穿细高跟鞋的奶奶非常漂亮,但有时候我很难跟她沟通。“我觉得可能是,可能……”可能是因为即使妈妈和我心知肚明,但都绝口不提、以后也不会提起的那些事:奶奶被人有意无意地排挤,人们特意绕过马路躲开她,还有窃窃私语之后再哄堂大笑等等。奶奶扬了扬眉毛,我回过神来。“肯定发生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我把话说完。
“我要是从不伤心的话,怎么会懂得什么是开心呢?”她问道。
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就像自己是过来人一样。奶奶笑了起来。“再来个司康饼?”我头点得更来劲了。
刚刚才考完试,而且阳光那么灿烂,拿这样的下午谈哲学未免太浪费了,于是我打算换换话题。我留意到桌上有个本子。说不上来是因为午后热昏了头、我累得不行,还是因为我年少无知,我决定去问那个据我所知还没有人敢挑战的问题。如果她想把刚才那个折磨我们两人的话题搪塞过去,一定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
“奶奶……”她随着我的目光望向笔记本,又扬扬眉头不想作答,但我坚持要问。“奶奶,你在,在本……本子里,都写了什么?”我的声音一开始像狮吼一样,最后音量却落下来,成了小猫的尖叫。
她嘴唇抽搐了一下,横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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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我是个普通人,不过是读了个没用的学位、又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罢了。我曾经打算干脆和其他那些领失业救济金的流浪汉一起,躺到煤渣堆里度日算了,直到我发现亲爱的奶奶去世了。
我甚至算不上“本地人”。在这里,“本地人”的标准就是,在大家的心目中,你所有的先祖籍贯都是这座采矿小镇。我管这地方叫采矿小镇,不过实际上,那个财政健康、产量丰富的矿井也躲不过和其他矿井一样的命运,在三十年前关闭了。上百人失业在家,小镇也陷入了绝望。不过这是后话了。
奶奶的儿子伊德里斯,也就是我爸爸,爱上了一个意大利服务员。传统自重的“本地”妈妈都待在家里,让镇上的接生婆帮忙接生,而我妈妈则在卡迪夫1的医院里生下了我。我知道人们没有正眼看过妈妈,不仅暗地里排挤她,还有意回避她。这种待遇我从小没少领教过,所以我懂,但我觉得她对爸爸只字未提。
但奶奶是个彻头彻尾的“本地人”,遭的罪却比我们都要多。现在她已经去世了,想到他们曾经那样待她,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我常常生出报复的念头,可多数时候,也就是一时之气罢了。
生长在小镇黑暗陡窄街道上的人们,自然也变得狭隘偏执、疑神疑鬼,发泄对象通常都是奶奶。她已经这个岁数了,看上去却年轻得让人没法接受,也许正是这一点激起了全镇居民的恨意。不仅如此,她的着装风格还紧跟伦敦潮流,对其他老奶奶身上那些从镇上仅有的百货公司买来的、不讲线条的褐色麻袋不屑一顾;发型蓬松,如今的银丝仍保留着昔日蜜黄色秀发的影子;因为她的光顾,镇上的美甲师才得以保住工作;她还有只毛绒绒的小狗,名叫“馥馥”,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奶奶养它,一来是要气一气那些养寻回犬和牧羊犬的、整天垮着脸的小菜农,二来也是要气一气那些养小猎犬和拉布拉多的、干巴巴的老处女。
奶奶的行事作风没让那些尖酸的议论消停。比方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爸爸的爸爸是谁;不止一次,我下课以后临时决定跑去她家找她,总得在门口等上好久好久好久,她才会出来开门。门倒没有锁。大家一般不锁门,我是说在这个地方的话——敲门只是出于礼貌。最后,奶奶身穿一件超短睡裙放我进屋,而我则透过厨房的窗子,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翻过花园篱笆。
而最奇怪的是,奶奶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写东西,但她写完也就了事。她用的是大本硬皮横线笔记本,看起来就像分类账簿;笔是老式的自来水笔,挤压式吸墨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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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注意到的头几样东西之一就是她的自来水笔,端端正正地搁在床头柜的本子上。当然,她知道我那个点要来。前门虚掩着,我进门的时候,小馥馥开心地叫着要跳进我怀里,不过只能跳到我膝盖那么高。楼下哪儿都找不见奶奶,我喊来喊去也没人回答,于是忧心忡忡地上了楼,有史以来头一回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她躺在床上,穿着其中一条时髦的睡裙,头上好好地戴着睡帽,而且刚刚做过指甲。看起来她好像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里,但其实她已经断气了。
她已经不在了,我花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我想那时候,自己应该手足无措,幻想奶奶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藏起来了而已,很快就会跳出来,告诉我这不过是个滑稽的玩笑;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世界停滞不前,而现实继续前行,一切如常。
床对面的那面墙打成了一个大书柜,下至地板,上及天花板,左右均到墙边。里面的本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上百本硬皮横线笔记本,我多少次见过奶奶往里面写东西。我拾起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本子。封面上,奶奶工整地写上了我的名字。我试着读了一点儿,但是那些文字变得模糊起来,而我的泪水也洇开了墨水。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妈妈……妈妈,奶奶她——”我说不出话来。
办完葬礼,我们听了奶奶的遗嘱。她把一切都留给了我,于是我搬进了她的房子,同时领养了馥馥。安顿好一切,我才做好心理准备,开始读奶奶笔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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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事情,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我多么希望奶奶在世时能向我一一解释。但毫无疑问,她把一切都留给我自己去弄明白,自有她的道理。
那些已经写完的本子好像都烧掉了。她有一架老式的炉膛,我发现她的那天,里面还有刚刚燃尽的灰烬,想必她是先送几个本子化成轻烟,然后自己也化作一缕香魂,翩然而去。当然了,有我名字的那本是没有写完的。其实,我很乐意告诉大家,它只写了四分之一。书柜上别的本子也是没写完的,但有几本快写完了,虽然我不愿提起,包括关于我亲爱的爸爸的那一本。
我开始读本子里的内容。一开头,奶奶描述了我的出生和婴儿时期。我原以为是在读传记,但其他本子里记录的也都是那些她认识的人的日常生活。我感到很惊讶,因为奶奶和那些喜欢说长道短、对自己身边每个人的生活都抱有病态兴趣的邻居并不是一类人。
但我还是接着读下去。
有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六岁那年和同学马修的初吻——我甚至都不喜欢他,只是大家都在起哄我不敢,我才在操场亲了他,我有告诉过她吗?还有,我曾经去一个已经关闭的矿井里探险——那是当局和最严厉的“妈妈当局”都明令禁止我去的,但奶奶又是怎么知道的?读到自己在荒废的矿业办公楼后面那片小树林里头几次笨拙的性行为时,惊奇和恐惧渐渐笼罩了我。
我继续往前翻,读到自己毕业之后回到家乡,找了几次工作都没找成。还有提姆跟我分手时短信上写的每一个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又扫过几页。我读到了自己发现奶奶去世的片段,葬礼上发生的一切,我住进她家的日期,能有馥馥作伴我是多么开心,因为它让我回忆起——我的手颤抖起来,笔记本掉在了地板上。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把它捡起来。
最后一段话描述了我找到这本记录了奶奶怎么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的笔记本时,有多么震惊,而最后,“梅尼尔买了一张彩票,在本子上写下她中了,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这真是太邪门了。
我也看了看别的本子,里面写的都是镇上的人。没有十成,也有七八成。其中一多半我都认识,剩下的人应该是奶奶认识、但我不认识的。我本来朋友就不多,也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社区。本子里面写的事情都截至奶奶去世那天前后。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细读本子里的文字,对我来说都是一件苦乐参半的事。从笔迹优雅的字里行间,我总能看到奶奶愉快的眼神和神秘的微笑,听见她轻柔的声线带着抑扬顿挫的浓重口音。每翻一页,我对她的敬爱都会重燃一次,我对她逝去的悲痛又会被勾起一回,然而这些都抵不过迷惑和恐惧。奶奶是老昏了头吗?可她写的每一件关于我的事都千真万确,细节之处无一不知。虽然我对自己那股轻信劲忍不住发笑,但或许,奶奶确实能够读心,还能预测未来呢?最后一行字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买一张彩票?写下“我中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会不会是,奶奶根本就没有在“记录”,而是在“设计”我的生活?
生平头一次,一股对奶奶的愤怒席卷了我。她竟敢控制我!我把本子扔进炉膛里,去壁炉架上取火柴。但我又停了下来。奶奶把我的本子和别人的都留给了我,让我发现这一切。这是她遗赠给我的礼物吗?她是在告诉我,我也可以像她那样做吗?我把火柴放回去。我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如果我猜对的话,中一次彩票应该是个检验的好主意。
我一进门,邮局的琼斯太太就注意到我焦躁不安。
“你究竟怎么啦?”她说,“怎么一副刚见了鬼的模样?”
“我没事,谢谢您关心,琼斯太太。”
“哦,试试运气,是吧?”我走向彩票柜台。她接着说道:“买彩票可不像你会干的事情。是有什么小道消息吗?”
“随便买来玩玩,琼斯太太。只不过是碰碰抽奖的运气罢了。”我说。
“哦,我可不知道。有些人好像浑身上下都是好运,而有些人可是一点儿都沾不上。”她一手遮住半边嘴,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而有些人呢,就靠旁门左道。”
我没回答,只是专心填着彩票号码表,希望我的沉默能让她住嘴,但琼斯太太从来都是拦不住的。
“比方说威廉斯太太那儿子吧,我刚听说他进了剑桥。剑桥大学啊!布朗温·修斯说,他那个脑子可是蠢得跟木板拼起来的一样。你还记得她吧——那个在学校做饭的女的?我敢说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大卫·威廉斯进了剑桥?嚯,那他肯定是用功学习了一把。我得记着要去祝贺他。”我一边说一边把彩票号码表递过去。
琼斯太太一把抓过表格塞进彩票机里。
“我就知道,你肯定什么都懂的,”她瞪大眼睛,“你去哪儿了来着?”
“布里斯托。”
“啊对。是学……?”
“英文专业。”我把彩票钱给她。
“哦,没错。”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这边没太多工作需要这个专业。”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伸出手来。琼斯太太把我的彩票紧紧攥在胸口。“请问,我能把票拿走吗?”
“当然了,亲爱的。”她把票给我。
我把彩票放进口袋里,转身离开。
“对了,我也听说了你奶奶的事。节哀咯。”她语气很轻佻,还带着笑意。我咬紧牙齿,打开店门走了出去,呼吸着外面湿冷的空气,松了一口气。
离开奖还有两天,趁有时间,我读起了奶奶的——现在是我的——书架上别的笔记本。
在关于我的笔记本里,我的几行字随意地落在纸上,歪歪斜斜,和上面奶奶的字迹比起来,一看就知道没有刻意练过。我没有写自己会中多少钱,免得一不小心错失(也许能)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虽然我完全明白这简直是疯狂透顶,但我还是有点后顾之忧,要是这种“魔法”能够奏效,也许会带点什么附加条件,就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为了安全起见,我只写了“我是唯一一个中头彩的人”。是有点小贪心,但我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者,至少在我把钱花完之前下不为例。
电视开奖的时候,馥馥趴在我腿上。我手中攥着彩票。57,23,17……
我把彩票揉成一团,扔向房间的角落。号码一个也没中。我一直想着奶奶已经写好了我的未来,一直想着我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想得都快发疯了。我一边很失望,一边又觉得有些松了口气。如果我要在奶奶的笔记本里接着写下自己和别人的人生,还要为这些负责,那百万富翁的安稳生活可不够补偿我的付出。
第二天早上,我边吃早餐边打开邮箱,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很高兴,因为自己中了政府有奖债券。虽然只有100镑,但这个数目也很不错。我都不知道我还买过政府有奖债券,一定是妈妈或者奶奶帮我买的,那时候我应该还是……我把中奖通知放在桌上。有奖债券?彩票?我冲上楼,去找那本笔记本。
那是我的笔迹。“我没中彩票,但是有奖债券中了100镑。”我坐在床上。这的的确确是我的笔迹,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没写这句话,除非我脑子有毛病。
还需要再来几次实验。如果我能让好事发生,那……?我微微一笑。诱惑太强,难以抵挡。
狄丽斯·里斯简直毁了我的校园生活。我最糟糕的回忆就和她有关,现在还历历在目:她的朋友把我摁倒在湿冷的粗砂操场上,她噘起嘴唇,滴下一大口唾沫。狄丽斯很聪明,朝人吐口水根本不会留伤,而又比直接揍人一顿更伤人。我扫视了一遍奶奶的书架。对!就在那儿,狄丽斯·里斯的那个笔记本。我快速扫了几眼,皱起眉头。我想奶奶还是太心软了:车停在停车场,结果被蹭了?天然气公司多收了她钱?狄丽斯应得的惩罚要比这严厉上百倍、上千倍。
我拧开奶奶的自来水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我犹豫了。她的狗死了?不,那狗就太无辜了;她丈夫搞外遇?要是他们分开了,那对她的孩子也不好。我放下笔。要想报仇又不想伤及无辜,真是件难事。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重新提笔:“一夜之间,狄丽斯脸上长了一个世界上最大、还长满了毛的疣子。不管医生怎么治疗,第二天它都会重新长回去。”我合上笔盖,得意地一笑。我思考着怎么才能知道我写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变成现实,意识到自己要想知道实验的结果,就得搞清楚狄丽斯住在哪儿,或者去医院候诊室蹲守,要不就尾随她。
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自己只需要看看她那本笔记本就行了。我写下的句子变了:“在几周时间内,狄丽斯脸上渐渐起了一个疣子。医生使用三次冷冻疗法治疗之后,疣子成功消退了。”我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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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法改变多少自己的未来,别人的也不行。千真万确,因为我试过了。我在本子上写了一百次“爸爸的癌症治愈了”,但每到第二天早上,都会发现自己写的东西被改了。我曾经熬了个通宵,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却看见那些词在我眼皮底下融化重组。不过至少还有一些事,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是我能施加影响的。我可以减轻爸爸的痛苦,让他过得舒服一些。我也可以给爸爸妈妈仅剩的相处时间增加一些快乐的片刻。
不管我写不写,人们的未来都会出现在笔记本上。但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不时插一脚,这里推一把,那里拉一下。这就是奶奶以前做的事。琼斯太太说大卫·威廉斯靠的旁门左道,她还真说对了:“大卫·威廉斯进了剑桥”,在他那个笔记本里,这句奶奶写下的话笔迹清晰,黑粗醒目,就跟写我进了布里斯托的那句话一样。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我讽刺地笑了笑。奶奶没法把我送进剑桥那么好的学校,但至少她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我上了大学。
笔记本还有另一个使用方法。这段时间,邮局的琼斯太太也许已经注意到顾客稍微有所减少。也许是因为更多的人开始用网上银行,也许不是。
我能掌控的部分有限,而且有些时候,这份责任太重,我几乎快被压垮。我很想烧掉这些笔记本,卖掉奶奶的房子,出门旅行。也许有一天,我会这样做的。我知道,我的未来就在那里,等待着我。而现在,我要把时间花在带馥馥出门散步、烤司康饼,还有写东西这些事上。
1 威尔士首府。——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