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彻姆教授的女儿

莱纳德·米彻姆教授按了一下遥控器,面前的投影幕上显示了一张图片。

“接下来我要介绍的是一种寄生蜂,属于姬蜂科,叫做‘Hymenoepimecis ormerodphaga’。”他准确流利地读出学名,享受着这两个词从嘴里吐出的感觉。黑色小美人,他一边默念,一边回忆起在阿巴拉契亚山脉采集标本的时光。那是一个漫长的炎炎夏日,茫茫荒野只他一人,他却满心欢喜。屏幕上的黑色昆虫长着轻盈通透的翅膀,娇小玲珑的躯干富有光泽,虽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莱纳德记得,跟活的寄生蜂相比,图片还是差得远。他又按了一下遥控器。

“这是它的宿主,属蛛形纲,叫‘Plesiometa ormerod’。有没有同学了解寄生形式?”莱纳德转过身,环顾面前阶梯教室里的一排排学生。他没指望会有人回答,而实际上也没人回答。大部分学生都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耳朵上戴着耳机,其余的学生则在玩手机。莱纳德叹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投影幕上。

“碰到宿主时,寄生蜂就会用产卵管蜇刺宿主,注射毒液,暂时麻痹对方。”他返回前一张幻灯片,用激光笔指着寄生蜂解剖后的对应部位。“然后会在宿主的腹部产卵。”

莱纳德扫了一眼台下的学生,清了清喉咙。

“几个小时之后,蜘蛛会恢复知觉,显然没有察觉自己此时已成为寄生蜂幼虫的宿主。接下来将近三周里,幼虫会避开主要器官,通过取食蜘蛛的体液生长。一旦成熟,幼虫就会吃掉蜘蛛的其余部分,毫无疑问,蜘蛛就会死去,然后变成一种茧。几天之后,茧会裂开……”

“呃……真恶心。”

莱纳德想看看刚才是谁在说话。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穿着破洞单宁牛仔短裤的青年,正用厌恶的眼神与他对视。

“对不起,老师您是……呃……您是叫?”

“寄生蜂从里到外把蜘蛛给吃了?呃……”

莱纳德无力地笑了。

“这个呢,正如丁尼生所说,‘自然,是一个牙齿和爪子都沾满了鲜血的地方。’”他抿着嘴笑。

“我才不管丁尼生教授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选他的课,绝对不会。”

“不,不,丁尼生不是,嗯,他已经不……”莱纳德又清了清喉咙。其他学生都停下手头上的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马上接着说。

“对于你我而言可能很恶心……”话音刚落,他才猛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恶心,但他没多想,继续说下去。“但寄生在自然里是广泛存在的。有些物种在繁殖的过程中甚至会有多个宿主。比方说,扁形虫在完全成熟之前,就会寄生于蜗牛、鱼和鸟的体内……”

学生重新埋头摆弄自己的电子设备,而刚刚表示反感的年轻人一边跟同学窃窃私语,一边轻浮地瞥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学生。莱纳德瞄了一眼墙上的钟,还剩下一分钟。

“下周我们会继续讲解寄生蜂,到时候我会列举更多寄生生物和宿主的例子。下节课之前,请大家预习教材的第七至第九章。至于补充读物,在大学图书馆能找到我的《北美寄生蜂图鉴》。”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因为学生正闹哄哄地收拾东西起身走人。

“我会为大家准备一些标本。不仅仅是今天我们讨论过的寄生蜂,还有几个我私人收藏的品种。”

教室后面的门一打开,学生们都涌出去。“而且,我还会特别为大家裸舞一段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野蜂飞舞》。”莱纳德大声喊,此时下课铃响了,最后一个学生砰地关上教室的门。

他坐下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眼前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模糊一片,片刻之后,他挺直腰板,戴上眼镜,收拾好笔记,关掉投影仪。合上笔记本电脑时,门突然打开了。

“老爸,你好了没?我要马上回家。”

一个穿着超短裙和高跟凉鞋的年轻女子快速地跳下台阶。

“是你啊,杰西卡宝贝儿。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现在就要搭车回去,老爸。可以走了吗?行了,我来拿这个。”杰西卡拿起莱纳德的公文包,烦躁不安地站在他面前。

“可以,可以,差不多了。除了还要……”

“噢,快点儿,老爸,快点儿。”

莱纳德背起电脑包。“瞧,搞定。好了,什么事儿——”

“行,那走吧。”杰西卡拉住莱纳德的手臂,开始拖着他走出阶梯教室。

“得了,我自己能走。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事儿那么急?”

“没什么要紧事,老爸。我只是要马上回家。”

“我知道了。”他们走出门口,来到走廊上。“要不这样,杰西卡宝贝儿,我今天挺想出去吃饭。你说怎么样?”

“不,老爸,我不想出去外面吃。我想回家。拜托了,快点儿。”

***

莱纳德驾车驶进自家车道,还没停稳,杰西卡就夺门而出,冲进家里。莱纳德进屋时,听见女儿在淋浴。十分钟之后,他坐在起居室里最喜欢的扶手椅上喝茶,此时水声停了,又响起吹风机的声音。没过多久,杰西卡穿好衣服、化好妆,连蹦带跳走下楼梯,冲进起居室。她径直爬上沙发,背对莱纳德,跪坐在垫子上,凝神地望向起居室窗外的街道。

“杰西卡,我一直——”

她吓了一跳。“老爸!你吓死我了。为什么你要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

莱纳德无言以对。反正杰西卡没有理他,回头往外看。突然间,她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

从自己的位置,莱纳德看见一群年轻男人走在街上,肩上扛着钓鱼竿。杰西卡目不转睛,紧握双手举在胸前。他们越走越近,一来到车道入口,杰西卡就跳起来,冲出去开门。莱纳德听到她装作不经意地喊了声:“喂,莱恩。”

莱纳德往前挪了挪,看到杰西卡双手插在口袋里,悠然走向车道,几个小伙子在一旁等她。在这群人中,她似乎只对那个穿开襟衬衫的高瘦年轻人说话。他跟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大伙放声大笑,然后就离开了。杰西卡朝他们的背影挥手,慢慢地走回来。她砰的一声关上正门,冲上楼梯,回了房间。莱纳德听到天花板上传来大力的关门声,还有微弱的啜泣声。

莱纳德心里猛地一沉。以前杰西卡的感情问题都是玛丽一手包办,但自从她过世之后,他还是没学会怎样处理。他耷拉着肩膀走上楼。越靠近卧室,哭声越大。他敲了敲门。

“杰西卡,宝贝儿,你还好吗?”他轻轻地问。

哭声立刻止住。莱纳德听到她轻声走向门口,然后门被紧紧地反锁上。

***

那天晚上,空气非常沉闷,莱纳德的汗水把床单都打湿了。他辗转反侧,而空气越来越湿重,似乎要把他压倒在床上。他在黑暗中摸索空调遥控器时,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房间。几乎同一时间,雷声响彻整个房子,连街道上的汽车都响起阵阵警报声。莱纳德起身拉开了窗帘。在蓝色月光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帘反光的厚实雨幕逼近街道,如同瀑布倾泻而下。然后,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震耳欲聋。

“老爸?”莱纳德一听到杰西卡的叫声马上跳起来。她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头发乱糟糟的。

“杰西卡,宝贝,进来吧,快进来。”

他搂住她的肩膀,保护着她。他们一起站到窗前。其他房子的卧室都亮起了灯,隔着滂沱大雨,成了一块块朦胧的亮光。

“这暴雨真厉害,”莱纳德大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太可怕了。”杰西卡喊道。莱纳德把她搂得更紧了。一道鲜红的亮光划过长空,落到小镇的另一头。“我的天啊,那是什么?”随后,响亮的雷鸣吓得他们直往后缩。

“太神奇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颜色的闪电,得问问气象学系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闪电是不是打中学校了?”

“对,我觉得是,反正是朝着那个方向。希望没有打坏或者烧掉什么东西。”

忽然刮起了一阵飓风级的大风,雨滴用力横打在窗户上,响声犹如一台喷气式发动机。莱纳德拉着杰西卡往后退,搂着她肩膀上的手越发用力了。他怕这样下去玻璃会打碎,犹豫着要不要拉上窗帘时,一瞬间,就像关掉水龙头一样,狂风、暴雨和闪电戛然而止,只剩下排水槽、下水道和树叶上的水流声。莱纳德和杰西卡目瞪口呆,又走回窗前。在月光的照射下,湿漉漉的地面反射出黑一块银一块的亮光。枝条、树叶、房瓦、围栏碎片和垃圾遍地都是,但狂风、暴雨和闪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

莱纳德第二天发现了一些虫茧,一开始没在意,还以为是砂砾。他驱车驶进大学,看到入口的路上尽是灰色的小东西,没有多想就直接开了过去。在停车场停好车,和杰西卡一起下车后,他才注意到这些小东西形状细长,略微弯曲,每一只都缠绕着无数平行的丝线。他捡起一只放在眼前,透过双光眼镜的下半部分仔细检查。

“等会儿见,老爸。”杰西卡说完就走了。

莱纳德举起手随意挥了挥,但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手上的虫茧。

“嗯……你是什么呢?”

他看了看地面,地上都是虫茧,不少还被车碾碎了。他蹲下来,从外套口袋取出一把镊子夹起一些黏糊糊的碎片。虫茧碎成两半,里面还吊着一丝灰绿色的东西。

“唔……”

莱纳德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摊在手掌上,挑了几只完整无损的虫茧,放在手帕中央,然后叠好放回口袋。他踮起脚,小心避开虫茧,向教学楼走去。

上午的第一节课,莱纳德试着用这个罕见的现象激发学生的兴趣,但以失败告终。课间休息时,他看见清洁工准备清扫虫茧,于是跑了出去,在虫茧被全部扫走前尽量多收集了一些。午休时,他仔细检查了虫茧。他拿手术刀把茧切开,用高倍数放大镜仔细观察。发现里面原来是一只超大型寄生蜂的时候,他兴奋了起来。但他认不出这是哪一种,上网也查不到半点线索,于是他大概写了写解剖细节,又提到了寄生蜂出现时的异常环境,发上专家论坛求助。

“是金小蜂呢,还是小茧蜂?”莱纳德拿不定主意,但语气里透出一丝兴奋。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棕色的午餐纸袋,离开了办公室。

莱纳德向来应付不了饭堂的人潮,今天也照旧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吃三明治。他留意到系主任霍华德·杰索普站在远处。众所周知,他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不见人影。莱纳德一开始猜,他是要开溜去打高尔夫球(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但很快就惊讶地发现霍华德正朝自己走过来。他埋头吃三明治,尽量保持低调,但霍华德的双脚还是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停在他面前。他抬起头,只见霍华德宽大的脸上神情坚定。说起课程,莱纳德的课一向不是大热;说起文章,今年他还没有发表过,而这两个本来都是霍华德最喜欢跟他交流的话题。

“我要找的人原来在这里。”霍华德笑着说。

莱纳德眯着眼,没想到霍华德会这么热情。霍华德在他身边坐下,肌肉紧实的大腿碰到他瘦削的腿。莱纳德往边上挪了挪。

“莱纳德,我到处找你呢。最近怎么样?”

莱纳德张口正要回答。

“我有个小小的任务要交给你,可以说是作为大学的代表吧,你可要好好干。”

莱纳德又张开嘴,但霍华德继续说:

“今早我们接到市中心新闻的电话,来咨询昨晚那场茧雨。他们想听专家解释,你懂的。我自己不是研究虫子的,也帮不上忙,但我知道我们的老师里肯定有专家,能给外行解释这现象。我马上就想到你了。谁还比你更够格呢,莱纳德?”

莱纳德刚抬起一根手指头,霍华德又接着说:

“所以我查了查你的课表,午饭之后的第一节你没课,所以让记者大概1点钟过来。没问题吧,好伙计?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期待今晚播新闻时你的采访。”

莱纳德正要推辞,霍华德已经起身走向停车场。莱纳德咂了一下嘴,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记者还有一刻钟才到。他把剩下的三明治打包好,起身回办公室。

他匆忙搜索了词源爱好者论坛,但一无所获。他一边用指甲敲着桌面,一边从外套口袋取出一把虫茧,放到眼前。“我要跟他们说些什么呢,你们这群神秘的小家伙,嗯?”桌上的电话响了。接待处打过来,说记者已经到了。莱纳德把虫茧放回口袋,出门去。

去接待处的路上,他经过气象学系办公室,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于是他打开门,往里看。一个头发灰白毛糙的男人正头戴线控耳机,坐在电脑屏幕前,手执鼓槌,沉醉于播放着的重金属摇滚视频,忘情地演奏。莱纳德走进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吓得扔掉了鼓槌。他拔掉耳塞,俯身去捡鼓槌。

“哇!嘿,莱纳德。找我什么事?”

“哈格里夫斯教授,我想问问你对昨晚那场暴雨有没有头绪呢?”

“你也一样摸不着头脑吧?我手机整个早上都没消停过。”他摇摇头,“瞧,我可以告诉你暴风雨是怎样形成的,但那一场?我也搞不懂,老兄。天气反常才会那样,太离奇了。”

他拿起鼓槌敲了一下桌子,然后挥向半空中,仿佛在敲打一只看不见的钹。

“那虫茧呢?”

“哇。”他举起双手,仿佛要挡住谁挥来的一拳,然后用一根鼓槌指着莱纳德。“你才是这里研究虫子的人。不过,类似的事以前也有发生过。时不时就听说过下鱼雨,或者青蛙雨。以前就下过一次血雨,印象中是在印度。什么原因造成的,没人清楚。龙卷风,超自然神灵,或者外星人?”

“外星人?”

哈格里夫斯教授一边偷笑,一边戴上耳塞。

“没错,统治地球嘛。不好意思,老兄。帮不上忙。”

莱纳德到接待处的时候,三个女人已经在等着了。他猜,戴着室内太阳镜的矮个子女人是记者,拿着各自的器材的是摄影师和录音师。记者马不停蹄地做好采访的准备,莱纳德提议预演一次,她也没答应。她想当晚播出报道,所以三点钟之前就要搞定采访,马上带头开始在校园里找合适的拍摄场景。

“可以,这里没问题。”她说,站在大学门口车道中央的圆形草地上。

“怎么称呼……?”她不耐烦地招手让莱纳德过去。

“我是米彻姆教授。”莱纳德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摆弄着口袋里的虫茧。他感觉到有东西在蠕动,不禁微微一笑。他取出虫茧仔细观察。虫茧的背面裂开了长长的缝,露出粘着分泌物的黑色甲壳,闪闪发亮。

“您还带了一些过来,嗯?嘿,凯伦,可不可以过来拍个特写——”虫茧不住地扭动,自个儿抽搐起来。“呃——”记者向后退了一步,“是要孵出来了吗?我的天啊,好恶心。”

“噢,才不是呢,”莱纳德说,“依我看——”

“好吧,开始录制吧。我们可以拍一下……这些东西,拍拍孵化的过程。你可不可以从那个角度拍过来,凯伦?”摄影师点点头。

莱纳德把虫茧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而记者和录音师在测试麦克风。

“那么,米彻姆先生,可以请您解释一下这些昆虫究竟是什么,以及为何昨晚会大量出现吗?”她把麦克风举到莱纳德面前。他正要开口回答,记者却拿开了麦克风。“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跟天气有关?也许是因为全球变暖?”

“嗯,事实上,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我认为这些是寄生蜂,而且是超大型的一种……噢,看,第一只孵出来了。”一只黑色的寄生蜂破茧而出,停在莱纳德的手上,张开纤弱的翅膀,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啊——”记者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镇定之后,再次走近莱纳德。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我的天啊,它们的速度是不是很快?”莱纳德笑着看镜头,小心地伸出手,就像拿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

“那么您可以,呃……解释这,呃……噢……”记者断断续续地说。看到寄生蜂要飞起来,她开始左闪右避。

“它们不会伤害你,”莱纳德说,“寄生蜂对人类而言一点都不危险。”

但记者不是没听见,就是没注意。她开始手舞足蹈,手脚并用赶走寄生蜂,尽管它们只是在慵懒地转圈。莱纳德一动不动,目光跟随着飞行的寄生蜂。

记者的乱舞突然停下来。“有一只……落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动,我马上拿下来,只是不要——”记者大力拍了一下她的脖子。“拍死它。”莱纳德话音刚下,她就尖叫起来。

“真见鬼!竟然叮我,该死的!哎哟,天啊,好痛!您看到了吗?”

“我的天啊,这就奇怪了。”莱纳德说。

记者跑向她的同事,但摄影师没留意到,因为她忙着拍打一只在头上盘旋的寄生蜂。她被叮了一下,立刻尖叫了一声,录音师也跟着大叫起来,因为摄影机砸到了她的脚。

莱纳德观察了电视摄制组好一会儿。她们再没心思采访他。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余的寄生蜂,因为它们全都飞走了。他穿过草坪回办公室去。刚孵化的寄生蜂都聚集在教学楼。接待处的员工挥舞着文件夹和报纸,拍打桌子和墙壁。师生们都吓得双手抱头,在走廊上乱跑。有人想用课本和背包拍死墙上和地上的寄生蜂。到处传来被叮了的大叫声。

莱纳德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四处张望。没有寄生蜂。他走向窗户。窗外,人们到处乱跑,不时发出尖叫声。他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他发布求助信息的网络论坛,但至今仍没有回应。他给杰西卡发了条信息,让她当心寄生蜂。在专家网站浏览寄生蜂资料的时候,他听到一阵嗡嗡响。几只寄生蜂从关上的门缝底下钻进来,正朝他飞过来。

莱纳德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五六只昆虫像喝醉酒一样迂回地飞过来。“飞过来吧,我的小美人。”莱纳德打开手机相机,暂时把视线移到手机屏幕上。他拿起桌上亡妻的照片举在面前,带头的寄生蜂落在相框上,从玛丽脸上爬过来。

莱纳德拍了一张又一张。寄生蜂爬到莱纳德的拇指上,然后又飞到他的脸上。虽然有点痒,他还是一动不动。然后,它就嗡嗡地朝门口飞去。其余分散在莱纳德办公室的寄生蜂都跟着带头寄生蜂一齐转身,没多久,全都钻出门缝,消失不见了。莱纳德瞠目结舌地坐回椅子上。“不错,不错,不错。难得一见。哈!”

当天下午,整个大学混乱一片,没有人上课。余下的时间,莱纳德还是没找到有用的信息。下午他跟杰西卡回家的时候,发现她腿上被寄生蜂叮了个大包,他有点心疼,但没觉得意外。

“我不懂为什么你那么喜欢那些东西,老爸。”杰西卡发起了牢骚。“看看我的腿,太恶心了。下个星期我都要穿长裤了,问题是我穿长裤不好看。”

“挺好看的啊,宝贝,我——”

“噢拜托,老爸,你懂什么?”

莱纳德心里承认也许她是对的。回家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

寄生蜂的爆发没有上本地的晚间新闻,而且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不过成了大家共同记忆中的另一个灾害,就像室外只有五摄氏度、而主锅炉却发生故障那次,或者戏剧研究教授因为贩毒被拘捕那次一样。莱纳德搜索了很多资料,研究这个领域的朋友和同事也都伸出援手,但始终没鉴别出导致大学蜂灾的究竟是哪种寄生蜂。而且缺少实物标本作为证据,他也不能断言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物种。

大学里的人身上开始出现变化,让莱纳德和其他人逐渐遗忘了这次蜂灾。莱纳德最先察觉到的事,就发生在所谓“寄生蜂日”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堂课里。

他正在播放一组有关群栖性黄蜂的幻灯片,不急不慢地给学生讲解,事实上也像是讲给自己听。很久以前他就放弃了燃起学生学习热情的念头,此刻他看着自己拍的图片,感到十分满意。

台下传来一声咳嗽声,扰乱了他的思绪。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心想是不是系主任没打声招呼就偷偷溜了进来。有人举起了手。莱纳德眉梢一抬,才发现每个学生都定睛看他。他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生怕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

“老师,我在想,您对群栖性黄蜂和独栖性黄蜂进化的个人见解是什么?我昨晚研究了一下,而且——”

“什么?”莱纳德问。“我的意思是,你继续说。你在研究……?”

“嗯,老师,我已经看完教材了,这阵子在看您给我们的扩展书单——老师,您还好吗?”

莱纳德跌坐在椅子上。他把眼镜推到鼻梁顶端,透过镜片看学生。“我想我没事。请继续。”

“关于群栖性黄蜂出现时间的推算,我觉得不太可信。您看,文献上就不支持。”

莱纳德笑逐颜开,一下子站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说,张开双臂,“有人能发表一下观点吗?”整个教室的学生都举起了手。

下课后,杰西卡来到教室,他还在跟一小部分留下来的学生讨论。杰西卡不耐烦地跺脚,他只能把大家赶出去,安抚她的情绪。

“老爸,我赶时间,有要紧事。”最后一个学生也走了,她说。

“别担心,宝贝儿,可以走了。”他把电脑包的背带绕过头,拿起公文包,挽起女儿的手臂离开教室。

“我今天过得不错,杰西卡,你绝对不会相信。”

她翻了个白眼。“好的,老爸,好的。现在可以快点吗?”

一路上,莱纳德都跟着收音机哼歌,而杰西卡一直用手指敲打仪表板。莱纳德刚踩刹车,她已经从车里飞奔出去,门都没关上就跑进房子。莱纳德跟上,关上门,把公文包放在门厅。看见杰西卡从书房出来时他吓了一跳。

“杰西卡?我以为你……?”他抬头看向楼梯。

“你以为我什么?好了,别在意了。我想拿点你的书看,关于统计分析的,可以吗?我在考虑要不要转专业,今天我跟数学系的系主任提过,他说还不晚,只要我补得上上学期的课业就行。你觉得呢?”

“我觉得——?”莱纳德紧紧抓住大厅衣帽架。

“噢,老实说,老爸,挺住。我读完这些,以后再跟你聊。”她一次蹬两级,就这样跑上了楼梯。

莱纳德眨了眨眼,然后走进厨房给自己沏茶。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莱纳德的课从由始至终的独白,变成激烈踊跃的讨论。他跟学生不仅深入地讨论了自己的学科及其相关的领域,有时甚至说到哲学的话题上。杰西卡吃早餐时开始埋头于有关生物系统量化模型的书,还有其他复杂的文章。莱纳德对她以及其他学生身上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

变的并不只是学生。教授纷纷开始各种新颖的研究,晚上留下加班,实验室和办公室总是灯火通明。他们开办了俱乐部和社团,组织实地考察和夜间课外学习班,很多同学都踊跃参加。这所曾经每年都苦于招生人数和资金短缺的三流大学,现在俨然成了一个学习的蜂房。

***

不久,莱纳德心里开始不踏实,因为这个神奇的变化实在美好得不太真实。

要让莱纳德来评价,杰西卡绝对不属于健谈的类型,起码对象不是他——她对别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但某天早上,他突然发现她似乎完全不跟他讲话了。这几天,她吃早餐和读书的时候都一言不发,该出发上学就默然离开饭桌,到了大学停车场也是一句再见都不说就走远了,晚上就只待在自己的房间。

“杰西卡,”一天吃早餐的时候他说,“你在看什么?很有意思吗?”书挡住了她的脸,他只能对着书的背面问。“杰西卡。”莱纳德伸手过去把书拉下来。女儿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好像完全不认识他。“杰西卡。”他轻声叫她。

但她捧起书,继续吃早餐。

莱纳德发现,不止女儿一个,大学里也出现了类似的变化。像以前一样,课堂上的提问没人回答,但学生并不是在看电脑、玩手机,而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全都盯着莱纳德,让他惊慌失措。

一天晚上,他在书房里工作,突然门铃响了。他听到下楼梯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杰西卡去应门了,但他还是走去门厅,看看是谁。只见杰西卡和高瘦的莱恩很快就走上楼去——就是几周前她跑回家要见的那家伙。

莱纳德回到书房,但心神不定,实在太在意,就去了杰西卡的房间。他大力敲了几次门都没应答,于是试了试门把手。门没锁,他从门缝往里看。

“你们俩想不想喝杯——”杰西卡和这个年轻人完全赤身露体,正在床上发生性行为,这个画面让莱纳德不由得抓住门框。两个人机械地扭头看他,面无表情,仍不忘有节奏地抽动身体。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倒在栏杆上。他靠在上面,用手盖住双眼,连连摇头。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自言自语地下楼,不停摇着头,最后走进书房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杰西卡没按时下来吃早餐,莱纳德也没上楼叫她,生怕看到她憎恶的眼神。直到离上学没剩多少时间,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敲门。但一直没人应答,于是他打开了门。

杰西卡向右侧躺着,背向他,头发铺展在枕头上。他走进房间,轻轻地摇了一下她肩膀。但无论是对他的触碰还是叫喊,她都没有反应。就算用力摇她,她的身体也只是随之无力地晃动。他把她翻过来,让她平躺在床上。

“杰西卡。”他感觉到她有呼吸。然后从被窝里拉出女儿的手臂,卷起睡衣的袖子,检查上面有没有吸毒留下的针孔。虽然莱纳德不知道针孔长什么样,但如果有的话,自己肯定能看得出,可是她手臂上什么都没有。“杰西卡,求求你,醒过来,快醒过来。”

他站起来,拿起手机拨了私人医生门诊的号码,但号码占线。他又打了几次,听到的都是忙音。然后他看了一下时间,才发现门诊没那么早开门。

于是他拨打了紧急服务热线。线路繁忙。他挂了电话又打一次。打了再挂,挂了再打。杰西卡还是一动不动。他又打了一次想叫救护车,挂了再打了一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机,然后在杰西卡房间找到了她的手机,但用她的手机打也是一样。他下楼用书房的座机,电话还是占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莱纳德回到杰西卡的卧室,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看着女儿,打了不止一小时的911,终于接通了。

“紧急服务。请提供您的姓名和住址。”话筒传来接线员的声音。

“噢,谢天谢地。”他低声说。

“先生,请提供您的姓名和住址。”

“我是莱纳德·米彻姆教授。我女儿病得很重,你一定要马上派辆救护车过来。”

“先生,请提供您的住址。”

“小溪街57号。求求你,我女儿好像昏迷了还是怎样,她非常需要一辆救护车。”

“先生,我知道了,请保持镇定。很抱歉,整个早上我们都很忙,接了很多类似的电话。我们会尽快派救护车过去。”

“谢谢你,谢谢你。”

“不客气,先生。您的来电已作登记。我不确定具体的派车时间安排,但我已经记录了您的要求。”

“但我女儿非常——”

“我明白,先生。您的来电已作登记。”

接线员挂了电话。莱纳德回头看女儿,她一动不动,看上去只是安详地睡着了。他握住她的手,擦掉眼角的泪水,才记起还没打电话到大学请假,于是拨了接待处的号码,但没有人接。

街道的尽头几乎没经过几辆车。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一有车经过,莱纳德就会望向窗外,如果不是救护车,注意力又马上回到杰西卡身上。他这样守候了五个小时。

街道上驶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莱纳德最初没抱什么希望,所以就算它停在自家门口也置之不理。他原以为是一辆快递车,此时此刻也没心思管家务事。但快递员和他送达的包裹有些可疑。他身上的制服,莱纳德一次都没见过。制服全黑,没有任何商标或者别的标志,而且还戴着一个面罩。除此之外,他提进屋里的箱子非常大,莱纳德完全没有头绪。他下楼去看看。

“您好。”他打开门的时候说。他们离得很近,他一定能听清莱纳德的话,但快递员径直离开,也不看莱纳德一眼,就爬进了驾驶座。

莱纳德不再理会远去的面包车,却发现正门粘贴了一个标记:白底红字的“隔离”,脚边的箱子上也有同样的标记。他打了个冷战,抬起沉重的箱子。冷不防街道对面的一个窗户有动静,不过那个人影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莱纳德把箱子抬进厨房,用刀沿着隔离标记划开箱盖。里面有一些罐头食品、奶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最上面有一个扁平的信封,莱纳德打开来看。

尊敬的业主:

您家中一位住户感染了一种威胁公共健康的不知名病毒。联邦法律现勒令,在收到进一步的通知之前,将对您的房子实施隔离。从现时起,凡无当地政府通知,任何人等不得进出您的房子(住户进屋除外),违者当联邦犯罪处理。

任何违反此隔离规定者将予以拘捕、控诉及拘留,且不得上诉。一经定罪,将处十年以上监禁。

莱纳德拿着信走到书房,跌坐在椅子上。

现寄您五个成人一周所需的日常生活食品。一周后将寄送下周的配给。如若食物库存紧张,请拨打以下的号码留言。当地电视台和广播站会定期更新有关紧急情况。

感谢您在公共健康方面给予的合作。

政府机构目前正夜以继日处理这场危机,有望尽快提供医疗协助。若有住户不幸离世,请联系以下的号码并留言。

信上还提到医疗护理的建议,但莱纳德读不下去了。他放下信,手抖个不停。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手肘搁在桌子上。

“噢,玛丽啊玛丽,”他小声说,“我该怎么办?”

***

接下来的三天,他基本不眠不休。早在第一天,他就发现连不上网,而唯一能打通的只有那封隔离信上的号码,播放的还是录音信息。他能帮到女儿的,就是虔诚地守候她,以及按照信里的建议,经常翻转昏迷的女儿的身体。有时他会掀起床单看会不会出现奇迹,但她的身体机能似乎已经完全瘫痪。

他唯一的发现,就是杰西卡的肌肤变得越来越厚实,而且自第二天开始,她的双眼和嘴巴就像用封条封起来一样,因为莱纳德用尽办法也撬不开。他依稀记得,尽管昏迷患者对外界刺激没有反应,但他们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于是他大声朗读了好几个小时她病倒前非常喜欢的文章。

他不断问自己,究竟是该盲目听从吩咐、按兵不动,还是该开车送杰西卡去这里的医院治疗——可这又意味着蹲监狱。他之所以不采取行动,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

第三天晚上,莱纳德打算到杰西卡房间再给她翻转一次身体,然后就去睡觉。他一直留意着本地电视台新闻,但播的都千篇一律,说情况很稳定。这场危机没有上国家电视台。

莱纳德感到心力交瘁。他倚靠在门框上,心痛地看着女儿。杰西卡躺在床上,皎洁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射下来,她苍白的皮肤在银光下泛着微弱的亮光。一阵微风吹进房间,与白天的炎热相比异常清爽。莱纳德希望杰西卡能一一感受。他叹了一口气,小声说了句晚安,便转身离开。就在此时,他余光看到杰西卡动了一下。他的心怦怦直跳,关上门,冲到女儿身边喊她的名字。

好几分钟过去了,杰西卡还是一动不动,连莱纳德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幻觉了。然后她又动了一下。不过说来奇怪,那有点像人们就要睡着时肌肉的抽动。“杰西卡?”他伸手去摸她的脸,突然僵住了,倒吸了一口气。

女儿躺在床上,面朝窗外。上身睡衣的领口低贴着背部,头发披散在枕头上,露出了脖子,一道黑色的裂缝顺着脊椎鼓起来。莱纳德惊恐地注视这条黑色的粗线,想象不出这会是什么。他想出去找人,任何人都行,来救救他女儿,但双脚不听使唤。他无计可施,只有盯着她的脖子看。

肿块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开始一点一点从她体内挣脱出来。肿块每胀大一点,杰西卡的身体就随之抽搐抖动一下。莱纳德的胸口一紧,呼吸急促起来。

肿块逐渐胀大,光滑锃亮,而杰西卡脖子上的裂口越发宽深,连上半身的睡衣都被扯了下来。莱纳德惊恐地发现,那个东西胀起来的同时,杰西卡越缩越小。一个黑块露了出来,而她的脖子和头部皱了起来,往里陷下去。他快速地瞥了一眼窗外。不可思议的是,他面前明明正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却平静如常。杰西卡又开始抽搐,而黑块变成了刚才的两倍大,他大吃一惊。“我的天啊。”

杰西卡的头部和身体塌下了一半,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皮肤松弛下来,骨头仿佛消失了一样。虽然在莱纳德内心深处,他对这黑色的肿块有些许印象,但此刻他的记忆和思维体系都僵住了。

杰西卡又抽搐了一下,肿块越来越大,他不由得往后退。女儿的身体现在只剩下干瘪的皮囊。黑块开始成型。莱纳德能看得清那个被腿和翅膀包裹住的身体发出微弱的亮光。他一直往后退,直到碰上了墙壁。那东西几乎已经完全成型了,最后抖动了一下,挣脱了杰西卡的空壳,站在地上。莱纳德的手发疯似地摸索着门把,尽管摸不着,也无法挪开视线。他瘫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来。

那东西在地面上伸展身体,摇摇晃晃地试着用那六条甲壳一样的腿站立起来。轻薄透明的翅膀张开来,露出尾巴,上面锋利的蜂针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光泽艳丽的翅膀上下拍动,前后移动画着“8”字形,干透之后,光泽也随之褪去。它四处乱走,足下的爪抓附住地毯。面前这只昆虫,宽阔的头上长着一对大复眼,还有拱形的触须。

莱纳德心跳不已,因为那东西停下来,直直盯着他。轻薄的翅膀前后拍动,越来越快,直到快得看不清。它升向空中,悬停在地面上方30厘米左右。莱纳德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腿上流下来。

“杰、杰西卡?”生物飞向他的时候,他呼吸紊乱,在这只生物小小的眼睛里,反射出自己惊魂未定的脸庞。

***

第二天早上,莱纳德冲澡的时候,摸到自己的肚皮上有一处奇怪的凸起:肚脐正上方有一道粉色疤痕。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弄伤的,因为他的大脑直接滑过了这个问题,就像滑过光滑的玻璃表面。他洗完澡,准备上班。

他走上楼梯,走廊上敞开的一扇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往里看。里面有一张没整理的床,上面放着的好像是个松松垮垮的蓝灰色袋子,就在窗台下面。莱纳德看到纱窗被掀破了,有点惊讶。他努力回想这个房间的主人是谁,但记忆中他只跟亡妻共同生活过。他懒得去想,默默记住晚上回家要修纱窗,就下楼去了。

莱纳德在书房拿起公文包和手提电脑,打开了正门。门上贴了一张红色的大标记,写了一个他认不大出来的词。莱纳德低声咕哝着不知是谁恶意涂鸦,撕掉门前的标记,走向自己的车,坐进驾驶座,开车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