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着她的名字冲了过去,小腿狠狠地磕在了客厅中央的大理石桌上,疼得全身直哆嗦。我把手放到秋叶的肩上,一面不停地摇晃她一面叫她的名字。我边摇晃边告诉自己,现在这么做也没用了。秋叶死了,自杀了。我选择了家庭而不是她,所以她绝望之下自杀了。
但随后的一瞬,我匆忙把手缩了回来。她发出了呢喃,还蠕动着翻了个身。
我听到了她的鼾声,这才明白过来。
安心感和几分泄气包围了我。我全身放松下来,一下子坐到地上。刚才被撞到的小腿上疼痛袭来。我痛得表情都扭曲了,一只手抚摸小腿,另一只手摇晃着秋叶的身体。
“喂,起来啦,秋叶,这样会感冒的。”
秋叶蠕动着身体,把脸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目光呆滞地看了我一会儿,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现在几点?”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看了看表。“九点多了。”
“早上九点?”
“晚上。”
“哦。”秋叶抹了一把脸,蒙眬的目光盯着天花板。忽然,她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转过来看着我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找你啊。怎么都联系不上,手机打不通,短信也不回,去你公寓也找不到你,所以就到这里来了,结果看到你倒在这里,我心脏都快吓停了。”
而且小腿还撞得很疼。
“手机?咦?手机呢?”秋叶东张西望地寻找。
她的手包放在窗边的花盆上。包打开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就有手机。
她爬过去捡起。“真糟糕,没电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啊。倒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秋叶用莫名其妙的表情仰视我。
“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连班都不上了。”
“就算我只是个派遣员工,也有休假的权利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气了。”
“昨天的事情?你说什么啊?”她皱起眉头,一脸疑惑。我不知她是不是在装糊涂。
“就是昨天的约会啊。我忽然说要取消。”
“哦”。秋叶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是那件事啊。你要取消也没办法啊,园美发烧了嘛。”
“嗯……”
不知为什么,听到秋叶说出我女儿的名字,我感觉很不舒服。女儿的名字不是我告诉她的,只是有一次聊天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只说过一次,她就记住了,还不时提到。她似乎知道,只要听到女儿的名字,男人的心就会像针扎了似的一阵刺痛。
“园美怎么样了?”
“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她拢了拢刘海,再次仰视我,“渡部,你在这里没关系吗?还是回家吧。”
“没关系。之前我也问过你几次了,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睡在这里?”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这是我家,我有时也会一个人喝点酒,喝完就直接睡在这里。我这样做也没妨碍谁吧。”她似乎有些不高兴,“喂,你该不会以为约会被取消,我就受到伤害了吧?”
被她说中了,我只好保持沉默。秋叶耸了耸肩,像外国女演员那样摊开两手。
“真是被你看扁了。那我是不是应该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呢?你觉得我是那么没脑子的女人吗?要是你放着发烧的女儿不管,去和情人约会,我就不会喜欢上你了。”
她的语气很严厉,我低头不语。现在我才体会到既伤害情人,又伤害自己的滋味。
“但我还是挺高兴的。”她说道。
我抬起头来,秋叶微微一笑。“你是因为担心我,才特意跑过来的吧?”
我挠了挠头。为了掩饰害羞,我看向大理石桌。桌上放着白兰地的酒瓶和酒杯。
“你喝了不少吧。”
“不知道,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嗯……”她歪着头想了想,“大概从中午吧。”
“中午?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什么时候……”她说着,目光里透出怒气,“你干吗刨根问底?昨晚的事我不是已经说过不介意了吗?你还要怎样?”
“可是我介意啊。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就算来这个家,也只去二楼你的房间,几乎不来这间客厅。但你从中午就在这里喝酒,喝醉了还睡在这里。一般人肯定会觉得不对劲,想要弄清原因吧。”
我还没说完,秋叶就开始点头了,表情看起来并不愉快。也许我提到了她不愿触及的事。
“早知道就不跟你说那些事了。”
“那些事?是说你父亲想卖掉这幢房子,却找不到买家吗?”
秋叶沉默了。看着她困惑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了出租车司机的话。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听到了奇怪的传闻。”
秋叶惊讶地抬起了头。我复述了自己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她表情阴沉,却没表现出惊讶。
“哦,你听到那样的传闻啊。如果是当时住在附近的人,肯定会记得。”
“以前听你说起时,我以为是个玩笑呢。”
我看着大理石桌子,回想起秋叶呈“大”字形躺在上面的样子。
秋叶在桌子一端坐下。“想听详情吗?”
她认真的目光让我后背一冷。一想到接下来的话题会让她露出这种眼神,我不禁有些害怕了。还是不要打听得太深入——男人的狡猾在我内心苏醒。我很关心她,但要是牵扯到不好的事就糟糕了。可我的嘴却擅自行动起来。“要是你愿意说,我就想听。”
“真的?你听了可能会打退堂鼓哦。”
“不会。”我逞强道,“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痛苦。”这倒是我的真心话。
秋叶拿过酒杯。里面还剩下一点白兰地。
“你还是别喝了。”
“我想边喝边说,不行吗?”
“……那你就少喝点。”
秋叶一仰头,纤细的喉头动了一下。她叹了口气,看向远方。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放春假,我待在家里,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单簧管。”
“单簧管?”
“那时我是学校管乐社的。”
“哦。”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那天除了我,家里还有父亲和他的女秘书,还有姨妈。姨妈是我母亲的妹妹,母亲去世后,她经常到我家帮忙做家务。我从二楼下来时,那边的门开着,就像现在这样。”秋叶指着客厅的门说道,“完全感觉不到有人,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后来才知道姨妈出去买东西了,父亲则去了大学。”
“大学?”
“父亲是大学里经管学院的客座教授,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只说过他从事过很多工作。”
“其中就包括大学教授。”
“真厉害。”我嘟囔道,难怪住得起这么宽敞的房子。
秋叶做了个深呼吸。我的直觉告诉我,就要涉及事情的核心了。
“我站在门口向房间里看去,似乎谁都不在。沙发上没有人,旁边也没有人站着。但刚踏进房间一步,我就感觉不对劲了。那时我还没能马上明白缘由。有那么几秒钟,我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琢磨,然后便往桌子上看去。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之前我看了沙发,却完全没看桌子。”秋叶的指尖抚摸着光洁的桌面,“看到桌子的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呢?”我咽了一口唾沫。
秋叶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里就像放着一个很大的人偶……我明白那不是人偶,但大脑的某个部分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无法挪动脚步,就连从那个看起来像人偶的东西上移开目光都做不到。”
“以前你说过是‘大’字形……”
“嗯。”秋叶看着我点了点头,“就在这张桌子上,像个‘大’字。”
“那是谁?”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腋窝下汗水淋漓。
“你做个减法就知道了。”
“减法?”
“家里除我以外还有三个人。姨妈和父亲都出去了,剩下的只有一个。”
我回想了一遍她的话。
“是你父亲的秘书?”
“答对了。”秋叶点了点头,“就是本条。”
“本条……是她的姓吗?”
“书本的本,条件的条。名字是丽子,美丽的丽。她的确很漂亮,年龄比现在的我稍大,但看起来还要年轻。她个子很高,多才多艺,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带她出去时,父亲总是很骄傲,似乎很享受被人羡慕的快感。”
“本条死在这张桌子上?”
“没错,她被杀了,胸口上插着一把刀,但没怎么出血,白衬衫也没弄脏。”
“听说不把刀拔出来,就不会出太多血。”
“几乎是一刀毙命,”秋叶说道,“刀子直插心脏。警察说这种情况很罕见。要想刺穿心脏,就像要刺穿一个吊在空中的装满水的塑料袋,很难刺中。因为袋子会滑动嘛。要是被害人站着不动还罢了,但在被害人奋起反抗的情况下还能做到,就只能说是奇迹了。”
我从未考虑过这种事,但大概能想象出来。“那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或者说什么都没能做。清醒过来时,我是躺在床上的。大概是一看到尸体就晕过去了。那时候我体质虚弱,还有点贫血。”
我想,那种情况下,就算体质不弱,也会吓得半死。
“你躺在床上,就是说在你之后有人来到了现场?”
“听说是姨妈回来发现了我和本条。”
“你姨妈一定吓了一跳吧?”
“她说她差点吓晕过去,但又觉得不能晕倒,就先跟父亲联络。父亲急忙赶回来,把我抱到房间里,然后报了警。姨妈被吓蒙了,完全忘了应该报警。”
这很有可能,我边想边点了点头。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发挥潜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可也会忘记很重要的事。
“是盗窃杀人吗?”
“只剩下这个可能性了。被盗走的只有本条的挎包,其他物品都原封未动。朝向院子的玻璃窗开着,凶手应该是从那里逃走的。既没留下指纹,也没有目击证人,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把刀,但那是哪里都能买到的普通刀子,所以这条线索也毫无用途。”
“这么说,还没抓到凶手?”
“嗯。”她点了点头,“对于住宅区来说,工作日的白天是恶魔的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各家各户也空空荡荡。而且你也看到了,我们家被这道高墙彻底围了起来,即使有人闯进来,从外面也什么都看不到。强盗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强盗从玻璃落地窗闯进来,正在房内搜寻财物时被本条发现了,就用刀子杀了她,然后逃走了。能推断的也就这么多。不久,家里涌来了一大批警察,一遍一遍地追问我同样的问题,快要把我问疯了,可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渐渐地,警察不怎么来了,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一口气说完,秋叶长叹了一口气,“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这里是悬疑剧场。”
秋叶的笑话没能让我笑出来。我再次环视室内。一想到十几年前这里发生过如此惨案,就觉得房间里的温度下降了几度。
“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进这个房间了。”
“比起我来,父亲受的打击更大。”
“那也难怪,毕竟在自己家里发生了这种事情,还失去了优秀的秘书。”
秋叶摇了摇头。“我觉得他受到打击不是因为失去了优秀的秘书,而是因为失去了最爱的人。”她看着一头雾水的我,继续说道,“本条丽子是我父亲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