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冬天是没有习惯开空调的,乡下虽格外冷,但这么多年也早已习惯了。
宁清床上有三层垫被,盖的被子是孙英拿着旧被子去镇上重弹的,棉花被弹后棉絮变得更加柔软,还给换了新的碎花四件套。
脚丫处是汤婆子,是孙英傍晚在大锅中烧水时灌上就塞进被窝的。家中的几只汤婆子,还是孙英的陪嫁,当年用白铁皮亲自打的。这么多年,也没坏过,保温性能强,到清早时水尚有余温,可将水倒出洗脸。
宁清躺在床上时,厚实软绵的被子暖呼呼的盖在身上,略带寒意的脚紧贴着用布包得严实的汤婆子,就像掉入了公主的鹅绒被,虽然她也不知道鹅绒被是什么质感。
蒋月挑了个豆沙包加热了送去女儿房间,一开门,女儿的眼睛就转到了书上,看都不看她一眼,
“没吃晚饭,饿不饿?”
宁清将书翻了一页,头也没抬,“不饿。”
跟个孩子一样,就要她哄着呢。蒋月脱了鞋坐到了床上,把脚伸进了女儿的被窝里。
宁清立马缩着往后逃,“你的脚好冷,不要碰我肚子。“
“你还知道你老娘脚冷了,我舒舒服服躺床上睡觉不好吗?还得跑去厨房给你热包子。”蒋月把包子趁机塞到了宁清手里,“赶紧趁热吃了。”
包子上放了颗红豆做区分,搭雪人是个体力活,她为了面子硬是没吃晚饭,宁清早已饿的肚子咕噜叫,根本不能抵住香甜豆沙包的诱惑。
蒋月看着女儿嘴里鼓囊着一大团,还吃得下饭,说明没大事,“在学校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宁清不想聊在学校的事,转移了话题,“你不觉得你老公有错吗?在姑父面前夸人儿子有用,我就只会死读书,他是不是就想要个儿子啊。”
“那你别理他呗,你不知道他喝了酒就开始放屁了。”蒋月也看不惯老公这个德行,“就因为他两句话你就不想读书了?”
还有一年半,宁清沉默了许久,看着妈妈的眼睛,想要个答案,“妈妈,你觉得我很敏感吗?”
“什么是敏感?”
女儿小学时,有一阵宁国涛跑长途,跑长途太容易疲劳驾驶了,蒋月便跟车当副驾驶员。当时家里还要种田,婆婆天不亮就要出门干活,公公不在家,住在租的修车铺上。家里没人照顾女儿,蒋月就把她送到了当小学老师的表姐家,按月给钱,想着能照顾女儿生活,也能辅导下功课,在表姐家住了两年。
回来后,她才猛然意识到,女儿变了。变得非常敏感,心思细腻而复杂,会察言观色,会读人心事。与同龄小孩比起来,没了童真的可爱,显得很早熟。
但她年纪又太小了,将人一眼看透后,根本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宁清不知道什么是敏感,只知道,这是不好的,是被夏丹讨厌的。
在温暖的被窝里,脚丫放在妈妈柔软的腹部取暖,妈妈的肚子上有条线,是生她时留下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班主任说我很敏感。我就是不懂,她对别的女生都会和颜悦色,还会在她们作业本上写加油。为什么对我就要说我敏感。有时我也想,她可能就是无心一句,是不是我想多了。”
蒋月骤然冷了脸,“她还说你什么了?”
宁清不敢说更多,“没有,就说我敏感,有时想太多了。”
看着女儿这幅可怜样,憋着又不敢说,蒋月几乎要落泪,“你不要听她放屁,等开学了我就去找她,让她对你客气点。”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几乎在咬牙切齿。
“不要。”宁清抓住妈妈的手臂,“妈妈,你不要去找她。”
“这种人有没有师德,有点文化就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你有什么错?错的是她,他妈的就是个□□。”
“妈妈,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去找她。”宁清看到妈妈这么生气,有些后悔了,“我知道自己没有错,就是偶尔心里不爽而已。我还要再呆一年半,我就当她是空气呗,我不会影响自己学习的。”
看着蒋月不说话,她摆了脸色,“妈妈,你要真去的话,我以后什么都不跟你说了。你能不能相信我自己能解决?”
蒋月知道女儿说的有道理,说实话,她活到这个岁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中这么好的学校,女儿肯定不能转校。她要跟班主任闹了,让女儿怎么待?别人对她看法更多了。
“妈妈能答应你,你得答应我,下次受了委屈,第一时间跟我说。”蒋月摸着女儿的脸,擦去了她眼角的泪,“哭个屁,我恨不得把你老师打到哭。”
宁清被她逗笑,一脸正经地说,“我没事,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再生气的。如果她再敢对我这样,我自己把她揍到哭。”
“别跟你爸爸那么讲话,都要过年了,他的帐才收回来了一半,原材料的钱都搭在外头呢。幸亏今年养鸡有了点钱,不然这个年都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蒋月心中对丈夫不满意的,他工作不像别人按月发放、刨去固定开支,能知道一年能存几万。他的钱都是在外周转的,给人运货原材料是要自己垫,收不回帐时日子就紧巴,今年换了新车,之前存的那笔钱又给贴了进去。
虽然家里和孩子花销都是宁国涛来,但他自己开销大,过年就要出去玩麻将,输赢不让她知道,她弄不清他那里到底有多少钱。
她心中也恼火,这么多年了,来钱快,去得也快,根本存不住。生的是个女儿,一丁点打算也没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村里人生了儿子的,就想着在城里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夫妻俩在厂里累得跟狗一样,吃饭过日子异常节省,还真活生生给攒下来了。
蒋月管不住老公的钱,干脆她只存好自己那份钱,家里开销她能不出就不出,就跟榨油一样,要花钱的地方都逼他的钱。
当然这些话不能跟女儿讲,只希望她能专心读书,考个好大学。
“比起你那些同学,我们家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你看看村里其他人家,我们家算得上条件很好了。爸爸妈妈也只能给你提供这个条件,你想要更好的,就要自己去挣。你说那句话你爸很伤心,他很爱你的。”
“我没有嫌我们家穷,我明天跟爸爸道歉。”宁清急切地否认,“就是觉得,很多问题,如果有钱,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别想这件事了。好了,一个包子还不够。我去给你煮个方便面,煎个蛋,里面再放点咸肉和青菜。”
蒋月走出房间,放上房门,无力感袭上心头。对啊,有钱,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哪会连女儿被老师针对都想不出办法,难道真要去送点礼吗?
宁清到底小孩心性,伤心完一通转头就让这事过了。毕竟过年就是,一切都节后说。
除夕夜,贴春联。蒋月拿出面粉,倒在小锅里加水,烧热时不停地搅拌,熬成糊时就关了火,赶紧招呼女儿来贴春联。
宁清把浆糊抹在春联四周,端着板凳把楼上楼下的门都贴了个遍,还特地把福字倒过来贴。
“你今天怎么这么爱表现,等着爸爸给大红包吗?”宁国涛路过时对女儿说。
“当然了,必须给个大红包。”帮孙女扶着板凳的孙英说,等宁国涛走过去后,她对孙女说,“表现乖一点,多问你爸要点钱,反正他也要出去乱花钱了。”
“他都在外面干嘛啊?”正在对齐春联的宁清问。
“呵,你看他,今天晚上吃完饭就没影了。谁知道他一个过年打牌要输多少钱。”孙英看着今年又长了个的孙女问,“想要奶奶给你多少压岁钱?”
“当然是越多越好啊。”宁清刚说完就被奶奶打了个屁股,“我以后上班了,肯定也给你压岁钱啊。你要会算账,现在你多给点,以后我给你养老呢。”
孙英眼泪都要笑出来,对着坐在走廊上摘菜的媳妇说,“看看你女儿,小小年纪,多会骗人。”
“可不是,她也这么糊弄我的,让我多给她点压岁钱,还说今年不上交了。”蒋月在摘荠菜,女儿爱吃荠菜馄饨,大冬天的,她早两天骑着电瓶车带着婆婆去附近的山上采野菜,找了半天,一会焯了水,才一碗的量。
天刚暗下来,村子里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了。
晚饭吃馄饨,孙英熬了鸡汤做汤底。除夕夜里一家人围着吃一碗简单的馄饨,在宁清看来是再平常不过且理所当然的事,她并不珍惜。那时她不知道,命运的骤然无情,往后让这样的理所当然都成了妄念。
在咬下最后一个馄饨时,窗外骤然亮起,一瞬如白昼后又黯淡,紧接着红光闪耀在幕布天空。
是外面放烟花了,宁清把碗里鸡汤喝完,就开了门出去看烟花。
果不其然,是邻居李老太家在放烟花,一大家人都聚集在门口。除了她家,谁家会这么烧钱?
难得有烟花看,村子里的人也纷纷打开了门,不论远近,都能看到这接二连三绚烂到天际的烟花,在鞭炮声中渲染了过年的气氛。
过年的意义太过重大。列车上载满了归乡的务工人员,公路上是刚拿了工资揣着现金骑摩托车的农民工。平日里不论多忙多节省,过了年就要心安理得地休息。除夕家人团聚,春节邻里间拜年,从初二开始去亲戚家敞开了肚皮吃。平日里吃再多苦,都有个盼头在这。
宁清靠在门框上看烟花,每一朵烟花的绽放至凋零,都是场造梦,人于幻觉中成了梦的载体。
蒋月收拾完了桌子,走到门口时看了最后一场,昼亮的光照耀在女儿姣好的面容上,她只希望她快乐。
“走吧,换上鞋我们去庙里烧香。”
宁家村有个小庙,自打宁清记事起,这座庙就在这。据蒋月说,二十多年前,村中不太平,村前一老太太便挨家挨户求了点捐赠,建了这座庙。
占地百来平,偏门进去是厨房,观音生辰、出道日这些特殊日子,村里老人们会过来帮忙做素斋,十来道菜,三块钱一顿。
从正门进去便是佛堂了,摆放佛像也没什么讲究,正中间弥勒,右边往后是观音,再往里是个土地公和土地婆。村里老人越来越多,前段日子便请了个药师佛回来放在了左边。比起各个佛教名胜场地,这个庙是有些简陋的,但一抬头就看到一幅匾:心诚则灵。
还没走到近,已经听到了敲锣打鼓声。庙前一片亮堂,两只锣鼓放在庙前的场地上,几个会敲锣鼓的摇头晃脑有节奏感地轮流敲着,鼓点之下是喜乐与期待。看到有人来,旁边人放一支炮仗迎客。众人聚集在了庙前,十二点未至,就已经开始了“新年好”。
走进去,一片烟雾弥漫。有手持香火在菩萨像前的蜡烛等待点燃的,有跪下磕头嘴里默念的,还有拿着着了的香火在各个佛像前拜三拜的。
蒋月将点燃的香火递给了宁清,“你去观音菩萨那拜一拜。”
面前这座观音通体白色,像小巧而精致,手中托着净瓶,慈眉善目,却是低着眸子。
宁清诚心诚意拜了后,实在受不了里面呛人的烟味,都快被熏出眼泪。把香火塞到了妈妈手里,把香火插进香坛里时,燃尽的烟灰会掉落,落在手上时会被烫伤,她自然不敢干这事。她说要把香火放到外边的坛子里一起烧了,蒋月又不乐意,一定要让她放在菩萨像前的香坛里。
“妈,我出去了,太呛人了。”
蒋月接过女儿的香火,用筷子扒开灰烬,小心翼翼地将香火插在了里面,“好,你带钥匙了吧?”
“带了。”
门口支了张桌子,铺上了红纸,一老头在用毛笔写着捐赠人的名字和数额。排在第一的是宁真的名字,捐了2000,她哥哥也是2000,两家人分开捐的。蒋月给了200,心诚则灵。
外边,宁真一家人站在庙前的场地上,被村里人围住了打招呼。内里,在一对蜡烛前点燃香火的人相互提醒说,一会出去跟李老太家儿子女儿打声招呼,明天再上门去拜个年。
赵昕远站在他们后边,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懒洋洋地看着前边的寒暄。他见惯了这种场面,客套地与他父母打招呼,也许是礼貌,也许想打招呼留个印象,更多是有事相求。
当一个人的能量和社会关系足够大时,自然会练就一身面热心硬。社会能量交换规则如同物理定律一样,参考系不变,规则都难以被撼动。只是,很无聊,他觉得这一切都无聊透了。醉心于这一体系的能量交换并为成为上位者而自矜,从而更执着地成为信徒,是件特别无聊的事。
当他看到宁国涛也上前跟宁真打招呼时,他环顾四周,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宁清,她正站在桌子前,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
赵昕远走上前,看到了她认真地将“澍”写在随手撕下的一张小红纸上。
“这个字应该是这么写的。”她将纸递给了旁边的老头。
老头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能不能再给写大点,不行我就写了大树的树了。”
“我来帮你写吧。”
宁清转头,竟然是赵昕远。他接过毛笔,蘸了墨。站着手臂悬空,毛笔随着其灵活自如的手腕在红纸上挥墨而下。
“小伙子练过的吧。”老头盯着他写的字看。
宁清不懂书法,只觉遒劲有力,却不突兀卖弄。而她不怀好意地想他作文高分全靠这一手的字吧。她那一□□爬字,议论文全靠狂堆例证排比强行拔高境界不断往主旨靠。
“练过一点。”赵昕远写完就放下了笔,转头看向宁清,“这儿人多,要不要去旁边?”
“好啊。你有没有进去烧香?”宁清跟着他穿过人群。
赵昕远摇头,“没有,人太多了。”
宁清笑了,“你是不信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两人走到了角落杂草丛生的地上,宁清看着庙门口的人陆续往来着,手中握着香火,不知是虔诚还是习惯。
她想了想,“宗教大抵可以分成两类,要么求神,要么求己。前者是交易关系,给神供奉,渴求回报。后者把神当作心理医生,实则是自医。你显然一个都不需要。就像我刚刚看你站在那,你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很无聊,只是在忍受而已。”
他轻笑了声,不置可否,“那你呢,是哪一种?”
“不知道,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事想不通。”刚刚站在菩萨像前,她大脑一片空白,毫无欲念之心。把那座雕像当成了没有应答的人,自顾自地说这话,“比起虚无,我更愿意承受痛苦。接受规训,被纳入一套评价体系并任由他人来衡量我的价值,才是可耻的事。”
赵昕远看着她,晦暗的灯光中面容并不真切。在无比喧闹的环境里,她呓语似的碎碎念再一次展现了她不为某种规则所控制的野性,可能她自己都未发现。纵使表面以乖巧伪装,实则是掩不住的不屑一顾。
这是种,十分迷人而危险的气息。
危险,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宁清说完自己都笑了,都在他面前神神叨叨什么呢,“我要回家了,你呢?”
“回家看春晚吗?”
“看电影。”宁清看着依旧被人群围绕着他家人们,“你是在这等你爸妈吗?”
“看什么电影?”
“《放牛班的春天》,一部法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