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比起来,李逵算哪门子的上官?
如果说知府周元是李逵和种建中的上官,那么李逵和种建中的关系只能算是同僚。属于掰起来可以势均力敌的存在,但没办法,知府和通判是师徒,一伙的。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李逵虽然官职上比种建中并不高,但这货有京官的背景。贴职在秘书省的直秘阁,而种建中却啥都没有。就这后台压地种建中喘不过气来,在平时,李逵过分一点,种建中还是觉得忍一忍,风平浪静,不好吗?
可是,气人的是,李逵过界了,突破底线了。
哪里有这样的文官同僚,鼓动同僚去做武将的道理?
种建中眸子中投射出仿佛要杀人的怒气,藏在书案下的拳头忍不住紧攥起来,却在思量之后,最后还是无奈放弃。
这货欺负他。
气他。
羞辱他。
可问题是种建中堂堂将门之后,竟然发现一个尴尬的问题,他用武将的办法,也无法解决和李逵的私人恩怨。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打不过!徒奈何?
“李通判!”种建中开口了,他也不称呼李逵的字,这在文官之中,尤其是同僚之中,显得非常生分。而选择称呼官职,这是他不高兴了:“某自认为为官清廉,且尽心尽职,为何李通判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种某不敬?”
“可是做文官不容易,你也知道没有进士出身,很难混的好。难道你真的不在乎升官发财吗?做统兵大将多好,我坚信要不了三年,你就能换上紫袍穿上,多好!”李逵说着说着,连自己的心都热乎了起来。
种建中原本还想要忍耐,可没办法,李逵这厮太不给面子,都已经欺负到了家门口。再忍下去,就不是种家的好男儿,腾地站起来,许是起的太猛了,有些不稳当,摇晃道:“我种某的前尘,不劳你这黑厮操心?”
黑厮?
这货好大的胆子。
算了,李逵自认为是个气量很大的人,不和种建中一般见识。
看着种师道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李逵觉得自己好像得罪了种建中,可他也纳闷,他怎么就得罪了老种?
李逵眨巴着硕大的眼珠子,他对种建中不满?不可能啊!他这是抬举种建中,或者说是他对种建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却看到种建中蹉跎在文官地简牍之中,于心不忍,这才建议种建中去做统领大军的主将。
尤其是种建中的文官身份,他建议改行,确实不妥。但好处很明显,做了就是赚到。
文官做武将,这是儒将。
忠心上就比武夫靠得住。种建中真要是转行了,会被皇帝死死的记住,就小皇帝赵煦自恋的性格,他会认为自己是自己的人格魅力,让种建中要用生命来报效朝廷。必须要提拔,还要狠狠地提拔。
加上种建中为官二十年,资历上也足够。李逵相信,不用年,种建中只要愿意,就能升迁到三品武将之上的高度。紫袍啊!做官谁不愿意穿上紫袍,难道种建中还怼青袍情有独钟不成?
李逵认为种建中对他有误解,要是换个人,他绝对不会多嘴。种建中不一样,他的名字或许不太出名,那是因为他没有改名字,要是改了名字之后,两宋历史上就绝对不能少了找个人——种师道。老种啊,多么厉害的人,却入错了行,混迹在文官之中。要不是李逵知道这段历史,他绝对不会蛊惑种建中去做什么统兵大将。
正因为是知道了种建中的厉害,李逵才产生了爱才之心,却因为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种建中非但不领情,还敢怼他?
当然,被老种怼两句,李逵并没有生气,反而盯着种建中的背影,暗暗发誓:“老种,你这是入错行了,放心我李人杰最是热心,一定把你拽到正确的道路。”
李逵没有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之类的明悟,他就是看种建中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很不舒坦。这样的豪杰,怎么可以做如此卑微的事?
回到家中的种建中还是气地不行,随后将身边的一个水盂摔了,然后整整的看着地上碎裂成好几瓣的瓷器碎片发呆。
“官人!”
种夫人摒退了侍女,走进了书房,轻轻的走到了余怒未平的种建中身后,双手轻柔在种建中的太阳穴上,种建中缓慢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几遍:“止怒!”
好不容易等怒气下去了,夫人这才问道:“官人为何发怒?”
“我……”种建中迟疑了一阵,官场的事他从来不带回家,这是他做事的原则。可今天这事,他不吐不快,给外人说,他怕出事。但是给自家的夫人说说,应该没大问题:“还不是那个李逵,整日不理公务也就算了,今日还羞辱某!”
刚说了两句,种建中的胸膛再次起伏起来,仿佛怒气又被勾了上来。
夫人愁眉紧蹙,她是个妇道人家,虽说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但种家想要攀附高门大阀有点想多了,眼见确实不如京城的顶级家族出来的女儿。但柔情似水还是能做到的,有道是男人是钢,女人是水,钢再硬,也有被水揉碎的时候。
“官人,也不知道李大人是如何折辱了官人,你们没有动手吧?”
种建中愕然,他动手?还面对李逵?
这肯定不能,要是动手了,他就不是自己走回家了,而是躺着回来了。虽说实力上不允许他嚣张,但是嘴上沾点便宜还是可以的,他冷哼道:“某也是六岁练武,三十年多年从来没有懈怠过,真动起手来,李逵这厮也不好过。算了,便宜他了!”
这话说的,好像种建中真的能打的过李逵似的。
夫人暗暗好笑,李逵的勇猛在延安府是家喻户晓的大英雄,七千人马打破五万西夏大军,几百人就敢追杀西夏主帅的猛人是自家丈夫能便宜得了的对手?
对于李逵和自家丈夫的矛盾,夫人也很好奇,之前种建中虽然对李逵不理政务有些不满,但也仅仅是限于不满而已。如今大发雷霆,必然有更大的冲突,就是不明白,自家丈夫为何被李逵给激怒了。
“官人,不知李逵怎么折辱了你,真要是让我种家羞辱了,即便我是个妇道人家,也不怕抛头露面。”
“骂街你也不见得赢啊!”这话种建中只能心里说说,真要说出来,忒没脸。自己做缩头乌龟,让家里的女人抛头露面,岂不是丢了种家的脸面?
他脸色阴晴不定,真不想说自己因为没有进士身份而被李逵贬低了,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要是再遮遮掩掩,在家里他都要抬不起头来。
种建中愤恨道:“还不是因为你家官人没有中进士,李逵这厮竟然以此为由认为我做文官没前途,反而教唆我去做什么武将。还说什么只要三年,紫袍加身。真以为朝廷是他家开的,三品高官说给就给?我种建中可是大儒张载先生的门徒……”
说到这里,他赫然停顿了,比师门,他好像也比不过。关学在大宋的地位一直很尴尬,主要是就出了个张载这位开山立派的宗师之外,其他门徒都很寻常。相比之下,苏门就厉害了,天下读书人无一不以被苏轼夸奖两句就沾沾自喜,恨不得拜入门下。这才是天下文坛大宗师的场面,就算是已故的老师张载活过来,也比不过苏轼。人就怕比,可是张载和苏轼相比,还没比,做弟子的就觉得要输,两者高下立判。
这就让人忧伤了,种建中突然不想说话了,他只想要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安静的静一静,然后舔舐心头的伤口。
夫人这才明白,原来是伤自尊了。
种夫人脸上的恼怒不见了,她也不喜欢看到丈夫整日愁眉苦脸的样子,自从在秦凤路因为得罪蔡京,而从提举常平使的官职上被撸掉,她也发现自家的丈夫在文官之中前途渺茫。她是个聪明女人,当然不会劝种建中忍气吞声,这不是个爷们该干的事。反而鼓励种建中道:“官人,别人看遍我们不要紧,但是我们要更加刻苦努力。我听说朝廷几年夏天要开制科,不如今日起官人回家就苦读,半年之后,去京城参加制科,要是官人能考上四等。岂不是比他李逵也不差了。要是能考上三等……”
种建中在自家夫人的鼓励下,一泻千里。
天地良心,种夫人真的是在给自家的丈夫鼓劲,可奈何种建中听着自家夫人鼓劲的话,就连心底一丢丢的豪情也如同吹灭的油灯,变成了袅袅青烟。
没错,他泄气了。
想他种建中,连考中进士的信心都没有。这个进士还是同进士出身的三等进士。进士出身他都不敢想,进士及第只能在梦里想。这样的文采,去参加制科?哪位大佬有脸去举荐他参加考试?
制科考试需要朝廷大佬的举荐,当然求求人,或许能办到。
但他的实力,别说举荐人了,连他都信心啊!
让他去考制科,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种建中脑子里冒出个念头,这老娘们不会是害我吧?
制科对种建中不陌生,他当年也想过碰碰运气,但是每次他看到参加制科的考生,他的信心就会很没道理的熄灭,太尴尬了。
制科是科举给文官开设的一种高级别考试。只要考生通过制科考试,必然一飞冲天。制科一共分为五等,制科一等二等是虚设,这两个成绩,从来都不会给予任何考生。第三等本来也是虚设,但苏轼之后这个例破了。可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破例,因为制科第三等,从唐代到北宋四百多年来,就只有苏轼得到过。第三等成绩,也就不要乱想了,没这命。
第四等成绩,也是制科考生们唯一的希望。比如说苏辙,就苦读之后,获得了第四等的合格成绩。
朝堂上的不少人,比如说李清臣、蔡京、蔡卞、章惇都是这样的成绩。
种建中发现,第四等成绩,至少应该是进士及第,或者进士出身,殿试前二十的文采才能有机会搏一搏。别说他,就算是他老师张载去考,也基本上是混个失败经验而已。他这种……学渣,这辈子都不要做梦了。
至于第五等,他倒是不担心,最差的就是第五等。这个成绩他倒是很有信心,因为第五等淘汰,有没有成绩都无所谓了。
这天夜里,种建中越想越丧气,突然脑子蹦哒出了一个让他惊恐莫名的想法,李逵让他去做武将,难道是为了他好?
他被自己的荒唐想法吓得腾地从榻上做起来,全身虚汗淋淋,这是被吓的!
更让他惊恐莫名的是,他文人的风骨,将门子弟的铁骨,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