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布屐麻衫我自甘(下)

我们搬进屋中后不久,冬天便来了。

黄家村没有多余的土地,因此我们日常处处需要花销,却没有进账。虽然我与羲赫带出来的银钱不少,但是长久以往不是办法。更何况我们都不是坐吃山空之人,自然想寻一些活计来做。

羲赫常常与村民进山打猎,所获的猎物一部分我们自己食用,一部分他会托黄大哥卖到市集中,这样便有些银钱,只是进山的日子很少,再加上是冬日,能赚到的银钱自然不多。

黄婶知道我们的情况,便常常将她拿到的浣洗的活分给我一部分,但是冬天河水冰冷,几次下来我的手起了冻疮,羲赫便再不允许了。

黄婶的女婿因有一身好武艺,加上识几个字,秋日里考进了州府衙门当差,因此带了妻儿迁到了汉阳。她女儿回娘家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一转眼到了冬至,民间非常重视这个节日,所谓“安身静体”。民间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而朝廷上下官放关扑,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亲朋各以美食相赠,相互拜访,欢乐地过一个“安身静体”的节日。

黄婶女婿的父母皆不在了,因此他们这一日必然会回来探望黄婶。一早,羲赫与黄大哥去山中打算猎一些兔子山鸡之类,我便到黄婶家,与她媳妇一起,帮她做饭。

冬至按风俗,是要吃水饺。我与黄婶几日前已经到市镇上买好了食材,又私下里让羲赫去了市镇买了许多肉回来。

昨天夜里我与羲赫提了肉到她家中,说我饺子做得不好,便请她帮忙。

黄婶一下就猜到我的意思,并不愿意,我却装作伤心起来。

“黄婶,薇儿的命是您救的,我们把您视作亲人长辈。我们初来此,若是两个人过,难免孤单,便想着明日大家一起吃饺子,过个热闹节。”羲赫揽了我柔声道:“黄婶若是不愿,难道是不把我们当成自家人?”

黄婶连连摆手:“我若是能有谢娘这样的女儿,那是修来的福分。只是这肉这么多,你们现在没有活做,花这么多钱,我这老婆子心里不好受啊。”

我连忙笑盈盈道:“婶,您就别怪我们了,以后您给我们提点着。”

羲赫也笑起来:“这肉都买回来了,不吃不是更浪费。黄婶,您就帮我们做了吧。”

黄婶这才同意了。但还是责怪我们花了钱,以后千万不能这样。

我与羲赫相视一笑,又与她闲聊了会儿,这才离开。

黄婶本意是做一点肉饺,其余都做素饺子吃,因为我们买了肉去,这一日便准备了两种馅料,一种是胡萝卜羊肉馅的,一种是白菜大肉馅的,再炒一些菜便好了。

我一边帮她洗菜,一边与她闲聊着往年过节的趣事。黄婶絮絮说着她丈夫当年还在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围坐桌前,虽然那时日子不如现在好,吃得很简单,但是却非常开心。

“谢娘,你们那里是怎么过冬至的呢?”她媳妇在一旁擀着饺子皮问我。

我拿过一根擀面杖,学着她的样子也擀着皮,却总不成样子,不由有些气馁,黄婶见我嘟了嘴笑道:“你们那边不吃饺子吗?这皮要多擀几次才能慢慢熟练呢。”

我点点头,想了想道:“我们那边吃汤圆的。”

从前在宫中,这一日沈羲遥都会下赐给各宫,若是北方的妃嫔自然是水饺,而南方的妃嫔则是汤圆。而妃嫔间相互赠送,几乎各宫两种皆有。只是,皇帝下赐的自然会吃掉,可是别宫赠予的,又有谁会吃呢?

“那我们今天也包一些汤圆吧。”黄婶看着我,眼中都是慈爱:“若是你吃不惯饺子,还有汤圆能吃。”

我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婶,和大家一起吃就是最开心的。”

黄婶摇摇头:“这是你那边的习惯,不能因为到了这里改了。反正也不难,就是怕做馅的材料不齐。”

我看了看她的厨房,想了想道:“黄糖的就好。”

黄婶朝我眨眨眼,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芝麻:“这是之前你姐拿来的,我本想说榨油吃,这便包了汤圆吧。”

我心中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忙用手拭去,点了点头。

晌午过了不久,羲赫和黄大哥从山中回来,猎回三只野兔和一只山鸡,黄大哥将这些野味简单料理,便等晚上一起做来吃了。

“谢兄弟的箭法真是好。这野兔跑得快,可他还是一箭就射中了!”黄大哥拎了两只野兔交给我:“你们带回去。”

我摇摇头,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兔子。

“黄大哥,我们常常来婶子家吃饭,这个就放在婶子家里,大家一起吃吧。”羲赫站在我身前笑道:“明日我扎个靶子给你,教你射箭吧。”

黄大哥一听自然是满口答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好了,羽桓和谢娘还要回去换新衣,你俩也回去,待会儿你妹子他们来了你们再过来。”黄婶对她儿子儿媳说道。

我与羲赫并肩走在山路上,其时山中树木皆剩枝杈,我捡了一根断枝拿在手上玩,羲赫含笑看着我。

“薇儿,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呢。”他拉了我的手,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的眼中满是甜蜜:“我很开心。今后的每一个节日,我都要与你一同度过。”

我含笑望着他:“我会与你一同度过,赫。”

他的目光中都是满足,却又有点点担忧:“我真怕,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我靠近一步挽了他的手:“羲赫,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点点我的鼻子:“我不是羲赫了。”眼中都是狡黠。

我粲然一笑:“羽桓,我会一直与你在一起。”

他低头,吻上了我的额头。

因是冬至,人人更易新衣。我与羲赫皆换上从宫中带出的衣衫,又因当初出来时并没有带任何毛料的衣裳,便也在前些日子去镇上买回两件灰鼠褂子来穿。

我换好衣服坐在镜前,在首饰匣中挑出几枚通草和绒花带在头上。

羲赫站在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薇儿,你不戴些首饰么?”他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芷兰我准备的首饰在民间都显贵重了。”说着拿出一支鎏金并蒂莲花珍珠步摇,“我看了看,这还是最简单的。这丫头,生怕我没有银钱生活呢。”

羲赫看着我手中的步摇道:“今日是重要的节日,若是在宫中,可是要大妆呢。这枚步摇的成色,并不及你的位份要佩戴的。”

我摇摇头:“羽桓,我们说好了,不再提曾经的。”

羲赫看着我:“我是怕委屈了你。”

我回头看他,一身紫棠色卷草纹曲领窄袖袍子,领口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束一条墨色革带,头戴木冠,虽都是普通的面料样式,但是他穿起这一身来,丰神雅俊的姿态令人移不开目光。

我看着那紫色笑起来,知道他是专挑了这个颜色来穿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的木冠上,淡淡道:“其实这发冠,若是换成亲王的和田白玉冠,是最好的。”

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只见他微偏了头,仔细看着我的一身装扮,好似不满道:“我还是觉得,如果戴一支簪会更美。”

我还未回答,便见他从袖中变出一支镀金蝴蝶簪和一支点翠海棠簪,然后比划着,插在了我的发髻中。

“看看,好不好看?”他的眼中满是宠溺。

我看着镜中人,身上是一件丁香色满绣蝶绕紫藤直领对襟罗裙,裙上还有点点浅碧色叶子。那蝴蝶是我用补裙子剩下的丝线绣在裙上的,一只只活灵活现,这样看起来裙子便十分精致。头发挽一个同心髻,那两支发簪恰到好处地与衣上的绣花相衬,不由就绽开一个微笑。

“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他看着我轻轻道:“薇儿,你真美。”

我伸手按了按那两支钗:“是你的钗好。”

说罢看看天色对羲赫道:“羽桓,我们该过去了。”

羲赫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面上是顽皮的笑容。

我看着他不解:“笑什么啊。”

他的目光里都是赞赏:“今日看你包汤圆,今晚我可要多吃两碗。”

我扑哧一笑:“大部分都是黄婶包的,我还是不熟练。你看我是不是很笨拙啊?”

他摇摇头:“你做任何事,都是美的。”说着念出首诗来:

                    “颗颗圆圆想龙眼,耋龆爱吃要功夫。
                    拌云慢舀银缸水,抟雪轻摩玉掌肤。
                    推入汤锅驱白鸭,捞来糖碗滚黄珠。
                    年年冬至家家煮,一岁潜添晓得无?”

我面上虽是笑的,但是心中却又感慨起来。羲赫的才华,不该磨灭在这普通的山中村落之中,那他这一生,还是会遗憾的吧。

“羽桓……”

我还未开口,他便打断了我,将灰鼠褂子披在我身上,“我们走吧。”

我便将心中的话又收了回去。此时讲那些,他听不进去,也多么不合时宜啊。

我们到黄婶家时,她的女儿女婿已经到了。因为已经搬到汉阳又在官衙中任职,家境富裕很多,因此,她女儿女婿穿着越发富贵,相比之下,我的衣服便仅仅显得精致许多。

“谢娘,你这衣服真漂亮。在哪里买的?”她女儿拉了我的手,细细打量着。

回头对她丈夫说:“远山,你看,谢娘这衣裳多美,我瞧着比汉阳城里最大的铺子里的衣服都好看。”

她丈夫看到我和羲赫吃了一惊,但是很快镇定下来。

羲赫朝他微笑,笑容十分温和亲切:“我是谢娘的夫婿,谢羽桓。”

黄婶的女婿向羲赫抱拳道:“我是碧莲的丈夫,张远山。”说着又朝我憨憨地笑了笑。

我看着黄婶女儿身上那袭霞粉色团福纹绸缎冬裙笑着道:“姐姐这衣裳面料真好,只是纹样略有些老成,如果是流云纹会显得姐姐年轻。”

我又指了身上的绣花道:“这些绣花多是我自己闲来无事绣着玩的。若是姐姐喜欢,我便给你绣一件。”

说罢打量了一下她,微微笑道:“姐姐的身量容貌,若是有一件松花色衣裳,绣鱼戏莲叶间的花纹,也正好与姐姐的名字相衬。”

她听着也笑起来:“谢娘说的真美,我倒是确有一件松花色的上衣,可是却不知如何去配下裙。”

我想了想道:“姐姐可以去裁一条浅桃红的罗裙,到时我给姐姐绣上荷花,夏日里穿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盈盈笑着:“到时可得麻烦你了。”

我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她又牵起我的衣角细细打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末了不无遗憾地对我道:“谢娘你这绣活,只是给自己绣多可惜,若是做出绣品到镇上卖,一定能卖大价钱的。”

黄婶听到也走上前来:“确实是,谢娘上次给李老爷家绣的那条裙子可是被李小姐当做宝贝呢。”

我摇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去卖绣品,何况安阳离此毕竟有些距离的。”

“这有何难,你绣你的,我过一段时间来取一次,放到绸缎庄寄卖便好了。而且谢娘也可以根据那些太太小姐的要求绣啊。”

碧莲笑道:“听我娘说,你们没有买到土地,光靠谢兄弟打猎能有几个钱呢?”

我沉思了下,点了点头,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抬头看了看羲赫,他的眼中有点点的愧疚,我知道他是不愿我做活的,可是他的才学武功虽高,在这样的山野田间,暂时不能施展。更何况,他也不能施展,毕竟,若是引得注目,自然也会暴露行踪。所以他有他的无奈,我理解,他也深知的。

许是看到羲赫面色有些讪讪,黄大哥走上前道:“谢兄弟,你的箭法那么好,武功应该也不错吧。”

羲赫收起面上的神色,换上温和的浅笑:“武功还好。黄大哥想学武功么?”

“若是谢兄弟愿意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我是想着若是你武功好,可以去衙门武试赢取功名啊。”黄大哥解释道。

羲赫一怔,旋即无奈地笑笑,却又不好驳黄大哥的话,只得说:“我想一想。不过我那些功夫,自然不能和练家子比的。”

黄大哥却还很推崇他:“你去试试看,若是中了最好,不中也没有关系嘛。”想了想道:“不过得开春了。”

羲赫笑着却没有回答。

“好了好了,赶紧过来吃饭吧。”黄婶端了山鸡汤出来,香气四溢,“这是谢兄弟今天打到的,你们可有口福了。”

晚饭十分丰盛,除了饺子、鸡汤,还有六七个菜,我们带了酒去,黄大哥和张大哥两人十分高兴,与羲赫把酒言欢。我听黄婶、她女儿和媳妇闲话着家长里短,偶尔插一两句,心底是满满的温暖。

“谢兄弟,听说你读过书?”张大哥问道:“我们衙门正好缺一位文书,不知你可愿意去?我可以帮你举荐。”

羲赫摇摇头:“笔墨上我倒是略通一些。只是若是去衙门当差,必须得搬到汉阳,我们刚刚在此安顿下来,短期内实在不适合再搬一次。”

他看着我道:“而且谢娘与黄婶情分非常,若要她离开,肯定也是不愿的。”想了想,算是给张大哥面子道:“不过要是有不紧急的誊抄的活计,我倒是可以做的。还请张大哥帮我留意。”

张大哥连说可惜,不放弃地道:“你若是想好了愿意,就来找我。至于誊抄的活,我若是知道哪家需要,一定让来找你。”

羲赫抱拳道:“多谢张大哥了。”

黄大哥似想到什么:“其实我们周围几个村子里的私塾正缺一位先生,若是谢兄弟愿意,可以去试试。而且学堂离此处不远,就在村前,只是银子比如不如在官衙中多。”

羲赫眼睛一亮:“这个我倒愿意尝试。”

张大哥看着羲赫笑道:“听闻进学堂做先生,也是要考一考学问的呢。”

黄大哥担忧地道:“我听说会考四书五经,还要作诗呢!”又补充道:“这间学堂在四里八乡还颇有名,对先生的要求也高。”

羲赫看了众人一眼:“四书五经我还记得住些,而作诗嘛,也还能凑合试一试。”

张大哥似来了兴致:“我偶尔也会做一两首,不过他们都说是打油诗。”他说着抓抓头发笑着:“我们师爷做的诗,那才是好呢。不如谢兄弟你做一首,我请师爷点评点评?也许他能写封举荐信,这样你做先生也容易些。”

羲赫欲拒绝,但张大哥一再要求,便只得答应了。

他想了想:“请他点评倒不是不可,只是这里没有笔墨。”

黄婶忙道:“有的,之前我们描花样子,家里有一些纸和墨。”说着便找了出来。

羲赫实在无法再推脱,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桌前。

我见他为难,知道他心中担忧,上前一边为他研磨,一边低语道:“你随便做一首便好,想来不会有事。”

他点点头,挥毫在纸上写下: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浮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我看着那诗,这诗做得甚好,且字也不错,虽然他已经改变常用的字体,但是毕竟十几年练下来,不会不好。

我轻轻笑了,若是他愿意,哪个做不好呢?

张大哥拿起纸来仔细读了又读,眼中的敬佩越来越重:“谢兄弟,你这样的才华,不去考功名,实在可惜了啊。”

羲赫向他抱拳:“不瞒张大哥,我实在不喜官场,只想做个山野间的村夫。还望张大哥谅解。”

张大哥摇摇头,连叹可惜,却没有再提此事。

回家路上落下雪珠子来,却不大。我捧了一盘汤圆,正是之前自己亲手包的。黄婶专门挑出来,让我带回家中煮来吃。

羲赫一路都不停地望着那汤圆,我看到他眼中的期望,当下浅浅而戏谑地对他道:“在婶家没吃饱吗?”

他揉揉鼻子笑道:“吃饱倒是吃饱了,可是没有全饱呢。”

我嗔怒地看他一眼:“没全饱是什么意思啊?”

他指指肚子:“我看到黄婶将你包的留出来了,自然是留一点吃汤圆啊。”

我正走进房门,回头看一眼他:“那你得劈柴烧水哦。”

他朝我回应地一笑:“遵命。”说着去屋后了。

我突然闻到一丝淡淡幽香,不由道:“是屋后的梅花开了么?这样香!”

他闭了眼细细闻了:“我倒没闻到什么,你先进屋去,我去劈些柴来。”

我走进屋子将水烧上煮汤圆,袅袅白气中传来淡淡幽香。我一惊,回过头去。只见羲赫一手抱了捆柴火,另一只手上拿了一枝初绽的梅花。

“真的是梅花开了。这是好兆头呢。”他在水汽中朝我温柔地笑着,我突然觉得这一切仿若梦境般不真实起来。好似天一亮,这美梦便会醒来,徒留伤感与回忆。

“薇儿,就这梅花做首诗如何?“羲赫建议道,自己先说起来:

                    “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升淑气回。
                     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小寒开。
                     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飞葭动细灰。
                     已有岸旁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我看着那仿若蜜蜡珠子般的花朵,婉若一位睡着了的仙子,那么静默与嫣然。还有馥郁的花香,沁人肺腑。不由应和道:

                     “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擅板共金樽。”

我端了汤圆到右偏房中,这里一般用作书房。只见羲赫正在木案前画着什么,那枝梅花已经被他插进窗边一只窑变釉双卷草耳瓶中,散出幽然香气。

我将汤圆放在一旁平日的圆桌上走过去看他。只见雪白的宣纸上绘出根骨清奇的九根梅枝,每枝上皆以白描笔法绘出九瓣九朵梅花来。他没有看我却道:“今日风和日丽,自然是用红色的。”

这才将第一朵梅花的第一瓣染成绯红。

“待冬日过了,这幅《九九消寒图》也就完成了。薇儿,你每日来填色如何?”

我走上前,想了想,又铺开一双洒金红纸,拿起他之前绘图的细羊毫,写下一横。

羲赫接过我手中的笔,朝我神秘一笑,在另一张上,写下一撇。然后神秘笑道:“待九九过完,看看我俩心中所做是否能对上。”

我在西番莲缠枝纹青花笔洗中细细荡着毛笔,看红与黑的墨色在笔洗中仿若轻烟般荡漾开去,又如爱恋中的男女交缠,不由道:“那这对联,可要你来写了。”

他仔细吹着宣纸,闻言笑道:“对联还是我们一人写一半的好。待到春日挂在厅堂中。”

我点点头,将汤圆端到他面前:“快趁热吃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教黄大哥射箭的么。”

如此日日白天我做些绣活,羲赫教黄大哥射箭,偶尔与他进山打猎,晚上我们为图上的梅瓣染色,将对联书写完全,日子过得简单平和,却令心有了依靠。

不觉一个多月过去,这日黄婶的女儿女婿相携来到黄家村,同行的还有一位灰袍白衫蓄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张大哥带这位公子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说是想见羲赫。彼时羲赫正在后屋练剑,一套回风拂柳剑正好舞到极处,身法剑法,俨如流水行云,飘逸轻灵。剑气却强,带得屋后几株梅树上积雪飘洒,点点落在他周身,转瞬化做不见。

“谢兄弟好剑法!”张大哥赞叹起来。又道:“谢兄弟,这是我们府衙的师爷,上次他看过你的诗,便一直想见你一面呢。”

那男子微微颔首,抱拳朝羲赫一笑:“在下刘振邦。”

羲赫还礼道:“在下谢羽桓。”又指着我道:“这是拙荆。两位里面请。”

我端了茶进去堂屋,因身份是已嫁的女子,在黄婶家大家可算作一家人,与她儿子女婿相见自然可以。但是此时来了外人,就抛头露面,于是始终低着头,放下茶便出了去。

有零星的话语传来,里面有爽朗的笑声,又有羲赫的声音:“刘兄所做实在精妙,在下佩服。”

我轻轻一笑,羲赫是怀才爱才之人,我们的相遇相知,也多是源自惺惺相惜之情。

而出了宫,作为最底层的百姓,在这山中,我俩不会日日吟诗作对,他难免寂寞。此时能有一人得他欣赏,也是不错的。

我的愧疚漫上来,羲赫其实是寂寞的吧……

转身去了厨房,打算做几个简单小菜让他们可以把酒言欢。

不一会儿羲赫进来寻我,手中一包腊牛肉。

“薇儿,这是刘公子带来的。家中可有酒?”

我点点头:“我正想做几个小菜给你们。那便留刘公子一起吃午饭吧。刚好有菜。”

“辛苦你了,薇儿。”羲赫吻了吻我的额头,我朝他微笑:“这是应该的啊。”说着推了他一把:“快去待客,省的人家说我们招呼不周,失了礼数。”

不久,我端上一碟腊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腌制的白菜和一碟拌萝卜丝,算作下酒菜了。毕竟,冬日里没有什么蔬菜水果,不若夏秋两季。

再烫一壶酒端过去,刘公子看了我一眼,登时愣住了。我装作没有看到他惊讶的目光,忙回去厨房炒菜了。

不久羲赫过来:“薇儿,一起吃饭吧。”

我摇摇头:“不好,毕竟有外人在。我不便出去的。”

羲赫看着我,眼中是疼惜:“也罢,不过你自己吃一些,别累到。”

我盈盈一笑,将手中一盘土豆炖肉交给他:“放心吧。”

我坐在灶火边绣一方绢帕,这是上次黄婶的女儿带来给我的绣活,先绣上二十方,看看能不能放到绸缎庄寄卖。因此我绣得十分仔细,也许今后,需要用这个维持生计。

二十方皆是罗帕,我选了四时花卉来绣,桃花、杏花、樱花、合欢、杜鹃、兰花、鸢尾、绣球、玉兰、百合、牡丹、铃兰、芍药、杜鹃、山茶、蔷薇、荷花、石榴、菊花和梅花。

其实在坤宁宫我的寝殿中,倒是有一幅十二扇黄花梨透雕人物绣百花齐放的落地大屏风,后面是我日常更衣之处。那上面的花朵分别以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四法绣出,丝线都是以花汁染成,因此一朵朵栩栩如生,是最巧手的绣娘的心血得意之作。

此时我想着那架屏风上的花朵的形态,在手底下慢慢绣出一朵玉兰来。这是最后一方了,今日正好请张大哥带回去。

而羲赫那边,我望一望堂屋,那里传来“嘈嘈”的谈话声,希望这位师爷能够协助他获得学堂先生的职位,这样我们的生活便能宽裕许多,也会得到村中人的认可与接纳了。

“薇儿,你来一下。”羲赫到了厨间,见我正在绣花,不由蹙眉:“也不休息休息,又在绣花,仔细眼睛。”

我放下手中活计,拍拍裙子站起来:“怎么了?”

“刘公子看到我们的对联,想询问详细。”他看着我:“我观刘振邦并非一般凡夫俗子,确实有几分才华,也有淡泊之心,为人刚正耿直,便有心结交。你不用怕的。”

我点点头,又临水照了照仪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才与他出去了。

书房中,刘公子与张大哥站在书桌前,细细品味那一幅《九九消寒图》。见羲赫进来,忙道:“谢兄,这幅图是你画的么?”

羲赫一笑:“闲来无意之作,刘公子见笑了。”

刘振邦摇摇头:“要说《九九消寒图》我见得不少,但是你这幅却是我见过画的最好的一幅。这枝杈清奇,梅花虽是双钩,但是却能感受其高标孤逸,实在难得。”

然后才看到羲赫身后的我,忙见礼,面上有些紧张,“见过夫人。”

我轻轻一福:“公子唤我弟妹便好。”

他微微一笑,带了羞赧,再道:“方才看到这幅图旁写了一半的对联。便向谢兄弟请教,他说一半是你写的,一半是他,他并不确定你心中所想,我实在好奇,便冒昧请弟妹过来指点。”

我看了一眼羲赫笑道:“不如我与谢郎一同写出?”

羲赫点头:“正有此意。”

于是另取了常用的宣纸来,我俩分站书桌两边,一起写下心中所作的对联,并且,心中怀有满满的期待与小小的紧张,不知对方写出的,是否能与自己的对上。

“春泉垂春柳春染春美。”张大哥站在我身后,念出写好的句子。

“秋院挂秋柿秋送秋香。”刘公子站在羲赫身边,也念出他写的句子来。

“好!这对联做得真好!”刘公子发出一声赞叹:“谢兄弟与弟妹简直心有灵犀,不愧是一双天成的佳偶。”

然后细细品味:“谢兄弟你的字真好,一定是师出名家吧。”

羲赫淡淡笑道:“乡野之人,如何能遇到名家,更何况拜师。不过是小时候临帖而已。”

刘公子眼中浮上点点疑惑,毕竟,羲赫的说法实在站不住脚,只是,他不愿说,刘公子自然不便相问。

我上前去看,心中也是称赞。

羲赫的字,“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不愧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贵胄,自幼所学,必然非常人可比。

“谢娘的字也很好啊。”张大哥在一旁发出惊叹:“我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

刘大哥闻言拿起我写的对联细细看着,眼中的惊艳与疑惑更甚。

我浅浅一笑,沈羲遥曾评价我的字: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高逸清婉、流畅瘦洁。

此时虽没有用十分的功夫,但是,功底是没有办法掩盖的。

我笑道:“刘公子过奖了,我的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的。”

之后不看刘公子灼灼目光,再一施礼:“请容我先告退了。”

说完自己惊了一下,“告退”二字,一般多是在宫中才可用的,我这样一说,难免会暴露一些过去。不由看一眼羲赫。他却笑着轻点了头,做了嘴型:“无妨。”

好在刘公子似没有听到,一只欣赏桌上的字和画,我便出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刘公子过来与我告辞,我客气地应了,不再多想。又将已经全部绣完且包好的帕子交给张大哥,请他帮忙看是否能拿到城中的绸缎铺或者成衣铺去寄卖。

刘公子看了眼包裹笑道:“不想弟妹还有一手好绣功。”

我浅笑道:“毕竟是要补贴家用的,不敢不绣好。”

他看着羲赫道:“若是谢兄弟想好了愿意到府衙任职,就来找我。这封给学堂的推荐信我写好了,你去就行。”说着不无可惜地道:“你的才华,就是府衙我都觉得委屈了,更何况只去做个教书先生。”

羲赫却不在意,笑容云淡风轻:“愚弟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只要能与谢娘相知相守,生计无忧便好了。”

“你若是去了府衙,我愿做你的下手,那时我们一起吟诗作对不是更好?如今你在山中,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刘公子还想说服羲赫。

羲赫抱拳:“刘兄若是想来,我这柴门随时向你敞开。至于去府衙做事,还望刘兄不要再提。”

他说的郑重坚定,刘公子便不再说什么了。

“还要多谢刘兄赐墨。”羲赫笑着:“待九九过完,刘兄可来看看。”说着朝我道:“刘兄为我们描了一幅字的《九九消寒图》。”

我敛衽施礼:“多谢刘兄。这次招待不周,下次我一定好好准备。”

刘公子忙回礼:“不敢不敢,只要能与谢兄弟切磋便足够了。”

其时天色渐晚,便不再寒暄,羲赫送了他二人到黄婶家,我去堂屋收拾。收拾完去书房看一眼,刘公子写了幅“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字字遒劲有力,看得出也是练过多年的。

我按照之前几日的天气将每一笔添上颜色,晴则为红;阴则为蓝;雨则为绿;风则为黄;落雪填白。之后放在书桌另一边,看看桌上三幅字画,微微笑了。

如果,羲赫没有来寻我,或者,我没有接受他,如今的我,应该是孤零零一人,也不会有任何的兴致去做什么《九九消寒图》吧。

窗外下起雪来,我不由担心,便撑了伞到回家的路上等羲赫。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落下,风都冰冷起来。

我缩缩肩膀,想着是回家取蓑衣来,还是再等等呢?

一阵寒风,我不由打了个喷嚏,大雪飘零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

他没有打伞,也仅着了那件天青色家常袍子。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却不见狼狈,反而徐徐的步伐显得气定神闲,连落在周身的雪花,都如同一幅美妙的画卷。

可我却不愿欣赏这样的画卷,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伞举过他头顶道:“这样大的雪你还回来,又不打伞,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的眼中满是责怪和不悦,声音都不若平日那般温和:“这么大雪你出来做什么!天又要黑了,万一遇到什么事可怎么办?”然后匆匆打量一下我:“还穿得这么少?你身子弱不知道吗?”

我委屈得红了眼睛:“我想着,你没有带伞……”

“我好歹在军中历练多次,一点雪算什么?不过是湿了衣衫。你这样出来,若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办?”

说着疼惜地揽我入怀,握了我的手:“手这样冷,赶紧回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将我的手搁在他心上:“我会心疼的。”

我窝在他怀中,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因小产之后就出宫,没有坐好小月的缘故,我的身体比以往弱了许多。这天夜里便咳起来,又有些发热,可急坏了羲赫。还好家中备有些草药,他便守在我床边直到天明。

天亮时分,我的烧退了下去,羲赫这才松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却又多了责备:“薇儿,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我点了点头:“羽桓,你守了我一晚,赶紧睡一觉吧。”

羲赫手敷上我的额头:“还好烧退了。你再睡一会儿。待会儿黄大哥就来了,我答应了今天指导他的。”

“可是你一夜未眠……”

“这算什么,从前在战场上,几天几夜都得提着精神的。不要担心我,你再闭眼睛休息一会儿。”他说着掖好我的被子,端了碗水来放在床头,又拿来一个铜铃:“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便敲这个铃铛唤我。我们在屋后,应该是听得到的。”

我摩挲着铜铃光亮的外壁,不由笑起来:“没想到你这样细心。只是这个东西是何时买的?”

他用手指轻轻一弹那铃铛,有清脆的“当”一声。

“上次去镇上看到,想着春日里挂在书房窗前,听风声也是不错的。”他解释道。

我点点头:“开春了想办法种几株芭蕉,这样就可以听雨声了。”

院子门口传来黄大哥的声音,羲赫便出去了。

“咦,谢娘呢?”

平日里黄大哥来我都是要露一下面,问问黄婶情况的,所以他才有这样一问。

“薇儿昨日吹了风染了风寒,正在屋里躺着。”羲赫的声音传来。

“要紧不?要不要送去镇上看大夫?”黄大哥连忙问道。

“多谢黄大哥惦念。今晨好很多,也用过药了,应该没有大碍。”羲赫和黄大哥的脚步声渐远,想是去屋后了。

我靠在床上,绣活做完了,不知能否卖得出去。冬日渐渐冷到极处了,还得找一日到镇上买一件大毛的衣服给羲赫,这样他进山打猎便不会感到寒冷。

虽然他是从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常胜将军,我也知道战场环境条件恶劣,但是他毕竟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亲王,如何过得过这样的日子呢?而且,添一件衣裳,就当是过年的新衣了。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精打细算的生活。只是未来的变数太大,我相信沈羲遥不会轻易接受我的“死亡”和羲赫的“失踪”,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所以,我们必须备好银两以备浪迹天涯时的不时之需。

晌午时分黄大哥练完箭法要回去,我披了件厚披风到门口叮嘱他,千万不要让黄婶知道,不然她会来探望我。这样的积雪天路滑难行,她一个老人家更是走不得。

黄大哥连声应了,却不敢看我,匆匆走了。

羲赫送他到院子门口,这才回了房间,我递了杯热茶给他,他接过却放在一旁,将我揽进怀中。

“我怕,我真怕。”他喃喃道。

“怎么了,羽桓?”他抱我那样紧,我在他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方才你站在门口,虽然荆钗布裙,但却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子那般,我觉得,这竹屋配不起你,你该属于瑶台仙境的。这样的日子,委屈你了。是我不好。”他在我耳边低语:“我那时有种感觉,你终不会属于我,会离开我。”

听到“瑶台”我一怔,严肃了语气道:“我不喜欢瑶台,我也不是仙子。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谢羽桓的妻子。只要是谢羽桓给我的,无论是金屋也好茅舍也罢,我都愿意。”

“更何况……”我也伸手揽住他:“你不是给不了,而是不能给。你的才华,在这山中才是如珍珠蒙尘,实在可惜呢。”

他拥我更紧:“只要和你在一起,所有的一切,我都放下了。所以,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使劲点着头:“我不会离开你的,羽桓。老天让我们经历那么多才在一起,我怎么会放手呢?”

他低头,我闭了眼,回应他炽热的吻。

没过几日,天气放晴,黄婶的女儿一早从安阳回娘家,一方面是采办了些过年的食材衣物,一方面是拿绣活给我。

“谢娘,你那绣帕当日就卖完了。这是银钱,你收好了。许老板托我请你多绣一些,还问你,除了绢帕,其他的你绣么?”

碧莲将一个装钱的布带交到我手上,我接过,沉甸甸的。打开取出一吊钱给她:“姐,这给你,以后还要劳你往来了。”

她沉了脸:“给我这做什么?谢娘你太见外了,是不是不把我当姐姐?”她将钱硬塞回我手中:“再说,谢兄弟教我弟弟箭法,也没收学费不是?你又常常帮我照顾母亲。好了,赶紧收好,不然我可再不来了。”

我只好将钱收起来,这才问她:“姐姐说的绣其他的,不知道那老板指什么。”

“衣服上的绣花,或者扇子、屏风摆件什么的。”

我点点头:“绣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样就得姐姐往返数次。若是屏风之类,难免怕有磕碰。”

我站起身端了碗热热的莲子羹给她,“手帕和衣服我接了,扇子和屏风就再议吧。毕竟若是有损坏还要赔,难免不妥。”

碧莲点点头:“我知道了,这次回去告诉许老板。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商量。”

她尝一口手中的粥,惊诧地抬头:“你这莲子羹怎么这么好喝?”

我拿过她带来的绢帕一方方看着,简单道:“我加了桂花和梅花,熬粥的水是梅花上的落雪化了的,所以这羹里有一阵清甜。”

她不由咋舌:“这吃法真讲究。”

我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其实也不难的。姐姐若是喜欢,我还有一小盅,你带回去,冲茶也是不错的。”

碧莲深深看我一眼:“谢娘,说真的,我实在不信你和谢兄弟是小门小户出身。你的谈话、气度、日常的生活,比起安阳首富李老爷家,甚至知府的家眷,都更好一些。”

我淡淡笑道,却不说什么,只是将帕子一一折好,问碧莲道:“姐姐,你觉得这次我绣什么好呢?”

“这次也是二十方,我觉得上次的花就不错。”碧莲见我不愿吐露什么,也不强求。

“若是四角都绣上如意云纹,会不会好看些?”我拿起针简单勾了几下给碧莲看。

“这样也好看,就是素了些。”碧莲仔细看着:“不过四个角都绣的话,应该不错。”

“那我绣一方姐姐拿回去给许老板看看。下次,若是他能指定绣什么便最好了。”我手下飞快地绣着,如意云纹并不复杂,约莫半个时辰便好了。其间碧莲帮我做了午饭,之后拿了帕子和黄大哥一起回去黄婶家了。

之后的半月里碧莲又回来了一回,拿走了我绣的帕子,留下三十方新帕,三件衣服和一架屏风,另有各色上等的丝线。碧莲直说帕子卖得极好,那绸缎庄老板希望我能试着给衣服绣花。

这三件衣服中,我可任选一件留作自己穿,另外两件请我自己决定绣什么,至于茶屏,是安阳首富李老爷家指名要我来绣的,价格自然也出得高。

我看了看那屏风,是一架外方内圆的白木框架台屏,正适合绣一幅双面绣,也不用太复杂,听闻李老爷家是城中首富,富贵的图样自然不会错。我想了想,决定绣一幅牡丹争艳。

我即想好,自然便答应了。只是双面绣所费时间必然多于给手帕绣花。另外那三件衣裳,都是女子穿的对襟。不过颜色不同,是莲青色、桃粉色和葡萄紫色。

“姐姐,这些我绣倒是没问题,只是,衣裳和屏风不比帕子,可能得多费些时日。”

碧莲应着:“这我已想到了,便跟许老板说了。只是你看,还有半月便到年下了,这帕子自然得年前就拿给他,衣裳和屏风自然也是。我想着,你们不得采办些年货?那就要去安阳。不如那时带去,到了安阳可以在我家小住几日。许老板一直说想与你详细商谈以后的事。”

我想了想,刘公子最近与羲赫有书信来往,一直邀请羲赫到安阳去,而且我们的确要在年前去安阳采办年货,便应承了。

碧莲见我答应自然非常高兴,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走了。

我将那些东西收好,正巧羲赫走进来,我便将碧莲说的跟他讲了。他心疼我绣花伤眼,不过学堂得到年后才重开课业,一时也只能先靠我绣花来赚些银子。

“薇儿,委屈你了。”他坐在我身边:“或者我去找些差事,这样你就不用劳累了。”

我摇摇头:“你去做任何差事,都难免暴露我们的行踪。我们带出的银钱其实也够花销了。而且到了春日,你去学堂做先生,到时我就可以享福了。”

他淡淡一笑:“薇儿,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我拉过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信,羽桓!”

第四十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转眼便快到新年,我将手帕、衣服和屏风绣好,这一日打点好,与羲赫搭了村中去安阳的马车,打算将东西交给碧莲。

去安阳前黄婶已将碧莲的住址告诉了我,就在衙门不远处的一个大杂院里,几户人家合住,却很好找。

于是清晨出发,到了快晌午已经到了安阳。

临近除夕,因此城中家家张灯结彩,百姓们正是采办年货的高峰期,小商小贩们也赶着将货物兜售出去,因此大街小巷十分热闹。

羲赫一到,便被张大哥拉去找刘公子了,直说刘公子日日在他面前念叨,若不去找他,一定会被刘公子怪罪。羲赫推脱不过,只好去了。

碧莲将包裹拆开,只见三十方绣帕全部绣成各式的蝶恋花图案,两件衣裳,莲青色的以次第的粉色丝线绣出层叠的桃之夭夭最浅处仿佛呵气吹出一般,而最深处,却如同云霞蒸蔚,艳到极致。莲青色本略有沉重,此时绣上这样的图样,却是年轻女子也可穿着了。

那件葡萄紫的我以浅一色的紫色丝线绣上累累葡萄串子,间了碧色的枝叶,看去“满架高撑紫络索,一枝斜亸金琅珰。”

而屏风,自然按照我所想的,绣成双面的牡丹争艳图,牡丹选了红粉两色,旁边绣一句诗:“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碧莲自我打开包裹便一直发出“啧啧”称赞之声,待看到这幅牡丹争艳更是睁大眼睛,手欲摸上去,却又不敢,只是仔细看着,连连摇头:“太美了,太美了。”

说完站起身拉了我:“我们这就去许记绸缎庄,正好许老板一直想见你一面。”

我有些为难,但想想早晚得见这个人,便答应了。

许记是安阳数得上的大绸缎庄,里面有各种档次的布料,也兼卖一些成衣。位置在安阳最热闹的庆瑞大街上,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装饰得十分雅致。

“许老板在吗?”碧莲走进去,立刻有伙计上前招呼。

似乎是认识碧莲,伙计先让我们上了2层一个小间,倒了茶水这才去唤人来。

不一会儿,许老板到了,看年纪已过不惑之年,身材稍胖,面上十分和气,给人一种笑眯眯的感觉。

“这不是张夫人,请坐。这位是?”许老板一进门便与碧莲打了招呼,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我戴了一方帏帽遮去大半面容,听见他问站起身来,“见过许老板,我是谢氏。”

碧莲连忙解释道:“那些帕子就是谢娘绣的。”

许老板面上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立即满脸堆笑起来:“这就是谢娘,久仰久仰。快请坐。”说着让伙计拿好茶来。

我落了座,将手中包裹打开:“许老板,这是之前您拿来的帕子、衣服和茶屏,我已绣好,您看看合不合意?”

许老板将那些一一翻过,眼中的惊喜越来越浓,到最后看到屏风时,已是忍不住连道几个“好”字,面上的激动之色更是无法掩饰,双颊都红润起来。

“许老板,您还没看背面呢。“碧莲见许老板只是捧着一面看,笑着提醒。

“啊!这是……”他抬头看我。

我端起茶杯饮一口茶,微微笑道:“是的,这是双面绣。”

许老板眼中精光大盛:“谢娘你这绣功,实在是寻遍安阳也找不出第二个啊。”他赞叹着:“不,恐怕放眼天下也难有媲美之人。”

我摇摇头:“许老板过誉了,天下绣功好的绣娘如过江之鲫,以苏杭尤甚。不过我们地处京师周遭,故而少了很多。”

许老板点点头:“不过看谢娘如此年轻,之前我还以为是个中年的妇人呢。”

我淡淡道:“我自幼便开始练习绣功,其实很多绣娘与我年纪相仿的。毕竟年纪大了,手艺虽精,但眼睛不若年轻时,绣出的绣活也许不如年轻的绣娘呢。”

我这样讲,碧莲和许老板以为我以前便是绣娘出身,便不再多问了。我也乐得他们这样想,起码能圆一些我之前所说的话。

正好此时有伙计跑上来,告诉许老板,李老爷家的女眷来了。许老板忙拱手抱歉道:“先失陪一下。等下我做东,请张夫人与谢娘吃个便饭。可千万不要推辞!”

我点头算是答应了:“许老板先忙。”

这许记绸缎庄的二楼其实是用来招呼贵客的,因此不一会儿,我便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还有女子交谈的声音。

“许老板,你们店里最好的料子和衣裳都拿来吧,我家小姐今年要多做几身呢。”

“李小姐这边请坐,我这就让他们都拿上来。”是许老板的声音。

“那些料子我都看过了,和城中其他几家相比并无出挑的地方。”这声音该是那李小姐的:“年后我便要准备选秀,所以一定要最好的。”

我听到“选秀”二字不由一怔,手中茶险些洒出。碧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笑笑,低声道:“怎么秀女不都得是官家女子么?”

碧莲悄声道:“今年改了,民间有德的富户家的女子也可应选的。李老爷是安阳出了名的大善人,他女儿又是安阳第一的美人,自然会被挑中去应选的。”说完又道:“城中还有安阳知府吴大人家的幺女挑去应选。听闻最近两家都在为女儿进京做准备,正大肆采买呢。”

碧莲话音刚落,便听见又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清丽的嗓音响起:“这不是李姐姐嘛,你也来选衣服?”

“吴妹妹,你不是在王记选了么,怎么又来?”李小姐的声音明显不满。

“许老板,怎么还不见衣料?”说话的是李小姐的丫鬟。

“两位小姐,请坐请坐,我让他们拿料子来。”许老板的声音听得出很尴尬,然后听见他下楼的声音。

“李姐姐,听说你在廖记金行里买了十几根金钗啊。姐姐果然大手笔。只是听闻当今圣上不喜奢华呢。”

“十几根钗算什么?皇上再不喜奢华,但是皇妃的架势总要有的啊,难道就荆钗布裙的给皇上丢面子?”

我按住心中的笑意,这李小姐还未入选,甚至都未拿到最后金殿面圣的名额,讲话都这般狂妄了么?至于沈羲遥是否喜欢奢华,他们又如何能明了皇帝的心思呢?若是他喜欢,满头珠翠都是应该。若是他不喜欢,简朴的装扮只会被说成有失皇家颜面。

我悄悄上前,透过门缝,只见外面坐了两位佳人。一个鹅蛋粉脸,身量丰满,一身玫瑰红色右衽衬得人如艳艳碧桃;另一个气质不错,神情开涤,一袭湖水绿的襦裙显得人濯濯如春柳早莺。

碧莲也凑上前,悄声对我道:“那个红色衣服的,就是李小姐。绿色的,是吴小姐。”

此时许老板带了伙计上来,上等的面料在桌上铺开,一时间,樱桃红、浅莲红、珊瑚红、青草绿、浅豆绿、松石绿、花青、茶青、蟹壳青、孔雀蓝、宝石蓝、浅紫蓝、水晶紫、葡萄紫、丁香紫……的各色锦缎使整个屋子流光溢彩。

“两位小姐,这匹珊瑚红的料子可是昨日刚进的,你看这上面也是富贵吉祥的纹样,很衬两位呢。”许老板一一介绍着,但是我看得出他面上为难之色。

“这匹、这匹、这匹还有这匹,我要了。另外那个孔雀蓝的也要。”李小姐当下指点起来。

“那个孔雀蓝还有吗?我也要一匹。”吴小姐不甘示弱,也指点起来,生怕好的被李小姐抢去。

我确微笑起来,目光落在一匹月白的缎子上,这颜色是沈羲遥最喜欢的。若裁成上裳,配各色的裙子都是极好的。若是再绣上略浅的花样,更是十分雅致。只是看来李小姐与吴小姐都被那些艳色布料吸引,根本不去看那些素一些的花色。

“碧莲,我想买那匹月白的,等下你去跟许老板说说可好?”我低声道。

那月白的缎子看起来是杭缎,最是轻薄柔软,做成中衣给羲赫,他穿上一定舒服。

“许老板,你这里不是还有成衣么,拿出来看看。”吴小姐见抢料子失了李小姐一步,便又问道。

许老板连连点头:“是有成衣,不过多是卖给百姓的,两位小姐出身尊贵,怕是……”他面上有难色,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连面色都明亮起来。

我已猜到,拉了碧莲回位置上坐好。

“两位且等着,正好有两件新衣,十分漂亮。”他说着走到我门前,轻轻敲了敲进了来。

我微微一笑,碧莲将衣服的包裹递给他。他又连帕子也拿了出去。再进来将屏风抱出去。

“李小姐,这是令尊让我请绣娘绣的,小姐先看看合不合意。”

“我爹买了茶屏?”李小姐疑问着上前,将盖在屏风上的丝绢拉下,不由就惊呼起来:“这绣功真好!这牡丹真漂亮啊!”

“这诗也好!”吴小姐闻声上前,又惊讶道:“这字也是绣的啊!”

“许老板,这屏风多少钱,我出双倍买了。”吴小姐道。

“这……”许老板有些为难,但是毕竟李老爷未付钱。

“我爹已经买了,吴妹妹何必夺人所好呢?许老板,直接和料子送去我府上,价钱嘛,自然好商量。”李小姐宝贝似地护住,想了想又道:“吟香,你抱着,就带回家去。”

“许老板,衣服呢?”吴小姐没有再争,毕竟是李老爷先定的,她不便硬夺,不过眼中有明显的遗憾。

“这里,这里。”许老板说着打开包裹,将衣服抖开。

我在门后,只见李小姐和吴小姐吃惊地张了嘴巴,她们身边的丫鬟连连惊叹:“真是美,这么美的衣服,我从未见过啊。”

“我都要了。”两位小姐异口同声道,满眼都是狂热的喜爱。

然后互相看一眼,都不做声起来。

“两位看这样好不好,一人一件如何?不要为衣服伤了和气。这也是今日刚刚拿回来的。仅此两件。”

两人沉思了半晌才不情愿地点点头。

“李小姐富贵,这件莲青色绣桃花的正好。吴小姐肤白,穿这件葡萄紫色更衬肤色。”许老板说着又把手帕拿出:“这里还有些手帕,都是同一个绣娘绣的,两位小姐可挑一些。”

我坐回椅子上,不再去管外面两位小姐的明争暗夺,只想着她们挑好了,我好出去归家。

不久便选好了,两位小姐都满意地各回各府,其中李小姐更开怀一些。吴小姐临走前又跟许老板说,若是再有我绣的任何物件,一定第一时间到府上通知她。

许老板自然是连声应了。毕竟,作为安阳父母官的掌上明珠,自然没人敢得罪的。

待送走了两位小姐,许老板这才回来。两位小姐挑选衣物一个多时辰,此时已过了饭点儿。

“谢娘,真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我已让伙计在醉仙楼订好了酒菜,现在就去用一些吧。”许老板一边擦汗一边道:“刚才那两位你们也见了,开春便要上京选秀,最近各家绸缎首饰店铺都一一采买过了,我们也不能怠慢。”

我微微一笑:“许老板不必客气,谢娘自然是明事理的。”指指手边的茶:“许老板的茶和点心也都是很好的,现在倒也不是很饿。”

“是我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这便去吧。”许老板堆满笑意。

我这才与碧莲一起随他去了。

在醉仙居正巧遇到羲赫、刘公子与张大哥一行,另有一个清瘦严肃的年长的男人一起。如此便在一间吃起来。不过我和碧莲身为人妇,请店家另隔了一道竹帘,却是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

许老板落座后,赫然发现那个年长的男人正是安阳知府吴品贤,忙又起来见了礼,这才又坐下。

我和碧莲悄声聊着一些邻里的趣事,他们的谈话不经意间落进耳中。

“刘师爷,你分析分析如今朝廷的局势吧。”吴知府道,眉间隐隐有忧色。

“吴大人不是与户部尚书凌大人是同一年金殿面试的进士么?”刘公子道:“您不是一直算作凌家一派?”

吴知府点头:“我确实与凌大人是一年的进士,不过此番是为了我那个弟弟。”他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那妻弟是武举出身,如今效力军中。只是如今朝中形势莫测,他不知是否改换门庭。”

“哦?”羲赫发出一声疑问:“不知吴大人的妻弟在哪个军中呢?”

“在裕王辖下的西南驻军之中,前段时间休假回来了。”

我心头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羲赫盯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没有说话。

许是看到羲赫沉默,刘公子适时解释道:“听京中的朋友讲,本应统领西南大军的裕王,已经很久没有上朝。而且皇帝打算更换驻守西南的将军。”

羲赫顿了顿问道:“皇上换将军也属正常,也许有其他的安排,不知吴大人又为何担心呢?”

吴大人摇摇头,四下看了看,悄声道:“听说,裕王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已被软禁了。”

羲赫的额头明显跳了跳,他的面色灰白,几乎是喃喃道:“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拥兵自重、不臣之心……”他的声音里是失望到极处的悲伤,七分克制、一分嘲讽、一分无奈,一分悲凉……

“谢公子怎么看?”刘公子问道。

羲赫摇摇头:“朝廷之事我不懂,不过我想,既然皇……皇上要换将领,那便还是随了新人好。毕竟,边关的将军不是说换就换的,若真的换了新将领,几年内是不会变动了。皇上也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因此,不论是否如先前所说,裕王失宠还是另有原因,既然吴大人的兄弟在西南军中,还是随了新将领的好。”

他浅浅一笑,仿佛事无关己,我却看到,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现在就是不知道皇上要换谁。”吴大人道:“我们也好早点打点。”

我心中一颤,二哥不是在西南大胜了么,按理说,该就是他了啊。

羲赫似也想到,便问道:“我听闻之前是凌将军代裕王去了西南,怎么不该是他留在那边吗?”

吴大人抿了嘴,微微一笑:“凌大人马上就要变成太后的乘龙快婿,自然不会放在西南。他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我心头大喜,二哥终于回去了,也会迎娶尊贵的长公主。我凌家的地位也会更高。将来,即使沈羲遥迁怒与凌家,但看在太后与长公主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太过吧。

羲赫想了想:“也对,朝中没有成熟的可以驻守西北的将军,还是要凌将军去的。”他沉思了一下又道:“如今朝中,其他地方也不便轻易变动。可以去西南的,除了裕王手下的几个大将,便只有孟翰之了。”

他自嘲地道:“如果裕王真的有不臣之心,那么皇上必然不会把将军之位给裕王的亲信,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饮着茶。

“可是孟将军之前打了败仗……”吴大人担忧道:“而且,吴家与凌家并不相容。我毕竟是凌大人一派……”

羲赫摆弄着手中的茶杯,闻言抬头看着吴大人:“所以在下愚见,吴大人不如想办法把您妻弟调到西北军中去。”他扫一眼我位置,迟疑了下,还是说道:“凌家如今一家独大,朝中并没有可抗衡的势力。虽然凌相已去,但毕竟根基还在。所以,皇上虽然一定会派凌将军去西北,但也一定会挑选其他不错的将领跟他去西北历练。您的妻弟,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即不伤害您与凌家的交好,也不会因为西南换了将领而担忧。”

吴大人点头称是,刘公子也笑起来:“谢公子分析得十分有理啊。”

吴大人却又有些为难:“可是……其实这也是我的担忧。也有一个消息,虽然可信度不高,但是还是有这个说法。”

他见羲赫疑惑地看着自己,咳了一声才道:“其实大家都知道,皇上之前与凌相并不和。而且凌家势力太大,皇上虽然有心除去,但是顾忌凌相威望。如今凌相故去,皇上就可以有所行动了。”

刘公子却不认同:“可是皇后还在宫中。”

吴大人悄声道:“你不知道么?也就是那个传言,皇后也仙去了。”

我手一抖,杯中茶大半洒出,碧莲低低呼了一声,赶紧拿帕子擦着。

“谢娘,你怎么了?”她低声问道。

“没什么,听得太入神了。”我低了头,心却忐忑起来。

“所以我又担心,毕竟有皇后在宫中,皇帝还会有所顾及,念在皇后情面上不至于为难凌家。可是如果皇后真的也去了,那么凌家可就危险了。”吴大人两手交握着,慢慢道。

“不知吴大人为何相信您朋友所说属实呢?”羲赫微微笑着,笑容中却是冷意。

“谢公子,之前皇上因皇后有孕大赦天下,你知道吧。”吴大人捋捋胡须道。

羲赫点点头:“有所耳闻。”

“那么算一算,如今,皇后该有至少有五个月身孕。可是,却没有任何皇后的消息传出。按大羲律,妃嫔有孕到后期,母亲可入宫照顾,而怀孕期间,家人可以相见。以凌家势力,即使皇后没有身孕,想要见面也是可以的,更何况如今皇后有孕,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这只能说明是有问题的。”吴大人面上的笑容收起:“同时,皇上得了新的宠妃。若皇上真如传说中独爱皇后,那么在皇后怀孕期间,是不会过度宠爱任何一个妃嫔的。”

“新的……宠妃?”羲赫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却只是低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是啊,皇帝对其的宠爱甚于之前风头正劲的柳妃娘娘呢。三月间从美人晋才人,再至贵人,如今是婕妤 了。”吴大人说道,又似自语般道:“若我那女儿能够入宫,做到婕妤,便也是我家的福气了。”

我心中一沉,大羲后宫的品阶,除皇后外,有九级。

其中,正一品夫人三人,分别为宸妃、贵妃、淑妃,同品级中,宸妃最尊,贵妃次之,淑妃逊之;

正二品妃四人,分别为德妃、贤妃、惠妃、庄妃,同品级中,德妃最贵,庄妃最次;

正三品从妃五人,以妃为缀,冠以姓氏,若得宠者,有皇帝赐称号;

正四品嫔九人,分别为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同品级中,淑媛最高,修容最低。

另有正五品婕妤十八人;

正六品的贵人、才人、美人各二十七人,同品级中,贵人最大,美人最小。

再有正七品的宝林、御女、采女,无定数;

正八品的常在、答应、娘子,无定数;

正九品的选侍、更衣,无定数。

这些,自然是宝林为首,更衣最末了。

其中,从妃,是妃嫔中的一个“分水岭”。从妃便可作为一宫之主,管一宫事务。

而达到“婕妤”才能迁出掖廷,与正五品以上的妃嫔同住一宫。另外,从“婕妤”起,才有机会得到皇帝的赐号,这是荣宠的标志。

大羲后宫等级森严,若仅因为宠爱,最多至贵人。其他若非自身或者家族有功,便只能在大封六宫时,才可得到晋位。

而这个女子,在无妊的情况下,三月之间连越三级,足以见的皇帝对其的宠爱。

这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呢?

察觉到羲赫担忧的目光,我朝他微微摇头微笑。我已出宫,已不是皇后或者凌家的女儿。我只是谢娘,一个普通的百姓,皇帝宠爱谁,与我何干呢?

羲赫见我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便回头继续与他们讨论。

“依在下之见,无论皇后情况如何,皇上应该都不会为难凌家。一方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凌家并非‘死虫’。无论是凌相还是如今在朝的两位凌大人,手中的权力也不容小觑。同时,皇上也不能无故对功臣之家做出什么来,除非凌家有忤逆之罪。可是,”羲赫淡笑摇头:“对于那样一个家族,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家作对。”

“至于裕王,”羲赫微微迟疑的停顿了下:“以现在情况看,也许不会再回驻军之中。毕竟……毕竟裕王与皇帝手足情深,也许,皇只是不想他在外辛苦了。”

我看着他的苦笑,心中再次涌上愧疚。

是啊,他是沈羲遥最信赖、也是最亲近的兄弟。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亲王,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却为了我,放弃了一切,甚至,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这对羲赫这样一个责任心极重的人,该是多么的折磨啊。

“方才刘公子说,吴大人是凌大人一派,不知是否相熟。”羲赫转了话题道:“若是相熟,何不托人带给户部尚书一封信,举荐您的妻弟到西北军中去呢?”

吴大人连连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瞧我,竟然疏忽了。三日后凌将军的大军将从安阳去京城,会停留一晚,我正着手安排着。如果那时跟林将军提一提,再投其所好,该是没差了。”吴大人想到此,眼睛都眯起来。

我却在心里摇摇头,我的二哥,可不是轻易能打动之人。若是真有才,无须说,便可。若是无才,便是倾国财富也不能说动他的。更何况这样的小事,吴大人若是为此便“劳烦”了二哥,那才是断了今后之路。

“不可。”羲赫手摇了摇:“这等小事不应劳烦凌将军。而且凌将军不是轻易能被说服之人。其实,您大可写信,请凌将军交给凌大人,由凌大人来处理。不过,您的妻弟,若没有真才实学,凌大人想必也不会帮忙的。因此,若是能将您妻弟在军中的功绩写明,达成的机会便高很多。”

吴大人连连点头,对刘公子道:“振邦,这个就交给你了。”

刘公子忙应了:“大人放心。”

这才算是谈好,之后又风花雪月地谈起诗赋来。

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不是为了朝中的“传闻”,而是方才吴大人说的,二哥将从安阳回京!也就是说,我有可能远远地见他一面了。

羲赫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面上带了温和笑意,眼中染了崇拜之色,对吴大人道:“方才大人说,凌将军要从安阳过,不知会走哪条大街,又大概是何是时辰呢?”

吴大人想了想:“大街自然是走庆瑞大街,按之前的通知,该是晌午过半左右。”

羲赫谢过吴大人,便不再提。

我知他是为我打听,心中感激。想着如果想见二哥,必然得在安阳再住三日。可是碧莲家中并无空房给我和羲赫,看来,得找客栈住下了。

又聊了不久,大家便纷纷告辞了。

“羲赫,我想……”我拉了他衣袖正想说话。

“我们在安阳再住三日吧,好好采办东西,也看看这里。”羲赫点点我的鼻子:“你也可以见见你二哥,我这就去跟老板讲,包下那边临窗的包间来。”

我心头骤暖:“谢谢你,羽桓。”

“你我之间,何言谢字。”羲赫的眼中,全是温柔。

出了客栈,却见刘公子等在门口,见我们出来,便笑着上前:“谢兄弟,谢娘,你们要在这里待三日么?可有去处?”

羲赫笑着回道:“是啊,这便去找找客栈。张大哥家中住不下。”

“若是不弃,住在我府上可好?”刘公子的笑容中全是诚意,“这几日来安阳采办年货之人极多,想来客栈很难有房间。”

羲赫一愣,想了想才答应了。

因在醉仙居与羲赫相遇,又答应刘公子这几日住在刘府,于是与碧莲说好次日去集市的时间,便到了刘府。

刘家在安阳是书香世家,族中子弟大多为官为师,在安阳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家族。刘公子是刘家三子,不过因是正室所出,故而在家中地位不凡。

刘府颇大,我们被安排在客人所居的“飞羽轩”中,是一座独立的小院,栽了修竹,不过此时正值冬季,便不复春夏的青翠。不过墙角种了几株梅花,倒是有幽香随风传来,令人心旷神怡。

我推开窗,趴在窗前,看墙角下那几株梅花,唇边蕴了满满的笑意。

羲赫将一件玫瑰色镶兔毛的披风搭在我肩上,“风寒刚好,就这般吹风,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指着那梅花:“羽桓,你看这梅花多美。”

羲赫顺着我的手看去,其实不过是几株红梅,是自然生长的,比不得宫中由匠人精心修剪的各式珍稀梅花。可是此时我却觉得十分美丽。

“这是常见的红梅,不过比起腊梅,确实美了很多。”他笑笑道:“不过,你此时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好的。”

我被他说中心事,只是微笑。他揽过我的肩膀:“过几日就能见到你二哥,你是否想与他当面见一见呢?”

我愕然:“不可,若是二哥知道我出宫的原因,一定不会轻易接受的。到时……”

羲赫却摇摇头:“你是否想过,在他的庆功宴上,不见你这个皇后,是否会起疑?”他不等我说继续道:“更何况他回去之后,应该不久就会和静娴长公主完婚,若你庆功宴上是以身体不适不出席,那么在你哥哥和皇帝的姐姐婚礼之时,再不出现,岂不是更加不合理?”

我明白他的心思,慢慢道:“我已故去的消息安阳都有传闻,更何况京中?到时二哥若是起疑,自然有碍皇室与凌家的和谐。”我想了想,下了决心道:“好吧,若是能见二哥一面,倒也无妨。起码,我好好活着,不论是何身份,总比我死了强的。”

羲赫点点头:“我会与你一同见他。这样,相信他会放心。而且,”他羞赧一笑:“我希望我们,能够得到你的家人的认可。”

我靠在他怀中,心中感激。羲赫知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心结,便是我们曾经的身份,与如今偷偷摸摸的生活。若是家中有人能够认同,我的心中,始终会好过很多。

“薇儿,我希望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羲赫揉着我的头发,喃喃道。

我点了点头:“我信。有你,我便开心。”

晚上与刘公子吃饭,他特意选在刘府花园中的一处“听雨阁”中,阁外种了芭蕉,窗下悬了银铃,十分风雅。

菜式简单清爽,但胜在可口。饭后,刘公子欲与羲赫手谈一局,我便与他的正妻李氏在一旁“观战”。

外面传来瑟瑟风声,李氏到窗前看了看笑道:“看这风,似是要下起雪来。”

刘公子正在兴头上,闻言头也不抬道:“去备些酒来。”

李氏下去了,我站在羲赫身边,只见他的黑子与白子旗鼓相当,再看棋局不由有些惊讶。以羲赫的水平,早该赢了才是。不过,我旋即想到,毕竟做客刘府,我们又自称乡野中人,自然不好锋芒太过。

最后刘公子的白子赢了羲赫一目半,羲赫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热帕子敷敷手,笑道:“刘兄好棋力。”

刘公子看一眼羲赫:“谢兄弟的棋力也不差啊。”

李氏正好带了三个女子端酒进来,闻言一笑:“我家老爷的棋力,在安阳可是数一数二的呢。”言语中带了满满的自豪。

我看了一眼与李氏进来的三个女子,穿戴皆不凡,其中一位粉衫的女子肚子微微凸起,想来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韵儿,你怎么也来了,这么冷。”刘公子看着那个女子,语气中都是温柔。

“听闻老爷的好友来了,我们姐妹便想来见个礼。”那女子声音温柔,但神色却带了骄傲。一旁的李氏虽笑着,但冷了许多。

我与羲赫对望一眼,明白了这几个女子的身份。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侍妾,含韵。”刘公子道。

粉衣女子浅浅行了礼:“奴家见过两位。”

“这两个,是老爷的偏 房,初柳、盛荷。”李氏笑盈盈指着身后两个女子道。

我看那两个女子,衣饰上较含韵自然差上一些,但是看李氏的态度,想来该是这位正房安排的。

心中是明镜一般,后宫争斗惨烈,各方拉拢。到了民间,虽妻妾人数不可能与皇帝相比,但是,只要不是唯一的妻,争风吃醋、钩心斗角,又哪家能避免的了呢?

我的面上带了温和笑意,盈盈施了礼道:“各位姐妹唤我谢娘便好了。”

刘公子笑道:“这是谢兄弟,你们过来见一见礼吧。”

含韵的目光在我面上一扫,朝我示好地一笑:“谢娘真是花容月貌,若是好好打扮起来,一定如仙子一般。我们比起来,都自惭形秽呢。”

我看一眼身上家常的浅碧色棉袍,微微一笑,岔开话题:“看二夫人的身子,该有四个月了吧。”

含韵娇羞一笑,手护在肚子上,“五个月了呢,我身子瘦弱一些,便不那么显的。”

我点点头:“二夫人可要好生休养,毕竟怀孕辛苦。”

含韵看一眼旁边李氏,“这是老爷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是会小心的。”

李氏笑得尴尬。

刘公子回了头:“含韵,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又看一眼两个填房:“你们也去吧。”

正要跟李氏说话,李氏抢先一步道:“我来陪谢娘吧,老爷喜欢清净,我便为你们温酒如何?”

刘公子想了想点点头,柔声对含韵道:“你回去小心些。”

看着她们出去,李氏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发现我再看她,又无力地笑笑。

我看一眼正与刘老爷品画的羲赫,又看一眼李氏,对他们施了一礼:“刘公子,羲赫,我想先回去了,不知可好?”

羲赫看这我道:“那便回去吧,我再与刘兄品品画。”说着朝我眨一眨眼。

我知他需要通过刘公子安排见到二哥,便盈盈道:“谢郎,你与刘公子慢慢论画。还请夫人送我回去。”

李氏自然是答应了。

我与她并肩走在配廊上,半晌都没有说话。

“谢娘,你与谢公子成婚多久了?”李氏停下脚步,看一眼廊外疏疏下着的雪点子,突然问道。

我沉吟了一下,想来,我与羲赫相识,已有近一年的时间,便道:“有两年了。”

“我看着你们夫妻,真是羡慕。”她悠悠叹一口气:“谢兄弟没有纳妾吧。”

我点点头:“乡野之人,如何纳妾呢。”

“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她的手扶在朱红的栏杆上,面上幽怨。

“你们还没有孩子吧。一定要早点生个孩子,起码,当男人变心之后,还有个孩子做安慰。他也不会因为你无所出,去名正言顺的纳妾了。”

我抿了唇,若论到纳妾,沈羲遥的侍妾、偏房、通房还不少吗?全天下,恐怕没有能比他多,也敢比他多的了。而有没有所出又如何?大羲律里三年一次的选秀,又有多少“妾室”入宫呢?

但是却不说话,只是等李氏。我知道,她需要的是一个倾听的人。

“我与我家老爷成婚五载,当初也是门当户对。可是,我一直无所出。他便留恋花丛。”李氏叹一口气:“那个含韵,不过是烟花女子出身,可如今仗着有孕,也不把我放在眼中。”

我一愣,但一想含韵眉梢眼角的风情,确实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会有的。

“她本是京城万春楼里的姑娘,我家老爷两年前上京赶考,没考中,却迟迟不返。我心中担忧,托了友人去京中寻他,这才知道,他喜她的琵琶技艺,在万春楼重金买下她的初夜,从此夜夜流连。”李氏说到这里,言语中有难掩的愤怒与不甘:“我本以为他就是玩玩而已,毕竟男人嘛,都是如此。却不想,直到老爷子震怒,命他必须回来,他还执意为她赎了身带回安阳。”李氏拂在栏杆上的手因用力而透出根根筋骨,衬着莹白的皮肤,鲜红的栏杆,十分刺目。

“可是,如果含韵是烟花出身,如何能进得了刘家门呢?又给了侍妾的地位。”我疑惑道。

“老爷子开始自然不肯,可是……”李氏的声音中是无奈、不甘与悲伤。

我明白了,“因为她有了身孕,是吗?”

李氏点了点头:“开始她自然是不能进门的,老爷将她安在外面,我为了让老爷回心,特意选了城中两个不错的良家女子,收进来做了偏房,另还有几个通房丫鬟。哦,偏房就是你看到的初柳与盛荷。可是老爷的心还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根本不管我们。”

我点点头。

“因我无所出,想着偏房能有也好,可是,偏偏这边没动静,那边却传来消息。如此,为了子嗣,老爷子才同意她进门。”李氏恨恨道。

“若论身份,即使有孕,也不该是侍妾啊。”我问道。

“是啊,按老爷子的意思,给个通房就不错了。可是耐不住老爷三番几次的请求,那边也说,若是通房,宁愿不进门。如此,老爷子为了孩子,便只得答应了。”李氏的声音中全是无奈。

我拉了她的手:“姐姐,子嗣这上面,强求不来。不过,她始终是侍妾,又非良家出身,是越不过姐姐的。”

李氏的声音里全是疲惫:“越不过又如何?大家都是看谁受宠跟着谁。更何况她有孕了。”

我低了头,看李氏手上一只通翠的玉镯,慢慢道:“其实姐姐,无论含韵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你毕竟是正妻,刘公子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可以求老爷子将孩子给你抚养。这也不是难事,毕竟含韵出身不高,老爷子又不喜欢。到时,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子了。”

我顿了顿再道:“至于宠爱,姐姐有了孩子还管那么多做什么?而且,我相信刘公子只是一时新鲜,毕竟,良家女子与烟花女子相比,一定是不同的。姐姐何不在丈夫面前稍稍放下身段,你们是结发,又无嫌隙,若是得回丈夫的心,也不是不可能的。”

李氏抽出袖中绣帕按按眼睛,点了点头:“我就是没有主意,你这样一讲,倒是有理,我且试试。”

我眼尖,一眼看出那帕子是我最早绣的那一批,却道:“姐姐想明白就好,到时自己争取便是了。”又“咦”了一声:“姐姐这帕子,是自己绣的么?”

李氏看了看帕子,面上浮上淡淡一层红晕:“这是老爷之前送给我的。”说着递给我:“那日老爷拿了帕子回来,正巧我看到,十分喜爱,老爷便给了我。你看这绣工,真好!”

我将帕子还给她:“这说明,刘公子心中,姐姐的分量并不小。”

李氏点点头:“是啊,毕竟,我们自幼相识,也算青梅竹马了。”她看了看帕子,又道:“这帕子,后来含韵看到了,也喜欢,老爷便又去买了来,不过,却是一人一条了。为此,我心中还是欣慰的。”

我带了安慰的笑容:“所以姐姐,你还是有胜算的。”我想了想又道:“刘公子好风雅,想来含韵也是因这一点被刘公子喜爱,姐姐不如也投其所好,不是更好?”

李氏苦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也就是识得几个字而已。就算我想学,那些才艺,哪个不得十几年功夫才擅长的了。现在又哪里来得及呢?”

我沉思了下:“我听谢郎提过,刘公子喜欢诗词,姐姐既然识字,不如读读诗词,不解之处向刘公子请教,夫妻间,也是一种情趣呢。”

李氏想了想,眼中冒出欢喜:“作诗我会一点,只是不精,也不能出口成诗。不过多练练,也该是能好些的。谢谢你,谢娘。”

我看一眼不远处窗下羲赫与刘公子的身影,又看看眼中带了希望的李氏,笑道:“我送姐姐一首诗,姐姐记下。”说着吟道: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李氏重复一遍,面上透出惊喜,一双眸子亮晶晶看着我。

我点点头:“这诗语句简单,姐姐可说是自己所作。”

“多谢你,谢娘!”李氏握住我的手,眼中有点点晶莹。

当晚,李氏与含韵皆差人送来换替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首饰,也都是不错的衣料。李氏想来一是出于主人家的礼貌,一是因为对我的谢意。而含韵,我想,该是因为刘公子重视羲赫,便存了讨好拉拢之意。

我倒是都收下了,毕竟一来我们确实没有带什么更换的衣物,二来确实不是什么特别贵重之物,若是不接受,可能反而会失礼。

第二天便与碧莲一起采办,羲赫又被吴大人唤去。不过前一日他锋芒露了些,想来今日会注意。

临近傍晚时分回到刘府,还未进到飞羽轩中,便见一青衣小丫鬟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我脸上立刻浮现笑意,连忙上前:“谢娘,你可回来了,我家夫人等了你很久呢。”

我有些惊讶地问道:“夫人有事找我么?”

小丫鬟点点头:“夫人邀了相熟的几位夫人在花园里赏梅,让我来找你呢。”

我微笑道:“容我换件衣服过去。”

穿了吴夫人前一日送来的一件香色绣喜鹊登枝的襦裙,披了羲赫买给我的那件玫瑰色镶兔毛的披风,又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想了想,卸掉钗环,这才去了花园。

花园中有三四位面容姣好的夫人们,一件件大红猩猩貂裘滚边的披风下露出各色织金绣花的裙袍,还有金钗银钿闪耀光华。我站在一棵梅树下,看着眼前的景色,却似乎回到了后宫中一般。

定了定心神,带了得体的笑意,朝已经看见我并招手的李氏走去。

“这便是最近在我家做客的谢娘。”李氏向其他几位夫人介绍着我,又跟我一一说明了几位夫人的身份,皆是城中大户的正妻。

我低头一一见了礼,那些夫人听见我不过是乡野来的妇人之后,便失了兴趣,几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我一眼。不过毕竟家教都好,再加上看在李氏的面子上,倒还没有奚落我。

我听她们谈论哪家首饰更精,哪家衣服更美,自然无法加入讨论。直到她们说起年后的选秀,各个激动起来。我凝神听着,心中却泛起微微涟漪。

是啊,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选秀了。

“我看李家小姐恐怕也就是走一遭。毕竟吴小姐是官家千金,地位要高呢。”

“那不见得,李小姐的美貌在安阳可是第一,皇帝会喜欢的。”

“可是她是商人家的女儿,商人在大羲的地位又不高,怎么能和官家女子相比。更何况全国美貌之人多了去了,她也不算最美啊。”

“今年第一次允许商家的女子参选,一定会选几个以显皇室对商贾的重视。”我淡淡一笑,柔声道。

李氏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谢娘说得对呢。”她停了停道:“更何况商贾之女自然比官家女子阔绰,想来李老爷一定也打点了不少。”

“可不是,最近安阳城里的好东西都被她们挑去了。”一个夫人应和道。

“听说她们在许记绸缎庄得到两件十分精美的裙子,很难得的呢。”另一个夫人忙道。

“李小姐那条我见了,真的是非常美丽啊!”之前一直为李小姐说话的夫人道:“莲青色虽然重了些,但是正好衬得上面的桃花娇艳极了。李小姐又长得富贵,穿上实在漂亮得很呢。”

“吴小姐那件紫色的更漂亮,上面的葡萄好似真的一样,衬得她肤色如白玉一般。”之前那位一直贬低李小姐的夫人道:“而且吴小姐配了紫晶葡萄簪子,穿上更是风华无限呢。”

“可惜我没有见到。”李氏惋惜地说:“也不知那样的裙子,是否还有呢。”

“不如明日我们一同去许记看看?”一位夫人建议道:“正好我还想买一件年下穿的衣服。”

其他纷纷应和,我却不言语。

“谢娘,要不要一起去?”李氏问道。

“刘夫人,许记的衣服都那么贵,谢娘去了也是白去啊。”

“不过去也无妨,当开开眼好了。”一位夫人掩口笑道。

我朝她们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那样的衣衫,若几位夫人买了,给谢娘饱饱眼福便好了。”

“薇儿,你在这里吗?”花园口传来羲赫的声音。几位夫人听见有男声,连忙打起手中纨扇遮去面庞。

“谢郎,我在。”我说这向几位夫人微微失礼:“几位夫人,我的丈夫寻来,请容我先告辞。”

“哎呀,张夫人也在。难得难得。”

我正欲走,却见刘公子朗声对其中一位夫人道,说着与羲赫走了进来。

羲赫这日穿了一件墨蓝色凹斜纹的长袍,仅在领子袖口处以银线绣了千叶纹,是我前段日子新为他缝制的。这样一件简单的袍子,却显得他轻袍缓带,修眉俊眼,神采端然。他笑意款款,目光濯濯,眉间一分儒雅气,仿若春风化雨一般。

我听见那几位夫人发出低低的赞叹之声,望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艳羡。待看清我之后,又发出惊叹。

我不言语,只是看这走来的羲赫微笑。他亦回报我,并且轻微地点点头,我知,他已托刘公子安排好了。

“夫人,你们在赏梅?可有佳作?”刘公子望这李氏的目光与昨日稍有不同。然后又对羲赫道:“这几株虽然不曾修剪,但却是老梅,到也是难得,这才邀你来看看。”

羲赫点点头:“确实不同,香气更甚。”

李氏为难地看一眼我,我轻轻一笑:“方才夫人正好作了一首,十分精妙。”说着,想到她们妻妾间的相争,便吟道:“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李氏毕竟读过书,待听完也是一怔,知道我在安慰她。但若这诗归在她名上,便是作为正妻的大度与容忍,想来刘公子也是乐见的。

其他几位夫人也是慢慢咀嚼着这诗,她们自然知道之前李氏并未作诗,但是当下也不好点破,便都是迎合地笑着:“刘夫人的诗确实好呢。”

刘公子听完也是喜不自胜:“昨夜你那首便不错,今日更是有所进益。我听书童说,你让他找些古籍来读,若是有哪里不懂,大可来问我。”

李氏闻言喜上眉梢,面容都娇艳起来,她柔软了腰身:“谢过夫君。”

之后刘公子与其他几位夫人谈笑,想来是十分熟悉的。

羲赫看我,眼中是明了。我走到一株梅树下,折一支梅花在手中轻轻闻着。他随我走过去,悄声道:“昨夜刘夫人那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你作的吧。”

我轻言道:“我们日后少不了与刘公子他们打交道,我与他夫人相熟,也是应该。”之后又唏嘘道:“我看着她们,便想到后宫那些女子间的相互倾轧,却在面上还要做出一团和气。我已脱身,她们却还不得,也不愿。我帮一帮李氏,算做帮一个原来的自己,也是尽一尽我的心意了。”

“薇儿,不要再去想从前了,好么?”羲赫的手拉住我。

我朝他粲然一笑:“放心,我从来都不愿记起那些过往的。”

落日在西边天际挂着,有凛凛寒风吹来,我拢了拢披风,看着那边招呼大家去用晚饭的李氏,露出一个同情的笑来。

晚饭后,刘公子约羲赫作画。我们有求于他,只好应了。李氏自然是要跟去的,我想了想,也同去了。

既是梅花开放的时节,作画自然是画梅。

羲赫的画工得大羲名家指点,自然不俗。此时简单几笔勾勒出一幅墨梅来。刘公子那边,以粉彩画了一树红梅。

我看着那树红梅,突然想到,入宫前,三哥也是为我画了一幅红梅折枝图,却在我入宫前半年里,突然不见了。不过,这些都是属于凌雪薇的过去,我便不再想了。

“薇儿,你来看看。”羲赫唤我。

我上前,只见画上是几株梅树,枝头上点点梅朵,另画了飘零的梅花在空白处。我觑一眼那边正交谈的刘公子极其夫人,见他们没有注意这边,便取了笔,在羲赫的画上写下“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落便是春。”之后朝他一笑,将笔交到他手中。

心中涌起温暖,这便是我曾经向往的生活。与心爱之人添香并立观书画,看步月随影踏苍苔。两情相悦,如刀断水分不开。不用去担忧有人分去那个人对我的宠爱。

如今,在刘公子的这间书房之中,我看着羲赫俊逸的身影,觉得我的梦,似乎是成真了,虽然,那样不真实。

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羲赫朝我一笑,将笔丢进荷花样笔洗中,如寻常人家的公子般,选了细的狼毫笔,慢慢画着细节来。

我却涌上不安。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眼前的一切,好似虚幻。我再望一眼那边的刘公子夫妇,他们夫唱妇随,若是没有那些妾室,也许会更加美满吧。

一室宁静被突来的娇俏笑声打破。我见李氏微微皱了眉,再望向门口,只见含韵捧了几枝梅花进来,脱下斗篷,里面一色樱子红碎梅花的绡纱对襟,底下是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横挽一支梅花银珠长簪,极是妩媚婉约。

“我那碎月轩里的梅花开了,我见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枝给夫君拿来。”她巧笑着,说完才向我们见了礼。

“不想谢公子你们也在,是否打扰了呢?”她微笑道。

羲赫摆摆手,刘公子道:“我约了谢兄弟在这里画梅,你也来看看。”

含韵看一眼刘公子身边的李氏,却不上前。“夫君既在画梅,含韵不懂画,不如为夫君弹一曲?”

李氏带了和煦的笑意:“你有身孕,还是好生休息的好。”

“无妨的,不过弹奏一曲。夫君也是极爱我的琵琶的。”

她看了看四下,却只有一把古筝,不由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想了想上前:“二夫人既然有孕,还是不便劳累。不过若是有琴音相伴,自然更加风雅。不如我弹奏一曲,请二夫人点评?”

刘公子惊讶道:“谢娘也会弹琴?”

我笑笑:“皮毛而已。”说着看了看羲赫:“只是谢郎喜欢,我便学了学。”

言罢鼓琴瑟,启朱唇,盈盈唱道:“清晨凝雪彩,新候变庭梅。树爱春荣遍,窗惊曙色催。寒江添粉壁,积润履青苔。分明六出瑞,隐映几枝开。闻笛花疑落,挥琴兴转来。曲成非寡和,长使思悠哉。”

曲毕,含韵先拍起手来:“谢娘,你的琴真好,唱得也好。”她说着看向刘公子:“便是牡丹,也比不得谢娘啊。”

我一惊,牡丹?想到自己之前无奈藏身万春楼,秀荷曾经说过,万春楼的头牌,便是牡丹。又反省自己这两日的表现,实在露了太多,会惹人疑心的。便只好微笑,不解释。

刘公子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疑惑,不过羲赫适时地为我解了围。

“我们原来住的地方,有一位金陵来的琴师,谢娘跟她学了一段时间,她也直夸谢娘有天分呢。”

含韵点点头:“确实有天分。你的容貌才情,埋没在乡野间,实在可惜了。”

我微微一笑:“谢娘并不觉得可惜,我已觅到疼惜我的良人,我的容貌才情,皆是属于他的。只要他喜欢,我便心满意足了。”

羲赫握了我的手:“我与薇儿,只要能一生厮守便足够了。”

刘公子点点头,目光中都是尊重。李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谢公子与谢娘的感情,真令人羡慕啊。”

含韵也笑了,许是想到自身身世,即使烟花女子,谁不希望觅得良人呢?如今她虽已嫁入刘府,但毕竟是个侍妾,且不被老爷子所喜,也是有遗憾的吧。

夜里在卧房中,羲赫揽我在怀,我听着他的心跳,心里是踏实安稳的。

“薇儿,你不后悔?”他的手抚弄着我的发,轻声道。

“你总是问我。”我故作不悦。

“可是我怕,如今的生活,和你之前的,实在天壤之别。”

“羲赫,”我坐起身正视着他:“如果这样讲,那么要问是否后悔的,应该是我。我是被逐出宫的罪人,能保一命已是万幸。而你……”

羲赫坐起笑了:“好了,好了,我不提了。”说着手上一紧,他的目光灼灼,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他的吻那么灼热,我亦抱紧,回吻上去。红烛高照,一室旖旎……

因前一夜睡得晚,次日起身便较以往迟一些。该采买的东西都差不多,迟些起身倒也无妨。这日便与羲赫一同逛了逛安阳,在许记绸缎庄,羲赫执意为我买下一件玉色的缎面裙子,又买了几件首饰。

“羽桓,不必这样破费的。”我微微责怪道。

“我们带出的银钱足够花销,更何况你做了那么多绣活。待春日,我便可以去学堂做先生,另有字画可以寄卖。你便不必劳累了。”

他宽慰地朝我笑着:“所以,你不必那般节省。更何况,明日,你便要见二哥,可不能让他觉得我怠慢了你啊。”

次日一早便起身梳妆。换上那条玉色裙子,前一晚,我又以五色丝线在裙上绣出层层绮纹,这样一来,这间裙子堪比我在凌府时的穿着了,内里衬了吴棉,是靓丽的装扮。坐在妆台前挽一个如意髻,羲赫拿了一支碧玉花枝金步摇,认真地在我发间比了一比,才郑重地为我插在髻上。

我在李氏和含韵拿来的首饰中选了几枚花钿,对着镜子仔细戴好,镜中人与在黄家村的那个谢娘完全不同,却也不是在紫禁城中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镜中人,与凌府的凌小姐略异,是一副出嫁的新妇模样,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甜蜜。

想来,这该是父兄们,曾经期望见到的模样吧。毕竟,他们没有人愿意我进宫去的。

“我们走吧。先到庆瑞街上的酒家里,可以从窗户望到二哥。晚上刘大人会设宴,到时我们一起去。不过我觉得,最好这中间见一面。我已请刘兄带我们到军队驻扎的官驿去,他是师爷,这个还是办得到的。”羲赫换好了衣服对我道。

“你是如何说通刘公子的呢?”我问道。毕竟,轻易人等怎么可能见到大将军。

羲赫笑了笑:“我只说非常仰慕大将军,希望能够有机会面见。刘公子可能以为我想向将军自荐,便答应想办法了。”

我道:“那我同去,并不合适啊?”

“无妨的,你随我便好。”羲赫为我系上披风:“我与刘公子说好了要带上你的。”

我微微抿了唇,点了点头,心中却忐忑起来。

从安阳城门到庆瑞大街的主道已经被官兵隔绝出来,百姓站在街道两边翘首盼望,毕竟二哥是赫赫有名的将领,又是宰相次子,马上会成为驸马,自然引得众人的好奇。

我站在醉仙楼三层的包厢窗前,看外面街道两边摩肩接踵,人潮汹涌,这景象我曾经见过,那时,我是百姓围观的主角。

刘大哥自然与吴大人一起到安阳城外恭候大军,羲赫虽与我闲谈着,我却一直心不在焉,总是频频心惊,频频顾盼,带了忐忑、期盼。一直紧盯着远处城门方向,手心都因紧张出了汗来。

突然,一个干燥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我抬头,羲赫给了我一个宁心的笑容。

“快来了,这里看得会很清楚,不要担心。晚一点会单独让你见他的。”羲赫微微笑着,但是他的笑中,也隐约有些紧张。毕竟,见二哥,我们便要将所有的事都讲出来了。那些,不知道二哥他,能否接受呢?

远处传来鼎沸之声,还有人群的欢呼声。我举目望去,只见旌旗猎猎,又有马蹄得得、铠甲哗哗以及刷刷的脚步声。

“来了。”羲赫指着一队缓缓而来的队伍,正前方,骑在一匹通体俱黑的骏马上,身着金色铠甲,面容如卯日星君般神武的男子,正是二哥。

他的面上满是笑容,亲切温和,但浑身却是令人敬畏的凛然之气,雄姿英发,玉质风流,引得百姓敬仰不已。

我站在窗前,看他从窗下打马经过,那样亲切的面庞与笑容,心中激动起来,泪在眼中打转。

马上的二哥突然抬起头来,朝窗户这边无意地扫了一眼,我的心揪起来,“嗵嗵”跳着。我既希望他看见,又不想他看见。

好在,二哥应该只是无意,我见他又掉了头,依旧带了和煦的笑容,向前走去。

我向那个背影伸出手去,手缓缓转动,我的泪掉下来:“二哥,你还好吗?”

羲赫揽住我肩膀:“薇儿,等一会儿就能见了。”

我朝他歉意一笑:“我知道,但是,我忍不住。”

待军队最后一行士兵消失在视线中,我才与羲赫并肩下了楼去,回到刘府,等待刘公子来带我们去官驿。

在刘府简单用了午饭,便见张大哥匆匆而来。

“快跟我走吧,刘师爷在等呢。今日大将军入城,可是很忙的。”

我拢拢发髻,羲赫为我正了正钗和钿花,又戴上有轻纱遮面的帏帽,这才与张大哥去了。

官驿门口两队士兵严肃地守卫在两旁。手持宝剑,面色严肃。刘公子已站在门口等我们,满面焦急。

“大将军的一个副军我认识,请他帮忙,可是好像有些难办。毕竟……”他为难道:“那边根本递不进去话,我本想这晚饭时想办法带你们去,可是吴大人也不敢……”

他话音未落,羲赫皱了皱眉:“我们该想到的,将军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见到。”想了想道:“不知刘兄,可有纸笔?”

刘公子一脸诧异与疑惑,但还是带了我们去了一间偏房。

羲赫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折好,“麻烦刘兄想办法将这个交给将军。”

“这是?”刘公子翻转着手上的纸条,看着羲赫的眼中多了警惕。

羲赫淡然一笑:“刘兄别问,改日若是有机会,我亲自告诉刘兄。”

刘公子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是想向将军自荐?可是你又不求仕途……”他摇摇头:“也是,以谢兄弟的才情,窝在安阳,也是委屈了。”

羲赫见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点破,只是微笑。

刘公子自去了,以他安阳知府首席师爷的身份,若是想见到二哥,还是有机会的。

不久,刘公子来了,身后是两名全身配甲的士兵。

“大将军有请。”那两名士兵十分恭敬。

羲赫面上浮出清淡笑容,抖一抖袍子,阔步出去了。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到裕王羲赫又站在面前。

刘公子也是一愣,不由就后退一步。羲赫却转过身来,笑容是温和的,“刘兄,一起。”

我紧随其后,心中十分紧张,只能低着头,还好有帏帽的遮挡,但又怕有人认出我来。毕竟这是二哥统帅的军队,他的亲信中,到过凌府的也不是没有。

不久便行到一处单独的院落前,这里守卫森森,看去比官驿门口的那些人更加精壮。我知道,这里便是二哥休憩之所了。

刚走到门前,便见二哥匆匆出来,几步走到羲赫面前,单膝跪地行礼:“臣镇西将军凌鸿翔,参见裕王。王爷千岁。”

“刷刷”,两排的侍卫收起手中刀剑,又齐齐跪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羲赫无奈一笑,他定是没有想到,二哥会这样迎他。但当下也只能几步扶起二哥。

“大将军不必多礼,快请起。”又摆摆手:“都起来吧。”

不过,二哥不知京中情况,而且周围都是亲兵,羲赫毕竟是王爷,该有的礼节,自然不可费。

刘公子几乎怔在原地。“裕王……你是裕王……那……”他愣愣看向我,二哥这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你是……”

我站在原地,任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掉落。我缓缓地点头,微微施了一礼:“见过将军。”

二哥听到我的声音,身子一震,几步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了看四周:“这里……”

二哥了悟地点了头,看了周围侍卫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句风声者,军法处置!”他的声音不容置疑,而这些能在他所住院落外守卫的,必然是他的亲兵,仅忠于他的死士。

羲赫看一眼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刘公子,亲手将其扶起:“刘大哥,希望我的身份,你一辈子也不要说出去。”他虽笑着,可是语气中却满满都是压迫。

刘公子一颤,如捣米般点着头。

“你在外面等我们。”二哥丢下一句话,同时朝旁边人使了眼色。一个侍卫上前:“刘师爷,这边请。”

进到屋中,我刚揭下帏帽,二哥便跪在地上,声音十分严肃而凝重:“臣拜见皇后娘娘。”

我忍住眼角的酸楚,声音都发起涩来:“哥哥,我……已……”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鸿翔,你先起来吧。”羲赫伸手扶他。

二哥却跪着不动,“王爷,娘娘,请你们给臣一个解释。”他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透着隐忍。

“哥哥,你起来。我们只是想来见你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我哽咽着伸手拉他。

可是二哥却依旧不动:“最后一面,臣不懂。”

他抬头看我:“我在前方听说你有了身孕,欢喜不已,想着回京便可见你。可是,你现在在这里,你……”他看一眼羲赫:“王爷,您不是应该在宫中休养,然后回去西南的么?您又如何在此?”

我跪在他对面,紧紧看着他,目光悲戚。

“薇儿,你怎么能跪在我面前?你是皇后,快起来!”二哥厉声道。

“哥哥,我,已不是皇后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知道说出这句话会引起多大的反应。可是,我不得不说。

“你说什么!”二哥额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死死盯着我:“你说,你不是皇后了?你怎么能不是皇后?”

我淡淡一笑:“我不仅不是皇后了,也不再是凌雪薇了。”

二哥闻言立刻站起来,又一把拉起我,“你说你已不是凌雪薇?那你是谁?谁不让你做凌雪薇?”

“我也不再是沈羲赫了。”羲赫微笑着:“鸿翔,你别激动,我们慢慢告诉你。”

“哥哥,是薇儿不对。”我垂下头,一开始便是道歉。

“先不要说孰是孰非,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二哥坐在桌前,似乎已经平复了最初的震惊。但他攥紧的拳头和始终没有舒展开的眉头,表示出他内心并不平静。

羲赫站在我身后,轻轻揽住我:“薇儿,还是我来说吧。”

我摇摇头:“羲赫,还是我说吧。”心中挣扎了片刻,终于开了口:“哥哥,我初入宫的情景,你是知道的。皇上并不喜欢我们凌家,因此,大婚之日我连他是什么样都没有见到,就被禁足在了坤宁宫。”

二哥皱着眉点点头:“委屈你了,薇儿。”

我摇摇头:“我虽被禁足,但是却不愿待在宫室之中,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烟波亭遇到了羲赫。”

“我们初见时,我对薇儿惊为天人。”羲赫的唇边蕴涵着笑意:“我以为她不过是后宫哪个未见君面的妃嫔,虽然不合礼制,但却忍不住被她吸引。”

我转头朝羲赫脉脉一望,他亦用深情的目光望向我。

二哥轻轻咳了一声,“王爷,你知道,这不应该的。”

羲赫点点头:“我一直在挣扎,但是,却总是忍不住。我总想着,她是低等的妃嫔,我可以向皇兄求她来做我的正妃,无论她的出身如何。”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面上,温柔如水:“可是我又想,若是我向皇兄求她来,又怕委屈她,又怕皇兄见到她,不愿放她离开。正好西南有战事,我便想,如果我得胜归来,皇兄给的赏赐我皆不要,只求一个她,到时,我立下战功,皇兄应该不会不允了吧。”

“所以王爷你当初主动请缨?”二哥挑挑眉问道,言语中不乏动容。

羲赫笑而不语,我却十分震惊。原来,原来是羲赫主动要求去西南,即使他知道西南之地贫瘠多瘴气,战事也不简单。但是,还是去了。

“我那时冒险出宫去送了他,但是,却始终忍住,不告诉他我是谁。”我轻轻道:“我怕我说了,影响他的出战。却没有想过,待他得胜归来,我该如何。那时只是想拖下去,总能找到折中的办法的。”

“可是我却想快快回来,好向皇兄求娶你呢。”羲赫笑道。

“王爷,你用了四个月平定西南战事,也是为此?”二哥的目光深深落在羲赫身上:“据我所知,那战事不易。”

“易不易,都是人心所想。”羲赫说得云淡风轻:“我能做到的,便会尽力去做。便也没有觉得不易了。”他看着我道:“更何况,当初我对薇儿承诺,要四个月就回来呢。”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却泛起一丝丝苦涩。当他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是否知道,那只是一个无法达成的愿望?

“后来,我得胜归来,在庆功宴前,得知了薇儿的身份。”羲赫的眸子里充满了悲哀与绝望,那是他当时的心境。“那时,我便知道,除非我们都抛弃了各自的身份,不然,是不会在一起的。可是,那些身份,即使我们想要抛弃,又如何能抛得了呢?”

“之后,我无意中遇到了皇帝。”我语气淡得仿佛什么都没有一样:“他不问我是谁,将我留在蓬岛瑶台,给了我宠爱。”我闭上眼,奢华到不真实的仙境在我眼前一一掠过,“可是当我听说羲赫病重,又如何能安心地接受皇帝的宠爱呢?”我笑了笑:“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我是凌雪薇。”

“皇上当初在后宫中大肆寻找的仙子,就是你吧。”二哥问道。

我点点头:“那是我送羲赫出征前,为他跳舞的那晚,没想到在曲径通幽遇到了他,他将我认为是仙子。”我解释道。

二哥垂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后来的事哥哥你也知道,我回到坤宁宫后,恢复了皇后的身份与权力,凌家的势力也无人可及。”

“难道,皇上待你不好么?”二哥的眼睛中满是不解。

我看一眼羲赫,挣扎了下,但还是说出了。

“不,皇上他……他待我很好……”低头看着手中一盏茶,茶已凉,在手中有冰冷的感觉。抿一口,满口的苦涩。

“皇上对我,可谓极尽宠爱。甚至当时有孕的柳妃,也无法盖过我的风头。”我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我是皇后,又是凌家的女儿,自然没有人敢挑衅我的地位。可是,三千宠爱就是三千炭火,将我焚烤啊!”

“那些外人看来的风光无限,而我,真的就那么幸福吗?”我苦笑一声:“小荣子不满自己的哥哥被柳妃杖毙,却将这恨意连带上了我,不论是柳妃中蛊暗杀我,还是小荣子最后的刺杀令我中毒,都令我几乎丧命。可是,最令我伤心的,却不是这些。毕竟,在后宫中生存,必须经历各种艰险。”

我感激地望一眼羲赫,同时心中也起了层层波澜,只是面上十分平静:“不过我却也感谢那次刺杀,让我知道了羲赫对我的心意。”

羲赫握了我的手:“那是我该做的,薇儿。”

二哥的目光久久落在我与羲赫交握的手上,眉微微挑了挑,却没有说什么。

“你说,最令你伤心的,不是那些,那是什么?”片刻后,二哥一双虎目牢牢盯着我,羲赫也不解地看着我。

我深深吸一口气,虽然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二哥震惊并且暴怒,但是,我却还是要说。

“父亲的死,并不是病重。”我轻轻吐了出来,却似乎用尽全身气力。

“你说什么?!”二哥几乎不能自抑地站起身来,双眼都充满了血丝。

父亲的去世,因为西南的战事,他不能回来。我想,没有办法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二哥、三哥和母亲,应该会引为一生的憾事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归家那晚,李管家告诉我,父亲的死,是因为有人下毒。”我闭了眼,那晚的情景再次出现在脑海,我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波动,因为孩子的离开,我的恨意,再次涌上来。

“是谁?告诉我,是谁?”二哥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是吼了出来。

“父亲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的声音几不可闻。

“薇儿,这话不能乱说。”羲赫脸色一变道。

我摇摇头:“李管家当晚便投湖死了,而且我想,他不会拿这样的事来骗我。”我的泪掉了下来:“我也不愿这是真的,可是,他以死来证明,我还能如何去怀疑?”

“薇儿,这件事若没有查明,还是不能妄下定论。”羲赫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他不时望一眼二哥,毕竟,二哥手中握有军权,若真为此想做什么,也不是不可能。而朝中能与二哥相抗衡的将领,无非也就羲赫一人而已。

二哥双眼通红,声音冷得如同凝了冰霜一般:“李管家的死,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

“鸿翔,你也冷静。”羲赫站在我与二哥之见,面色沉重:“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做这样的事。”羲赫深深看一眼我:“你是他心爱之人,他怎么可能要你伤心?”然后又转向二哥:“更何况凌相之前已经辞去宰相之位,手中权力全部交还给了皇帝,他没有理由赶尽杀绝。”

我摇摇头:“可是他曾亲口承认了,他所做的一切。”我用手背拭去泪水:“他亲口跟我说,他没有想到,他收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羲赫惊骇地看着我,似乎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的目光掠过他:“可是二哥,我并不希望你为此去做什么。”我浅浅一笑:“要做的,我已经做过了。”

二哥看着我:“你做过什么?”

我垂下眼帘:“父亲下葬后,我曾经刺杀过皇帝,只是没有成功。”

“薇儿,你!”二哥和羲赫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没有给她们说下去的机会,而是继续道:“我虽使他重伤,但是却没有成功。我本想一死了之,可是,他也没有给我机会。”

“可是皇上没有迁怒我凌家。”二哥看着我道:“还给了褒奖。”他想了想,似乎明了:“这是补偿,而且你有了身孕。”

我点点头,有摇摇头:“其实,以我所为,满门抄斩不足为奇。那些褒奖,皇上说,是为了孩子,可是,我觉得,他有一部分,算是在赎罪吧。”

羲赫看了我一眼,对着二哥道:“其实凌相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然我也没有办法接受,但是,这是皇命,无人可挡。”

“难道我们就要坐以待毙么?”二哥愤怒起来。

“鸿翔,你冷静。”羲赫的手搭在二哥肩上:“薇儿重伤了皇上,皇上没有怪罪,已经是开恩了。作为臣子,你我都知道的。至于凌相之死,我觉得,还是有细查的必要。毕竟,皇上后来收手了。而且,他收手时,应该是在知道不会造成凌相死亡的情况下。以太医院之力,凌相应该会好起来才对。所以,不排除有人借机得益。”

羲赫的声音十分冷静,这是我们这些处在事情漩涡之中的人没有办法拥有的。其实静下心来来想一想,也确实如他所说。只是那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没有办法去细想。

二哥点了点头,虽然不情愿,但是还是接受了。

“裕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凌家世代忠良,不会做出忤逆之事的。”二哥平和道:“更何况如今边境并不安稳,国家更不可能内乱。”二哥笑了笑,笑容中全是无奈:“我还是分得清孰重孰轻的。”

羲赫赞许地点点头:“我与薇儿已经抛弃身份,但是凌相之死还是有疑点,你回京之后,还是查查比较好。”

二哥点点头,看向我:“薇儿,你继续说吧。你为何会出宫,是皇上的意思吗?”

“是太后的意思。”我继续道:“我在刺杀皇上之后发现有孕,皇上没有怪罪我,但是将我囚禁在蓬岛瑶台。当然,我知道,他应该也是怕我被其他妃嫔暗害。”

我端起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可是却不想百密一疏,我想见玲珑,就是小公主,却被她的乳母推下湖中,醒来时,孩子就没了。”我说的虽然简单,也貌似轻松,可是内心深处却悲伤不能自抑。那是我心尖上的一块肉,曾经我所有的期待都落在它身上,可是,却被无情地夺走了。

“小公主的乳母?”二哥的眉头皱起:“难道又是柳妃?”

我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我既已出了宫,便也不会再去查了。”

“我会去查,我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哪怕它是曾经发生。然后,为你和我没出生的外甥,讨一个公道。”二哥的声音充满坚定。

“我信你,二哥。”我柔声道,但心却是疲惫的。

“剩下的,我来说吧。你累了。”羲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日正好我上岛,见到薇儿落水,便救了她起来。在她昏迷之际,趁着四下无人,对她说出了我的爱意。却被太后听到。太后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感情存在,再加上她知道薇儿刺杀皇帝的事,便要薇儿出宫。”羲赫说:“那时我已经离岛,但是却放心不下,留了一个心腹在岛上,于是便知道了薇儿小产,母后悄悄送她出宫的事。那时,我想,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能够与薇儿在一起了。”

羲赫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水般温柔,又如磐石般坚定。

“太后和皇上想必不会同意你离宫。”二哥道。

“那是自然。”羲赫微微一笑:“可是我之前说了,若是想做,没有什么做不到。”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天气好不好一般:“我是朝中最有权势的王爷,也曾经是皇位最大的竞争者。所以,即使皇帝眷顾我信任我,但是,却也一定视我为一个威胁。起码,太后是这样认为的。”他的声音中有点点无奈与悲哀:“所以,如果我放弃所有,只愿做一个平民,你觉得,太后会不答应吗?”

二哥一愣:“你,放弃了权势地位,只愿与薇儿在一起。”声音中有不可置信与激动。

羲赫点点头:“而且那时,我并没有把握能够找到薇儿,并且能够让她同意。毕竟,我们曾经的身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笑着看一眼羲赫:“若不是你的坚持,我也不会愿意。”

“所以,现在你们在一起了。”二哥紧紧盯着我。

我面上一红,但还是点了点头,迎上二哥的目光:“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女子所为,但是,请原谅我吧。”

二哥却微微笑起来:“你之前说了,你不再是凌雪薇,而王爷也抛弃了身份,那么,你们是全新的两个人,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我吃惊地看着二哥,不曾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再看羲赫,他的惊讶也不少于我。旋即我们相视一笑。这次来,不就是为了让二哥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实么。如今看来,是成功了。

“你们今后打算如何?”二哥问道。

“我们暂时在这附近的黄家村安顿了下来。也许之后会去江南吧。”我回答道。

“去见望舒?”二哥挑挑眉:“不过去他那里,应该也好。”

我却摇摇头:“皇上并不知道我离宫的消息。想来太后应该是告诉他我小产身亡了。但是我觉得,皇上应该不会轻易相信。”

“薇儿若出宫,表面看起来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西北找你,一个是去江南找凌望舒。这些,皇上也一定想得到的。所以,他一定会派人往这两个方向去。”羲赫又道。

二哥点点头:“我这次回京,除了迎娶公主外,皇上应该也是会让我往西北去了。毕竟之前我也是一直驻守在那里。最近吐蕃又有些不安定。”

我微微一笑:“皇上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所以……在这里似乎更加安全。实在不行,我们会去江南某处地方的。”

二哥抿了唇,垂了眼想了想:“需要哥哥做什么吗?”

我看一眼羲赫,他上前一步:“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允许,让我与薇儿在一起。”说着行了一礼。

二哥似吓了一跳,忙扶起羲赫弯下的腰:“王爷这样,折煞我了。”不等羲赫说话又道:“即使你现在抛弃了王爷的身份,可是我最最敬重你的,不是你的身份,却是你的战功。因此,你不用拜我,有你在薇儿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二哥说着用带了温暖笑意的眼睛看向我:“薇儿,我知道你在宫中也许并不幸福。不是因为皇帝宠爱不宠爱你,而是后宫复杂,不适合你的性子。如今也好,有王爷在身边,虽然是民间,但是相信你会自由和快乐得多。做哥哥的,自然是希望你幸福。”

我擦擦眼角,点了点头,却再不知说什么。

“鸿翔,我还有一事求你。”羲赫正了神色道。

“王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二哥也严肃起来。

“放心,我此次回去,不会因今日听到的事与皇上起任何风波,也不会让国家陷入不安的境地。我会恪尽职守,毕竟,这也是我父亲要求和希望的。”

二哥的手搭在羲赫肩上:“我保证。”

羲赫点点头,眼中充满了感激。

“另外就是,我们此次来,一是为了让你同意。二是担心你回宫之后,见不到薇儿心中生疑引出不必要的事情来。”羲赫想了想道:“但是我们在一起的事,想来除了太后之外,再无人知道。皇帝应该不知道我和薇儿彼此的心意的。”

二哥笑道:“我明白的,你放心,我不会让皇上看出任何破绽。”

“你外面那些人……”羲赫有些担忧之前的事。

“那些都是我的死士,不会说出去的。只是你们同来的那个,你们要注意。”二哥顿了顿道:“我也会给他警示,但是,你们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羲赫自信一笑:“我相信刘公子不会说出去的。他知道后果。无论是我们还是皇帝,都不会放过一个知道并泄露实情的人。”

羲赫顿了顿道:“更何况,我们不会让他知道薇儿的身份。”他想了想道:“还请鸿翔帮个忙。就说我是被皇上私下贬黜出宫的,这是国家机密。想来他便不敢说出去了。”

“我会的。不过你们还是要小心,做长久的打算。”二哥对我说。

我点着头:“二哥放心,我们会过得幸福的。”

“实在有困难,可以来西北找我。毕竟我是西北的将军,皇帝还是会忌惮几分的。”二哥的声音里有着点点深重。

我起身:“二哥,我知道了。”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二哥,我们要回去了。”我的声音涩起来,因为这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见到。

“薇儿……”二哥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眼中也是不舍。

但是,不论舍得不舍得,我和羲赫,还是要走了。毕竟,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潜在的危险。

“哥哥,”我敛了神色道:“妹妹希望哥哥平安、康健、仕途一帆风顺。也提前恭喜哥哥,婚姻美满。”我说完,深深福下身去,郑重地行了一礼。

羲赫也拱手一礼:“我希望大将军能守我边境不为外敌侵犯,保我国祚安康。”

二哥也敛容,正了正身形,郑重回礼:“请两位放心。”

我的泪再次忍不住掉下来,柔了声音道:“此去一别,不知再见何日。还望哥哥保重!”

“薇儿,你一定要幸福。”二哥一手拉了我的手,又看向羲赫道:“羲赫,我将我的妹妹,就托付给你了。”说完,将我的手,交到了羲赫的手上。

羲赫满脸的动容之色,看得出他内心的波动。旋即,他稳了心神,凝重而坚定道:“你放心。即使拼上性命,我也会保得薇儿平安,并且,倾我所能,给她幸福。”

“我信你。”二哥的眼中,也有点点精光。

终于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我低头,看自己与二哥双手交握,他的手因常年在外的生活而呈现一种健康的麦色,又因常年的征战而坚实有力,一层厚茧摩挲着我的手掌,却带来温暖与安定。我贪恋这手上的亲切,迟迟不愿松开,眼泪一滴滴落在二哥的手背上。

我的手上传来一阵力度,是二哥在极力隐忍这内心的波动。

“薇儿,不哭。哥哥喜欢看你笑。”二哥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努力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却终究被泪水冲垮。

“哥哥。”我一头扎进二哥的怀中,再也忍不住哭起来。似乎所有的委屈与悲愤,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哭吧,哭完了,就好了。就是全新的你了。”二哥摸着我的背,虽然动作有些生硬,但是我却在他的怀抱中感到血亲间才有的踏实与安心。

“薇儿。”另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包围。我听见羲赫喃喃的低语:“我会让你幸福与安心,相信我。”

我在这两个怀抱中沉醉。却终于还是忍耐住,轻轻松开环抱二哥的手来。

“哥哥。”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平复了心情才道:“薇儿该走了。”

二哥背过身去:“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我点点头,也不管他背对着我,深深地一施礼,然后狠了狠心,戴上帏帽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我却无法再去顾及了。

当晚我们还是住在了刘府。刘公子在我们离开官驿之后,似乎被二哥单独叫了进去,却没有多长时间。之后他回到刘府,与羲赫在房中交谈了许久,然后才出来。出来时,虽然面上平静,但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上看来,他的内心一定受到了十分大的震慑。

“你都告诉他了?”我坐在窗边,绣手上一个湖水色荷包。

“我只跟他明确了我的身份,但是没有说你是谁。毕竟,这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并且,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危险。”

羲赫将我们这几日采买的东西打成包裹,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回去黄家村。

“我只按照之前跟鸿翔说好的那样跟他说,我因为朝中一些事,只得离京,这是太后默许的。我想他可能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解释。毕竟之前有传说,说我拥兵自重,你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想来刘公子应该是认为,羲赫是被皇帝暗中贬黜出宫了吧。

“估计鸿翔给了他警示,这是朝廷的机密,他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同时,我在民间,是皇帝默许的,他也不会去官府告发之类的。”羲赫将手中一个包裹扎好:“希望一切都能平静下来。”

我望望窗外的月色,点了点头。

“这是绣给二哥的。”我低头,手上飞针走线:“希望明日能够交到他手上,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羲赫凑过来:“是如意吉祥团纹?”

我点点头:“希望凌家,能够如意吉祥。不会因为我的莽撞而受到任何牵连。也希望二哥,不要因为知道的那些事,有任何的逾矩的行为。”

羲赫的神色稍稍沉重起来,但是却未发一言,只是将烛台拉近我。

“你放心,毕竟鸿翔在外征战多年,要是连这点心事都压不下去,就枉做大将军这么多年了。战场之上,沉着冷静应对一切,是一个将领必备的资质。”

我浅浅一笑:“我知道,只是,却还是会有担忧啊。”

“不要去想了,薇儿。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平安幸福,便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了。”

“嗯,羲赫,我们会幸福的。对吗?”

羲赫揽过我的肩膀,含了一丝笑意,在我耳边低语:“你说呢?”

次日清晨我们便回了黄家村,本以为刘公子因为知道了羲赫的身份不会再来,毕竟没有谁愿意惹祸上身。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却是带了许多年货到了黄家村我们所住的“如意居”。

我自然不便露面,只是上了茶便出去了。羲赫与他在房中谈了约摸一个时辰,他才告辞离开。

“刘公子怎么来了?”我将晚饭端上桌,问坐在一旁擦拭一把宝剑的羲赫。

“他带了些东西来,只说这是送给他的好友谢羽桓的。”羲赫抬头朝我一笑道。

我看着一边水曲柳八仙桌上的几匹上好的锦缎,桌下柳条筐里腊肉、鸡蛋、一些冬日难得见到的新鲜蔬菜,另外还有篾条编织而成的篓子里那几只活鸡,以及五六尾鲜鱼,揉了揉眉心笑道:“可知他是何意?”

“我想,他是来示好的。”羲赫将手中宝剑递给我:“这也是他拿来的。这是我曾经用过的一把剑,不过后来随性赏给了下面的一个副官。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吴大人的妻弟了。”

我看那宝剑发出泠泠寒光,“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认识,并且想与之成为知己好友的,只有黄家村的谢羽桓,至于其他人,他并不认识,没见过,也高攀不上。他问我,不知道黄家村的谢羽桓,是否愿意将他这样一个官衙中的师爷视作友人。”羲赫回答道。

我浅浅一笑,从青花汤碗中盛出一碗小米粥来晾着,轻声道:“想必,黄家村的谢羽桓愿意,不是吗?”

羲赫将宝剑收回剑鞘之中,端起小米粥轻轻吹了吹,笑道:“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必要时,也许能有帮助。”

羲赫说着将小米粥递到我手边:“已经不烫了,喝吧。”

我推给他:“你先喝,我去把菜端来。”

羲赫这才喝了一口,惊讶地看着我道:“这粥里加了姜丝?”

我在门口停住,回身盈盈一笑:“今早你在后院劈柴,那里是风口,我见你进屋后声音略有些沙哑,想来是染了些风寒,就加了些姜进去的。”

“午饭的菜里姜也比平日多。”羲赫想了想,眼中流淌过一抹笑意。

我没再说什么,而是将下饭的一碟酱瓜和一碟肉干拿了出来。陪羲赫用完晚饭,将刘公子拿来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尤其是那些活鸡和鲜鱼,一定得找个好地方保存。

就这样忙活完,已经月上中天。羲赫在书房里,我煮了岩茶端进去,见他正在那幅《九九消寒图》上添着颜色。我便将茶放在他手边,拿起一旁竹笸里的衣服缝起来。

其时月色透过窗上的雕花投在青砖地上,是喜鹊登枝、白鹿衔花,都是吉祥的图案。窗下桌上几盏黄铜烛台上根根红烛发出明亮却不失柔和的光芒,照得一室旖旎。我不时抬头看一眼书桌前泼墨的羲赫,再低头为手上的弹花暗纹棉袍收着针脚,之后还要在领口处绣上清雅的松枝纹,方才衬出他“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的气节。

“薇儿,明日便是除夕了。”羲赫没有停下手中的笔,随口道。

“嗯,黄婶说了,让我们过去一起过除夕。她说我们住在这里,周围没有什么人家,会冷清。”我在领口处密密绣上松针纹样,淡淡道:“我想,民间的除夕夜一定与从前家中不同,便答应了。”想了想又解释道:“我看到黄大哥买了烟花爆竹,到时一定漂亮又热闹,便答应了。”

羲赫对我一笑,那笑容如同月光一般温柔,“你喜欢便好。不过民间的除夕,确实与京中不同。虽然不若京中达官皇室那般隆重奢华,但是却有着十足的年味儿。”

我点点头:“不过从今以后,我们便可以每年好好体味了。”

羲赫将手中笔搁下,吹了吹书桌上的宣纸,然后才举起给我看。

“薇儿你看,我画得可像?”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狡黠。

我抬头看去,只见是一副佳人倚梅图。不过,不同于常见的宫装或者盛装丽人倚靠着开满繁花的梅树。

羲赫手上这幅画中的女子,只是一身简单的民间家常打扮。一身直裰的襦裙上披一件双襟,头发是民间最常见的半翻髻,只在鬓边插一朵杜鹃。梅树上只有零星几朵绽放的梅花,但是花苞却是密密的满枝杈。那女子手攀着一朵半开的花朵,似在轻轻嗅那花香,但眉目间的淡然,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女子的面目虽然只用寥寥几笔勾勒,但是却十分传神,而且,我一眼便看出,这画上的女子,是我。

“好端端,画我做什么?”我放下手中的针线走上去,细细看着,浅浅笑道:“你可是把我画美了。”

羲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失笑道:“这画上的女子,又如何及你的万分之一呢?”

我摇摇头:“这女子看起来心静如水,如今的我,却还做不到。只这一点,她就比我美。”

羲赫一愣:“薇儿,难道你还在为凌相的死耿耿于怀?”

我微微闭眼:“之前与二哥的谈话,还有你所说的,让我觉得,也许当初是我太意气用事了。”说完不等羲赫说话又道:“不过,我现在并不后悔,我已经离开,是要慢慢忘记了。”说着指着画道:“希望我能尽早完全的忘却吧。”

羲赫轻轻将我拉入怀中,拍着我的背道:“忘记那些,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我在他怀中,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与安定。

次日的除夕是在黄婶家度过的,碧莲与张大哥也来了。我将之前许老板给的那件桃红色上裳送给了碧莲,上面也绣好了折枝的桃花。碧莲拿到后十分欣喜,毕竟她没有想到,我会将之前随口所说的去认真履行。

夜晚,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天幕中,耳边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村中男女老幼快乐的欢呼声。我与羲赫并肩站在黄婶的院子中,看烟花在彼此眼中的倒映,还有小小的一个人影,却深深印刻在心中。

又是新的一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