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时有序(四)

明玉有些意外,但身份摆在那儿,没有理由客人都自己寻上门来了还不见的,也就跟着起身到了门前。苜蓿来回打了个眼转,大概也自知这会儿自己碍眼,索性挤尖了脑袋往自己的耳房里面钻。等她绕到回廊转角处时,自后背听见明玉远远地喊她去给川柏传话,让他记得明早替爹爹熬一锅醒酒汤,叮嘱要少放些辛香料,晨起喝了发汗身上难受。苜蓿半回着头应了一句,光明正大地撒丫子跑得更勤了。

这下子琼枝宇门前只剩下明玉与郑泉越了,她与这才认下的“兄长”二人,本就是一个比一个闷,相对着杵在门口,没一个人有先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夜里越发凉了,一阵风蹿过来,明玉脑袋昏胀,有些受不住,喉间毛刺一样的干涩又翻了起来。她扶着门框问:“今儿天都黑透了,世子爷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然明日天亮了再说也无妨?”

郑泉越立在廊檐下注视着她,看她背后那些昏暗烛光都跳闪着温馨与好眠,自己一双手背在身后,躲在披风下面指尖轻磨,半晌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来是想问她,要不要再用些吃的。他方才看她在饭厅里面用的晚饭并不多,那丁点吃食垫不了一两个时辰,也是想着或许因为自己父亲那番话的缘故,在别人宅院里头把主家弄得尴尬难捱,自己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算是当作他们小辈之间的赔罪。

可这会儿她探出身子来,他瞧着她是才将头上的钗环卸干净,被自己这样贸然打断,心里一度只觉着尴尬,就想扭头回去。但转念又想,自己来都已经来了,要是什么话都不说就回去,怕是会让人小娘子觉着自己像个怪人,好像自己头脑有什么毛病似的。

左右难为,他只能叹口气。明玉看不明白,想着他大概是还因着郑老国公故去正伤痛着,也就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早先前同你说过的,可哭过了?瞧你这样儿应是还没有。”

郑泉越敛着眼,轻轻摇头。这一句话显然是又将他心里面的伤心事给勾了起来,索性借着这股情绪冲着明玉推了揖,转身出了回廊,走入了夜幕,让明玉再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只是他并没有真的走远。他下了廊外的三级石阶,立在庭院中的假山石后面,让自己整个人都沉在夜色中。远远的,他望着廊下的人儿,看她被光辉温暖,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难过。

廊下笼灯光晕与夜色的交界处划分得不算明显。细细长长的纸灯笼里是硬些有韧劲的竹子劈出来的骨头,上下两个圆底挖了空,火光就能更亮堂些。郑泉越仰着风,看笼灯投下的昏黄光晕一下一下荡在石阶上,像是一下接着一下晃进心里面。他耳边似乎又响起方才明玉说的话了,衬着景,这会儿倒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不过明玉是不知道这些细微心事的。对于这世子爷突如其来的拜访,这会儿依然还有些发怔,只是歪着脑袋犹豫着便想将门扇合上时,苜蓿恰好拖着步子捧着一盘糕点回来了,从门缝当中挤了进来。

看她探着脑袋张望,“世子爷人呢?”

“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我也奇怪着呢。”明玉看她一脸兴奋地将大漆木托盘往桌上一搁,回身将门闩好,才端着手往桌边靠过来坐下。“你问这闷葫芦做什么?”

苜蓿扬着下巴,捏了块里头摆着的糕饼塞到明玉手里。“娘子不是吩咐婢子去给川柏传话吗,也是赶巧了,正好碰见他从厨房里头端着这什儿出来。厨房里的姊妹们说了,这鲜花饼是世子爷亲自讨了灶台做的,还一屏气做了许多,各个屋子里头都有的。苜蓿想着您肚肠里面空些,也没有拒回去的理由。您好赖尝些,苜蓿在厨房姊妹们那儿尝过了,这才刚做出来没几柱香的时间,也算世子爷一份心意。不过婢子也是没想到世子爷瞧上去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厨艺竟然也了得!”

明玉有些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这糕饼从苜蓿手中接了过来。“他做这糕饼做什么?”

苜蓿眨着眼。“这缘故连您都不知道,又何况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不过川柏也猜了些,或许是世子爷伤心难耐,寻个别的事情做,好分散一下悲伤吧……如此也是说得通。就是不知他是如何知道您就好这口加了蜜的鲜花饼的?”

加了蜜?明玉闻言,将疑着也跟着尝了一口,还当真是同苜蓿说的那样。她看着托盘里头堆叠起来的好几块,淡道:“大概是人心里苦了,只能尝试用舌头上的甜中和一些吧。”

只是这一口甜腻被她咽下去,嗓子里头就更不舒服了些,像吞了块没磨亮的铜镜似的,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都无用,反倒是把里头的痒激了起来,直捂着嘴接连咳了好几声。

苜蓿身子扥时绷紧了,手眼并快地将桌上的那些糕饼统统收了回来。她也来不及将这些甜腻的糕饼送回到厨房离去,只分得出身子匆忙去外头重新打了盆热汤回来,来的路上还顺手给明玉捎了个手炉,一进屋子便用那搭在罗汉床上面的厚绒毯包着,一并往被褥里面塞,将一床微凉的褥子塞得热烫。

都说病着时候的身子最容易察觉到温热,明玉头脑昏胀着,好半晌才终于躺在了床榻上。她侧着脑袋,余光看着苜蓿将屋子内的烛火一盏盏吹灭,盯着帷帐的扎顶,眼皮逐渐灌上铅往下沉,心里暗叹今日这一日真是过得和三日一样长,累得她四肢都酸胀。

累得她连今日一并几桩摸不着头脑的事儿都来不及去想,就已经伴着点起袅袅的香炉薄烟沉入睡梦之中。

苜蓿还忙着收拾桌案上面的糕饼点心,正准备叮嘱自家娘子,明个儿起来时候可得多添件衣裳,不能再继续贪凉呢,一转头便瞧见熟睡在床榻上面的人儿,呼吸声均匀绵长,于是自己往外撤的步子放得更轻了些。

只是她这心里面总不自觉在发突,一面感叹今日可以算是过活了十多岁年纪里头最最疲累忙碌的一日,一面又祈祷着老天爷,莫要因为她一时间忘记关窗的疏忽而让她家娘子真的染上风寒发上热。

只是事情一向都是不如人意的。

待到明玉总算是撑着自己沉重的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时,已经将近午时了。金灿午阳透过花窗落进屋内,可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连着喉间越发干痒,一股劲没憋住,翻起来咳了许久。

苜蓿闻声推门进来,无奈端进来一碗看着就很苦的汤药。“早些时候大娘子没见着咱们院子里头的动静,亲自来瞧了眼,果然您是病倒了。大夫已经来瞧过了,就是您倒春寒的风吹久了,寒气入体,大的毛病没什么,但这阵子苦,您是必须得吃的。”

她把手里的药碗往明玉面前一推,看着床榻上没什么精神的人儿正要开口,便立刻打断:“娘子,您这寒气入体,就是体现在咽喉处,什么时候您这咳嗽止住了,才能吃蜜脯!”

明玉这下是彻底没辙了。皱着眉将汤药一口气往肚肠里头灌完,忙让苜蓿将花窗推开一些,屋子里闷了半个白日的味儿混着这苦汤药的草味儿,实在是难闻。苜蓿虽有些担心她的身子,却也没法抗逆,只能又硬着头皮叮嘱了她几句后,被明玉抱着脑袋赶出了内室。

一时间,整个琼枝宇里面只剩下窗外的鸟鸣声与风过梨花树杈间的娑娑声。这会儿明玉病得最厉害,才起身没半个时辰,又是觉着头脑胀痛得很,于是将原本被苜蓿扎起来的帷帐放了下来,准备着又要往被捂得有些烫的被褥里头钻时,她似乎听见窗外有几道异响。

“昨日听闻明玉娘子病了,小爷这不就来送药材了,不知明玉娘子今日可能赏脸,让小爷见着一面?”

明玉后脊瞬间僵直,连抓着被角的手指都抠紧些。

当真不是她病糊涂了听错了,是昨日那人真的又来了。

她赶忙将方才睡醒时拨开帷帐的那条缝合上,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又摸了摸头上,一个挽起来的发髻都没有,再攥了攥拳,身上亦是使不上劲儿,只能躲在帷帐后面,声音透着虚弱:“这位公子郎君,昨日来了,今日又来。若是您有要紧事情要说,大可以从我阮府大门进来传话,可您这几次三番往未出阁的娘子院子里头的院墙上面攀,我实在是不明白您的用意。”

花窗外的院墙上,声音停顿片刻,复又笑着道:“小爷不是说了,明玉娘子生病了,小爷是来送药材的……”

“劳烦公子郎君。大夫已经来过了。”

明玉被他的言语惹得有些恼,想再将身子撑起来一些,胸脯里面却恰好漏了一口气,引起来好一阵眩晕的咳嗽。

她咳得着急,没注意到院中墙头上落下一声轻盈的步子,落到地上时恰好踩上墙边铺平的松散卵石上,发出轻微叮当声响。只下一瞬,那声音便落在了花窗的窗台便,嗓音中少了几分先前玩笑的意思。

“小爷机灵着呢,我哪里不会知道明玉娘子不差治病的药材,索性就自己做了点小吊梨汤,昨日想着若明玉娘子只是说些气话,这糖水也就吃着玩就是,润肺补气的东西平日里也该多用些的。不过瞧着如今状况,这小吊梨汤,小爷倒真是送对了。”

明玉缩在帷帐后面,抱着怀中的被褥,听见窗台上的确似有食盒被搁下的动静,却更不敢挪动身子了。这人不太对劲,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汤,阮府也不是不会烹制,有劳这位公子郎君费心,但你我并不相识,我没有收下的理由。”

外头的那道声音却像是停在了她窗台处,再度响起时带着些不敢相信。“那怎么能一样?这可是小爷我亲手做的,别人想喝小爷还不给做呢!”

明玉是病了,并不是碰了脑袋傻了。她这会儿几乎能断定,这就是个入京城来放浪的纨绔世家公子,家境应当也还算是殷实,才会有这般孩童的心性。

外头的人没听见屋子里面的回应,才有些后知后觉道:“不是,明玉娘子,你不会是以为小爷在这里面下了药吧?”

还未等得及明玉反应,便听见有食盒被打开,里头瓷勺与碗碟轻碰的声音。外头的人儿声音嘟囔不清,明显一副恼着的样儿。她依然半呆着,听他念叨一声:“小爷我惜命得很。这试毒我也试过了,要死也是小爷先死……得了,你就不喝吧,咳死你,嗓子眼儿里面冒烟难受死你!”

这番话里头明目张胆的怨气,重得明玉在帷帐里头都能感受到。不过她也听得出来这里头反话的意味,虽然是有些莫名的怄气举止,却也懵懂着信了这人儿对于她应当真是没有恶意。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人对她的善意是从何处而起的,也依然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那人昨日同她说的,只是想单纯地见一见传闻中的京城大美人儿的理由,她是一个字都不信。

她不信那些话本子里头写的什么一见钟情,就算真是一见钟情了,这连一见二字都还算不上的。

明玉如是想着,看着床尾那处翻起凌乱的被角,撑平了身子想去重新展平些,不经意间触到了帷帐的布料。外头的人扶着窗台,透过雕花屏风,似乎看见垂落并拢的帷帐动了动,本能以为里头的人像是要出来,忽然还有些无措了。

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那放着温热的小吊梨汤的食盒重新盖上,他扶着墙往外挪了几步,才道:“你……生病,你就别出来了,可别把病气过给我。我方才可是只舀了一勺的,我吃过这柄勺了,我就带它走了,你自己重新去拿柄勺吧,反正你们阮家应该也不缺。”

话音刚落,明玉便听见窗台外头似乎飘过来一阵懊恼的叹息,接着在庭院里头再次传来攀墙的摩挲声,末了才隔着院墙,闷闷地传来一声落语。

“该带到的东西我可是都带到了,小爷我向来言出必行。不过明玉娘子,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那时候你若是还患着咳疾,就别怪小爷再让你喝一碗毒药!”

不知为何,明玉总觉着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翻墙颇有种落荒逃跑的样儿,莫名地想发笑。然而这一笑吸了气儿进去,原先憋了好久的咳意一回来,喉间一梗,于是又是好一阵剧烈的咳嗽。

缓过劲,才探手出去撩开帷帐,又缓慢着起了身,将窗台上摆着的那食盒拿了进来。

明玉有些无奈地看着里头的那只瓷碗。

处理掉吧,她一时间也找不出能倒去哪里,但喝掉吧,她心里头还是绷着根弦的,素不相识的人给的东西她还是不敢喝。

明玉疲惫地合上眼,听着院子里头没有丁点声响,更无奈了。外面的日头早都是正午的刺眼了,苜蓿这姑娘在她醒后压根儿没露过面。她想提了声音去将人唤过来,转念又想,就她眼下这副嗓子,还不如自己亲自去敲她耳房的门扇的。明玉原本就不是个爱拖沓的性子,于是搀着屋内的桌案,将檀木衣架上搭着的大氅往身上一裹,还软着两条腿时就推了门往外去。

今日不知是她身上本就热着还是多裹了一件氅衣更暖了些的缘故,风拂在面上倒是舒适得很。从琼枝宇里抬了步子踏出来,越过庭院当中的假山石水,明玉依稀瞧见那西厢房往外支起的窗牗后面立着个满面悲痛与愁容的人。

恰逢苜蓿听见檐廊里的动静,合了门扇出来了,见着外头候着是她,赶忙上去扶住了身子。明玉捂着口鼻轻咳几声,气息依然虚浮着问:“那郑世子爷是怎么回事?我见他落寞的不行。”

苜蓿只往远处瞥了一眼,便伸手推着她的肩往回走。“他呀,还是一如既往不张口说话,先前为娘子请来的大夫切完娘子的脉之后,阿郎担心着世子爷的状况,还特意让大夫也给他号了一脉。大夫还给他抄了药方,说是化解心肺淤堵之气的,还同阿郎说要多劝劝他,说他自责得厉害……总之世子爷金贵的很,再者过不几日便要回西平了,他自是有人担心的。婢子还是更担心娘子的身子些,大夫可是特意交代了,须得少吹风少走动少言语,外头用不着您来操这份心。”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好像有人想整那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戏码?

放屁,这简直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