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和漆黑。哈利试着移动,但完全动不了,他的身体似乎被放进了铸模之中,四肢完全无法移动。是的,他按照父亲教过他的,把一只手放在脸前面,做出一个容纳空气的空间,但他不知道这个空间中是否有空气,因为他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呼吸,原因是缩窄性心包炎。欧拉夫曾解释过,当胸部和横膈膜被雪紧紧压在一起,肺部会无法发挥功能,这表示你只剩下血液中的氧气可以使用,大约是一升,而人体的氧气正常消耗量是一分钟零点二五升,所以四分钟内你就会死亡。恐慌来袭:他需要空气,他需要呼吸!哈利绷紧身体,但冰雪如同大蟒蛇一般,只是把他压得更紧。他知道他必须对抗恐慌,必须让脑袋思考。现在就思考。外面的世界已不复存在。时间、重力、温度都不复存在。哈利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或者他被埋在雪里多久了。父亲的智慧再度浮现脑海。要判断方向和你所躺的姿势,只要让口水流出嘴巴,看口水往脸上哪个方向流动就能知道。他用舌头触碰上颚,知道是恐惧带来的肾上腺素使他口唇干燥。他张开嘴巴,用面前的手指刮下一些冰雪到嘴里咀嚼,然后再度张开嘴巴,让融化的雪水流出来。他立刻惊慌不已,扭动身体。他的鼻孔灌满了水。他闭上嘴巴,把水从鼻孔里喷出来,也把他肺脏里仅存的空气给喷了出来。他很快就要死了。
水告诉他,他头下脚上。身体的扭动告诉他,他连半分都无法移动。他试着再度扭动,绷紧身体,感觉冰雪让开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足以让他脱离缩窄性心包炎的束缚吗?他试着吸气,只吸到一点点空气,还不够。他的大脑已受到缺氧的影响,但他清楚地记得在莱沙市过复活节时,父亲告诉过他,当你碰上雪崩,无法呼吸的时候,并不会因为缺乏空气而死,而是因为血液中含有过多二氧化碳而死。他的另一只手碰到某种东西,某种坚硬却又感觉像是网眼的东西。欧拉夫说:“在雪中你就好像鲨鱼,如果不动就会死。就算雪很松,可以让一些空气进来,但你的呼吸和身体所散发的温度,很快就会让你周围形成一层冰,这表示空气会进不来,而你体内有毒的二氧化碳也出不去。你只是在创造出你自己的冰棺材,这样懂吗?”
“懂,可是爸,你要不要放轻松一点儿?这里是莱沙,不是喜马拉雅山。”
妈妈的笑声从厨房传来。
哈利知道小屋里塞满了雪,他上方是屋顶,屋顶上方可能有更多的雪。他无处可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生命将在这里结束。
他祈求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下次他再昏迷会是最后一次。他被倒吊着,头部血管不断鼓动,仿佛快要爆炸。血液一定都流到了头部。
吵醒他的是雪地摩托的声音。
他试着移动。一开始他试过扭动,绷紧身体,想挣脱束缚,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之所以放弃不是因为肉钩穿过他的小腿,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他之所以放弃是因为声音,那是皮肉、肌腱和肌肉撕裂的声音,他只要一扭动,就会听见这种断裂的声音,也使得连接在仓库屋顶的铁链铿铿作响。
他看着一头雄鹿呆滞的眼珠。那头雄鹿的后腿被吊挂着,看来像是正在跳水,鹿角朝下。那头雄鹿是他盗猎时射杀的,用的正是他射杀她的那把步枪。
他听见雪地里传来哀愁的、吱吱作响的脚步声。门打开,月光流泻而入。男子又出现了,鬼魂又出现了。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当他从下往上看着男子,他才确定。
“真的是你,”他低声说,少了门齿,说话感觉非常奇怪,“真的是你,对不对?”
男子走到他背后,解开绑住他双手的绳子。
“你……你可以原谅我吗,孩子?”
“你准备好踏上旅程了吗?”
“你把他们全都杀了,对不对?”
“对,”男子说,“走吧。”
哈利用右手朝左手挖掘,他的左手抓着某种他无法辨认的网眼。他的大脑有一部分告诉他,他被困住了,这是一场跟时间比赛的无望赛跑,他每吸一口气,距离死亡就越近。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延长痛苦,拖迟不可避免之事发生罢了。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则说,他宁愿死于积极求生,也不愿意死于漠然。
他的右手挖掘到了左手处,并将右手放到网眼上,两只手紧紧压住网眼,然后用力推,但网眼动也不动。他发觉自己的呼吸已变得更沉重,冰雪变得越来越平滑。他的棺材正裹上一层冰。他突然一阵晕眩,虽然为时只有一秒,但他知道这是第一个警告,他正在吸入有毒空气。很快昏沉就会来到,脑部会开始关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关闭,就像淡季将近的饭店一样。就在此时,哈利感受到一种他不曾体验过的感觉,就连他在重庆大厦度过那些最糟的夜晚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孤寂感。突然之间,淹没他所有求生意志的并不是他对死期将至的确信,而是他将死在这里,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他爱的人,没有他父亲、小妹、欧雷克、萝凯……
昏沉来临。哈利停止挖掘,尽管他知道这意味着死亡。迷人且诱人的死亡将他拥入怀中。何必反对?何必抵抗?何必在可以屈从时选择痛苦?他总是朝向死亡,何必选择另一条路?哈利闭上眼睛。
等一等。网眼。
那一定是火炉的防火铁网。火。烟囱。石头。倘若有一样东西承受得了雪崩,倘若有一个地方无法让大量的冰雪侵入,那一定是烟囱。
哈利再次推动铁网,但铁网纹丝不动。他的手指钩住网眼,无力且认命。
这是命中注定的。他的生命将终结于此。他受到二氧化碳影响的脑部判断说这是合乎逻辑的,只不过他不确定这是何种逻辑,但他还是接受了它。他让甜蜜温暖的睡意包裹他。平静。自由。
他的手指沿着铁网抚摸,摸到某样坚硬固体。那是滑雪板的尖端。那是父亲的滑雪板。他的脑际浮现一个念头,他对这个念头一点儿也不抵抗,这样比较不那么孤寂。他的手放在父亲的滑雪板上,两人一同一步步地迈向死亡的国度,走下最后的陡峭斜坡。
米凯看着他眼前的东西,或者说,是看着他面前不复存在的东西,因为那东西已经不见了,小屋已经不见了。在远处传来的轰隆声响吵醒他之前,从雪洞望去,小屋原本像是白色大画布上的一丁点儿图画。等他拿起望远镜时,一切已归于平静,只有回声缭绕在哈灵山脉之间。他透过望远镜往山坡的方向看去,却仿佛目盲一般,什么都没看见,就好像有人擦去了画布上的所有图画。没有图画,只有平静纯洁的白。太不可思议了。整栋小屋都被埋在雪里了?他们穿上滑雪板,急匆匆地前进,花了八分钟抵达雪崩现场。说得更精准一点儿,他们一共花了八分十八秒抵达现场。他是警察,留意了时间。
“天哪,雪崩范围是一平方公里。”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喊道,看着幽微的黄色头灯灯光扫射冰雪。
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吱喳声:“搜救队说直升机三十分钟后抵达。结束。”太久了,米凯心想。他在文章上读过什么?半小时后,在雪底下存活的概率是三分之一?等直升机抵达之后,妈的他们要干吗?把声波探测仪插进雪里,侦测小屋残骸吗?“谢谢。通话结束。”
亚尔达走到米凯旁边。“算我们走运!奥尔市有两头嗅探犬,他们正把嗅探犬带去沃斯道瑟村。沃斯道瑟村的郡警克隆利不在家,至少他没接电话,但旅馆有人有雪地摩托,可以把嗅探犬载来这里。”亚尔达挥动手臂,保持温暖。
米凯看着脚下的白雪,卡雅就在下方某处:“他们说这里发生雪崩的概率多高?”
“十年一次。”亚尔达说。
米凯摇动脚跟。米兰诺正在指挥其他人,众人正在冰雪中跋涉,用滑雪板和滑雪杖四处戳刺。
“嗅探犬?”米凯说。
“四十分钟后会到。”
米凯点了点头,知道嗅探犬来了也无济于事,等它们抵达,已经是雪崩发生后一小时了。
搜救工作尚未开始进行,生还概率就已低于百分之十。一个半小时后,无论怎么看,生还概率都近乎于零。
旅程开始了。他乘着雪地摩托,光与影似乎都朝他扑拥而来,仿佛钻石点缀的夜空打开来欢迎他。他知道那名男子、那个鬼魂站在他背后,用枪支瞄准器对准他布满水疱的烧焦背部。但现在什么子弹都射不到他,他自由了,他要沿着他一直追随的路线,前往他想去的地方,前往她去的地方,走上跟她一样的道路。他不再受到束缚,如果他可以移动手臂或双脚,他一定会站起来催动油门,向前驶得更快。他发出欢呼,朝星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