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我当然坐的是头等舱——正大光明地享受头等舱的待遇让我得意非凡。更让我得意的是:二审官司打赢了!生命垂危的天仙子,竟然起死回生!不过说真的,经历过这一次的折腾,她的容颜完全老去,至少老了十岁。
法庭上,天仙子坐在轮椅上,仿佛刚刚从地狱里走过似的,面色灰暗得让人害怕。她虚弱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当形势突然逆转,那个笔名粟儿的女人突然大热倒灶之时,她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好像还高喊了一声什么,是的她高喊了一声,高喊一声之后就昏倒了。整个法庭乱成一团,那个粟儿似乎还想假充好人扶她起来,被曼陀罗闪电似的冲了上去,把她的母亲与这个可怕的女人隔开了。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曼陀罗心里最深处尚有一丝善念。也就是那一瞬间,我原谅了曼陀罗所有的过去。我在心里默念着:“再见吧朋友们,再见吧曾经爱我和我曾经爱过的人,我要离开你们去过另一种生活了,祝你们好运!……”
机场那一串串雪花造型的灯,对我来说便是识别摩里岛的标志。然而当我出关之后却大失所望——本来应当站着詹的地方竟站着那个讨厌的莫里亚,那个酋长,假模假式地披了件兽皮站在那儿,还远远地向我鞠躬。
我警惕男人们摆出绅士的态度,特别是莫里亚这样的人。果然,他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老王去世了——詹在乱世中继承王位——可以想象整个王室的混乱和詹巨大的悲痛与压力,可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詹依然为我亲自布置了房间,用一百粒美钻与一千朵白玫瑰表达了他的爱意——还有他喜爱的那些珍禽异兽,都纷纷走出来向我致敬——它们致敬的方式各有不同,雁鹅围绕在我的身旁,大狗滑稽与小狗美妞不断地舔我的手,大鹦鹉落在我的肩膀上,悄悄用她那漂亮的鹰勾嘴对我耳语,长颈鹿弯下细长的脖子亲吻着我,斑马则远远地看着我装酷,而蜂鸟索性就用大致相等于光线的速度扇动她那五颜六色的翅膀,在我眼前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迷雾……
夜晚,戴着重孝的詹和我对坐在长长的橡木餐桌的两端,按照王室的规矩用餐。我们吃得很简单,只上了三道菜:汤、主菜与甜品,当然是一如既往地精致。餐后,詹让仆人们退下,拉着我的手走进他的后花园——
——这是一座美呆了的热带雨林花园!各种植物遮天蔽日,满地是湿滑的苔藓,高大的乔木群落错综复杂,林下藤类植物茂盛,有大量美丽的寄生植物,老茎生花形成了奇异的空中花园:棕榈、梧桐、木棉、番木瓜、乌木、紫檀、咖啡、可可、油棕、椰子、橡胶树、非洲楝、大缘柄桑、黄梨、桃花心木……天哪,随便弄棵树到B城,也会成为价值连城的珍奇树木。还有那些极其艳丽的花朵——在星光下闪着光,像是一粒粒名贵的宝石。
终于我看到那传说中的月亮花了——她距离其他的花很远,她茕茕孑立,一枝独秀,花瓣儿的形状如同新月,花的颜色,恰如我的戒指那样,她会随着光线改变成各种微妙的颜色,而平时,她就像月光一般白,像珠贝一样亮。她的雄蕊是金色的,而雌蕊则是蓝色天鹅绒一般的色彩……我看入了迷,摘下我的小戒指和她对照着,真的是一般无二啊!
詹微笑着看着我,“你认出来了吧?月亮花,全世界只有我们的花园里有,这是很值得骄傲的。”
我轻轻地碰了那花一下,花瓣立即合拢,就像是B城的含羞草。詹微笑着勾起我的手指,在花的上方轻轻摇了摇,嗬……那花又慢慢地开放了,真是如花解语啊,詹说,花也怕生,他打的这个手势,就是告诉月亮花,这是朋友,不必害怕。
我看着詹那双美而纯净的眼睛,心里的爱如潮水涌动,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们几乎是同时紧紧地拥抱住了对方,我们抱得那么紧,就像是生怕什么人把对方抢走了似的。
一些古怪的声音纷至沓来——难道这花园里除了我们,还有旁人在偷窥?!还没来得及叫出来,温柔的大猩猩代姆就钻到了我们之间。惘然四顾——哦,羚羊、河马、长颈鹿、狮、豹、灵猫、鹦鹉、鸠鸽、孔雀、犀鸟、巨嘴鸟、太阳鸟、蕉鹃、八色鸫……都潜伏在黑暗中,它们把我们包围了!詹看着我笑,“以后我们就要跟它们一起生活了,怕吗?”“怕?——才怪呢!”我也笑了,周围那些高高矮矮的宝宝们似乎也在为我们高兴,它们竟然围着我们跳起舞来,跳的舞步很乱,我被它们逗得哈哈大笑,跟詹手拉手也跳起来,跳着跳着竟然忘了情,我唱起歌来——这下子惹了大祸:海百合公主的歌声即使在深海中也是最迷人的,何况是在人类世界,我刚刚唱了一句,“啊索米亚啊……”所有的宝宝们就都醉倒了,它们的倒下引起了连锁反应,高大的乔木与低矮的灌木纷纷被压坍,空中花园轰然倒下,我和詹被笼罩在艳丽的花与藤中,动弹不得。我看见,皇宫似乎也颤抖起来,从颤抖的皇宫里面走出一个人,一个披着兽皮的人,一个我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他是莫里亚酋长。
詹立即收住了笑容,但他依然紧搂着我,没有松手。莫里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面无表情地说:“殿下,现在是国丧期间,您不认为您这样做很不妥吗?”
詹一点儿没有让我失望,他很从容,很镇静,他说:“谢谢你酋长,谢谢你的提醒,不过今后我不太需要你的提醒了,我做的事是否妥当,会有专门的王室内阁成员提醒我。”然后詹从容地拨开荆棘,挽着我说:“我们走吧,百合。”
我看见莫里亚的脸一点点变绿了,就像当年老虎在赌场上输光了的那种脸色,很可怕。
番石榴和小骡请我吃饭,当然买单的是小骡。看小骡那种兴奋无比的样子,恨不得让他买十次单他都乐意。他一边殷勤地给我布菜一边欣喜地唠叨着:“《炼狱之花》剧组解散了,那个讨厌的阿豹就要滚蛋了,百合姐,你可真太牛了!太牛了!不过他们说,我制作的播客也很有效果!很有效果!……百合姐姐,你怎么不动声色就把它们给打垮了呢?真是兵不血刃啊!……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从此后你指哪儿我打哪儿!兄弟我绝不说二话!……”
我讨厌小骡的絮絮叨叨,更讨厌他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我同时又觉得他好玩,批评他是一件让我心生快感的事。只是可怜的番石榴求爷爷告奶奶还卖了两次身,好不容易才赚到了这么个角色,其沮丧之情可以想见。她一直撅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好在这并没有影响她的食量。半晌,她才从法式蜗牛汤里抬起头说:“百合姐,这个戏真的不拍了吗?”
“当然,《炼狱之花》版权在天仙子手里,天仙子根本就没有卖版权,巨龙有什么资格拍?要拍还得拍过去的那个《珍珠传》,可是老虎已经因为此事被免职,珍珠拍不拍还得听董事长的,要知道,《炼狱之花》已经花掉前期费用八百多万了啊!阿豹回去要么赔钱,要么坐牢!”
小骡在一阵欢呼之后,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一下子趴在了桌上,“百合姐——”他瞪着一双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这么说,珍珠也有可能不拍了是吗?”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能是这样?!告诉你,当你决定为一件事讨公道的时候,你就得同时决定承担一切负面的效果!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道!”我终于喊起来。我在骂他的时候心里想着我自己的委屈——好好地生活在海里,非逼着我到人类世界和亲,受尽了艰难困苦,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万里迢迢来到摩里岛准备完婚,可又偏偏碰上老王驾崩!——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挫折?为什么这些挫折都要我来承受,难道就因为我比别人承受力强吗?!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终于番石榴吃完了最后一勺甜品,半睁着她那双刚接完假睫毛的眼睛看着我,“百合姐,我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我正视着她,慢慢地说:“这个世界很脏,好人都没希望。”
然后,我慢慢地推开餐碟,站起来,把一沓簇新的钞票放在桌上,转身而去。
小骡并没有放过阿豹。
对于阿豹对番石榴的侵犯,小骡耿耿于怀。在机场上,小骡玩了一个被人用剩了的把戏:让人乘阿豹不备,在他随身带的小包里放上了毒品,被海关逮了个正着。按照毒品的分量,阿豹需要被关押三年!
我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了,我觉得恶心。阿豹恶心小骡也恶心,粟儿恶心番石榴也恶心,老虎恶心金马更恶心。我只有闭关待在詹的后花园里,与那些可爱的珍禽异兽为伴,默默等待着一年国丧期满。那时,我将与詹完婚,詹将会把一份新的提案转交给人类的最高法庭,届时,人类世界与海洋世界乃至整个自然界,将会有一个新的约定。那时,我就会圆满完成使命——我将可以自由地穿行于人类世界与海洋世界,而完全不必戴什么面具——那是多么引人入胜啊!过去我每每想到这个,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力量,可现在……不知为什么,我打不起精神,我觉得那一切都太遥远、太遥远了……
詹很快发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这天,当我们和羚羊一起用餐的时候,看到我把面包卷儿一块块地喂给羚羊,詹走过来搂着我,用他那弹钢琴的细长手指慢慢插进我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抚摸,詹说:“百合你怎么不爱说话了?是在这里生活不习惯?是想你的父母了?还是……还是……没有耐心等我了?……”
我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变得爱哭了。我说不出来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只有用眼泪来表达。
詹被我的眼泪吓坏了,他急忙拿出纸巾给我擦泪,连连道歉,说是为了国事而怠慢了我,他拉着我的手走进后花园的深处,亲手摘了一朵花给我戴在头上,然后让我在月光下的泉水水面上照自己的影子,我看见那朵花已经把我的容颜照亮了。我的整个肌肤变得十分美丽,我如醉如痴,似乎所有的思想都淹没在雾里,那是不断聚合的大雾,飘逸着凡间的浮尘,从脚底蓬涌而升。
“詹,你能始终待我如初吗?我现在戴着你后花园里的花,粘在我的发间,做你的花朵的标本,你觉得好吗?”
在水面上我看见詹迷蒙的眸子,月光四散破裂,折射出雨林深处的黑暗。
那一枝月亮花,在黑暗中遗世孤立,给人光明与温暖——什么时候,我的发际间能别上这朵月亮花啊!
“为什么她也叫炼狱之花?”
“我对你说过,她有着最高等生物的一切智慧,她记录了全世界每个人的一生,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善行,所有的美德,所有的高尚与卑劣,所有的美丽与丑恶……”
我举起我的戒指:“詹,你看,我戒指上的这朵花仿得多像啊,跟这朵真的月亮花一模一样!我和我的家人朋友,一直在寻找,在猜测,这究竟是什么花朵,终于找到答案了!那么,戒指暗盒里的迷香,会不会就是她的精髓呢?”
詹拿起戒指闻了一下,肯定地说:“戒指里的香气,还不完全是它的香,还包含了一种来自海洋世界的迷香——这是来自两个世界的混合香料,是顶级的香,有了这个,我们再不怕其他的魅惑了!”
“你受过迷香的魅惑吗?”
詹怔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我对你说过的,月亮花就像一个奇怪的仪器。它可以像万花筒一般转来转去,它可以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过去未来与现在——当然,那个人必须是裸脸。”詹说完这话,就目光诡异地看着我,“百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事……”
我想了又想,觉得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任何事,可他依然看着我,最后他说:“好了,我不问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隐私。”我说:“詹,我所有的事情都对你说过。”他微笑着摇头,“不不,我们换个话题吧。我尊重你的隐私,也希望你同样尊重我的隐私。……这里就是你的家,在这儿,在整个宫里和花园,你可以随意出入,可以动用任何东西——除了这枝花。是的,只有我们结婚之后,你才可以运用她。这是新晋摩里岛国王对你的唯一要求——在其他所有的方面,你都是自由的。”
我眨眨眼,看见他那一贯挂着温和微笑的脸上,一脸严肃。
我把戒指放在他的手里,“詹,戒指在这儿,还给你。我等着那一天——你亲手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
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捧在手心上,“那么就让我们在月亮花面前发誓吧。我再说一遍,等国丧一结束,我们就举行婚礼。我会跪下来,向你求婚——亲爱的,亲爱的海百合公主。”
月亮花似乎解语,她闪了一闪,花瓣儿慢慢卷起来,再度伸展开的时候,亮丽的光已经照耀了整个后花园。
曼陀罗发来很长的伊妹儿。
曼陀罗说她开了一家叫做“曼陀罗花”的夜店,现在的经营与人气等各方面已经全方位地压倒了“BOBO”。有很多超级明星慕名而来,当然,也有些不受欢迎的人不请自来——譬如那位打输了官司的科幻美女。
应当说曼陀罗此时还是很有底气的。她很自信,她说下一步她将说服铜牛投资《珍珠传》,而她自己将尝试过一把明星瘾!接着她写道,这样,就又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她说这个想法绝不是不可能,她说铜牛在老虎被停职之后,正在准备用《珍珠传》来代替《炼狱之花》,依然与摩里岛合作,用那个SB小骡的剧本,当然,那个剧本还不成熟,还要改。
她提到她的母亲天仙子,虽然官司赢了,脱离生命危险了,可是这次事件让母亲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她说母亲一下子衰老了很多,一直闭门谢客,不愿见人。而且母亲添了一个奇怪的癖好——收集灯泡,她不明白母亲天仙子——一个曾经那么聪慧卓越的人怎么染上了这么一个并不高级的嗜好,她每天的生活就是搜集各种各样的灯泡,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灯泡们藏起来。
然后她问我,听传闻说我做了摩里岛的王妃,是不是真的?如果是这样,祝贺我,她说:“詹实在是我遇见的人类最好的男人,好到我一见到他就感到自惭形秽。”末了儿,她肉麻地说:“百合姐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真的,百合姐姐,你的婚礼一定要邀请我呀,我一定要送给你一件特别的礼物!”
——特别的礼物?现在的礼物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什么都不会出人意料,因为人类的想象力太匮乏了。现在是个复制与粘贴的时代,说穿了是个原创可以被公然剽窃的年代,水牌越多越是红姑娘!甭管香车宝马是怎么挣来的,也比门前冷落车马稀强百倍!在这个意义上,天仙子是注定要被时代抛弃的,而那个叫做粟儿的科幻美女,才是天然不可替代的当代英雄,确切地说是当代巾帼英雄!
而曼陀罗,似乎介于我与粟儿之间,她其实想像粟儿那样,什么便宜都占,什么都不耽误,贼不走空,在辗转腾挪之间,名利双收——有疼自己的男人,有豪宅香车,有很高的业界知名度,有美丽的容颜与衣饰,还要有show给别人看的DIY,最好这DIY的手艺一流是谁也学不走的。然而她的灵魂深处,似乎还有一丝痛感。这一丝痛感无疑来自真情,是的在曼陀罗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真情的,这大概是她与粟儿之间唯一的不同吧?
其实这只能证明她的道路很危险——在这个时代,成功人士代表了一种极致,而任何不彻底的转变或者根基都代表了一种危险性,小则非驴非马不伦不类,大则会影响自己的选择——对自己最最有利的而决不考虑任何他者的选择。而“选择”这个词,是这个时代最为致命的词。
我在中午的太阳光下不知不觉迷糊起来,曼陀罗打在电脑上的字像羊皮书上的字那样跳跃着,小狗美妞趴在我的怀里,我在睡着前迷迷糊糊地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思考?像人类那样思考——甚至更甚,我单纯的心底什么时候塞上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睡着了,梦见自己像是人类的婴儿那样被人剪断了脐带,我躺在那儿,好像随时都会被人类勒死,我发出一声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号哭,我的号哭好像把他们吓着了,接着我听见咔嗒一声锁门的声音,然后看见门镜里一只窥视的眼睛。
我在睡梦里想大声喊叫:“为什么我不能成为我想做的那种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我告诉你们,我成了现在的我,都要怪你们!怪你们所有的人!”
詹依然如故,可我觉得我们的故事已经变了味儿。我们的故事陷落进坚硬的水泥路面里,一天天的日子挤不出一滴水分,爱的灵感被无情地剥夺,物是人非,阳光寂寥,花朵萎谢——我远远地观赏那枝独一无二的月亮花,幻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她摘下,戴在发际。
阳光似乎在草丛中嗡嗡作响。我就睡在伊甸园的苹果树下,但是却见不到我的亚当。
睡梦中,我突然对自己有点害怕了……
对于新一轮团队的到来,小骡和番石榴当然比我更着急。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人完全如同疯了一般——小骡的表现活像羊皮书里讲的那个“范进中举”——单腿跳了起来——就差口吐白沫了。而番石榴则就地来了个“前滚翻,后滚翻,连接跪跳起”这样的高难动作,懒散的番石榴平时是绝对不做的。
我却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是的我们的官司暂时打赢了,天仙子的版权也争回来了。可是又怎么样呢?在我一直生活着的那个远东国家,已经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概念。天仙子在一夜之间衰老了,可粟儿还在蠢蠢欲动,她似乎准备上诉高法。没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舆论,所有的人就像看戏似的看着这一切,在法庭上粟儿虽然输了,可真正输的是天仙子——她由于承受不住灵魂的痛苦而哀号而衰老,可是真正的罪魁却活得好好的,还因此声名大振。
——这是什么世道人心啊!
詹说,B城真的该好好反省了。可我在内心觉得,反省也没用。这个城市曾经发生过各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违反了摩西的戒律,曾经释放过所罗门王羁押在胆瓶里的魔鬼。魔鬼在他们那片土地上到处游荡,再也回不去了——它走进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那片土地上的人群早已被毒化了,什么也救不了他们。
可是詹说,我太悲观了。在这方面,他是个乐观主义者,可我觉得他之所以乐观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在B城生活过。而詹坚持说,他之所以乐观,是由于他看到的是没有喝掉的那半杯水,而我看到的,永远是被喝掉水的那半截空杯子。
每天詹在忙完政务之后都会陪我。我们两人手拉着手,在热带雨林的后花园里徜徉。所有美丽的动植物们也和我们一起享受美好的时光。
我对詹说了海底世界的一切,以便他将来去的时候不那么陌生。他听起来饶有兴趣,特别是当他听到妈妈是海底最美的美女、奶奶有秘制的白珊瑚粉,哥哥脚心上的曼陀罗花,还有爷爷和爸爸他们常常祭拜的海神柱……詹的眼睛里出现十分向往的神情,但他同时似乎又有些紧张,他会紧扣我的手指,喃喃地说:“你说,他们会接受我吗?”
“当然,他们会很喜欢你的!……只是,你要稍微委屈一下,你初次见他们的时候,得戴一张面具——一张海底世界的面具,那相当于我们的通行证——就像我来到人类世界必须戴上你们的面具一样!”
詹突然高兴地跳起来,他说:“小百合,你终于对我说了!”我迷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突然省悟到前几天他说的关于隐私的话题——我说:“这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我的隐私——我只是把这事忘了,因为我现在戴着这张面具已经很习惯了。”
詹像个孩子似的拉着我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花园的最深处——那枝月亮花就在那儿,似乎随时准备开口说话。它的旁边,是一口蓝色的小湖,小得像个洗脸盆似的,在岩石与桧木之间,发散出一种奇特的气味。夜的丹青笔墨把一切都美化了。
“我知道你有巨大的好奇心,耐心一点儿啊,日子不是一天天地过去吗?很快,我就会亲自教你如何操纵这枝月亮花了,她是真正的炼狱之花,每个人,每桩事,都记录在案,在示巴女王的时代,上帝是专门根据月亮花的记录来进行末日审判的,当然,也有些人是看不清的,譬如你,我就会看不清,因为你戴着面具,而且,是海底而不是人类的面具。”
“可是人类有几个不戴面具裸脸示人的啊?”
“问题就在这儿。人类的面具,因为戴长了,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脸上,已经变成了他们的裸脸,所以,我是可以看清的。而你,戴的是一副海底的面具,这种面具完全可以抵御这朵神奇的花。”
“这么说你悄悄看过我?”
“是的,在想你想到无法忍受的时候。”
我们又抱在了一起,紧紧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我自己。
他说,他想立刻满足我的好奇心,让我亲眼看到我熟悉的人的过去与未来,但他不能违反祖先的规定。我说,真想立刻把我脸上的面具摘掉,但我也不能违反海底世界的戒律——于是我们两人像两个小孩一般跳进那口湖水里。依然手牵着手,我们的手渐渐冰凉,天空射出最纯粹的光,月色滑过我们光滑的肩膀。在银色的世界里,我们都各自遵守着自己的金科玉律。
我拉着他冰凉的手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问题:
我们盼着的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曼陀罗的伊妹儿不断地来。
尽管我从来不回,但我看得是很细的。我从字里行间了解天仙子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曼陀罗发来了她一生中最后的一封电子信,那里面透露出来的全是绝望的气息。
在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B城的信息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珍珠传》还要拍不假,但是女一号已经不再是曼陀罗了!
我太了解曼陀罗了。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还远远不仅是这件事本身,她当然更在乎此事真正的背景——这意味着,她的那位对手不但抢走了她在戏中的角色,更抢走了她人生的角色。
曼陀罗一向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看来她绝对犯了轻敌的毛病。一番恶斗之后,她败了。她的败绝对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她坏得还不够彻底。
她得了躁狂抑郁症,每天只能靠加大药物来控制自己——她早已从迷恋迷药走到了迷恋毒品。
她在信里写道:
百合姐姐,我知道你始终喜欢我的妈妈,却讨厌我,这是因为你的善良和同情心——你永远只同情弱者,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我妈妈呢!因为不管怎么样她真心爱过也被爱过,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我一生都没有得到这些,所以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再说一遍,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只有异性爱是正常的,同性爱就不正常?我觉得男人很脏也很笨,我没法爱他们……
下面她说了好多令我脸红的话,我不愿卒读,把电脑关上了。
那个抢占曼陀罗位置的女人,正是那位输了官司的科幻美女,那个在B城红极一时的女作家,那个来历不明的粟儿——原来,她就是曼陀罗提起过的,曾经深深伤害过铜牛的那个卷钱而走的铜牛的第三任太太,可是她又是怎样成功地杀了一个回马枪,再度夺走铜牛,并且成功地抢戏变成了女主角呢?!——这是何等的手腕啊!
——这个女人,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
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软肋的话,那就是我的无法抗拒的好奇心。我的好奇心从小就几乎把族群毁灭——由于我无法抑制对海神柱的好奇,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在月黑风高之夜悄悄爬到海神柱上,我发现那个高不可攀的柱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眼深不见底的孔洞,于是我在那孔洞里放了一把贝壳,听见贝壳遥远的回声,我幼小的心里颇感欣慰。万万没想到,那其实是堵塞了海神的秘密通道——海神大怒,掀起海啸,几乎把我们的海百合家族灭族,最后还是爷爷奶奶亲自出面,并且把我家秘制的珊瑚粉拿出来奉献,才算勉强平息。
但那次可怕的事件并没有扼杀我的好奇心,后来我一直注意观察海神的行止,直到我弄清所谓的海神柱不过是海神的生殖器而已。——我这才明白他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恼羞成怒。
而现在,我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充满了好奇,这好奇心烧灼着我,让我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詹的后花园。
也是命运使然,那一晚,詹为了国事,一直忙到天亮。
其实我一直在盼着詹,盼着他来制止我,可是没有,任何人都没有来制止我——包括那些可爱的动物们,今晚也变得格外乖巧,早早便入睡了。我乘着星光走进花园的深处,那枝独一无二的月亮花就在那儿,像是如约而至的情人。
我碰了它一下,冰凉的。又碰了它一下,死气沉沉。我轻轻转动花茎,那块挡在我眼前的水晶片慢慢移开了,花朵突然变得很大,大得有点儿恐怖,像是一只巨大的万花筒,呈现在我眼前的,是转动着的世界,是物换星移的宇宙。然后我无师自通地按了一只花瓣,那个花瓣让我对准了夜色中的人群,我看见了詹!看见了詹在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他脸色疲倦但是讲话条理清晰语气坚定,用的不是官方语言的英语而是摩里岛的语言,所以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是看到那些大臣们的表情,我明白他是具有绝对权威并且深得人心的。然后我又试探着按了第二个花瓣,那个花瓣好像是负责专门转动方向的,我看见夜色中摩里岛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但是夜总会和赌场的灯光依然明亮,出人意料地,我看见莫里亚酋长竟然正在和番石榴做爱!瘦弱的番石榴被强壮的酋长弄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不断发出绝望的呻吟,而那个自作多情的小骡,却一个人孤独地半躺在被子里,拿着个笔记本电脑在奋笔疾书——或许他依然为改写《珍珠传》而绞尽脑汁吧,看着他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痛苦劲儿,真是令人惨不忍睹。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掏出手机,用摩里岛的土著语言叫着番石榴的名字,可是电话里显然一片杳然。
我继续转动按钮,哇——天突然亮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我这是转到了东半球,我很快找到了B城,然后在B城一座公寓里找到了曼陀罗——她的模样并没有怎么大变,但她深黑的眼圈和癫狂的眼神让我有点儿害怕。她的穿着依然十分讲究,甚至可以说是奢华——水绿色丝质套裙装上点缀着黑色花朵织网。贴身剪裁的短款女式紧身胸衣,低领口周围纵向分布着带褶水绿色丝绸和紫色细丝带。左胸口点缀着深红色、紫色、绿色丝质和天鹅绒花饰。衣服的前中部系着一排小小的玻璃扣。裙子后面非常宽大,在轻盈长裙摆的边缘处系着褶皱丝绸带子。黑丝网罩裙上系着丝质和天鹅绒质地的花朵——但是这些花朵、刺珠和钻饰在她绝望的神色中都变得暗淡无光。
但是且慢,并非所有的花朵都暗淡无光——明明有一朵花隐隐地开在了墙壁上:那花就像是一领废旧了的绸缎,打成了一个起了皱的包裹,巨大,颜色像陈旧的血迹——是尸香魔芋!——“它的花语是死亡。”曼陀罗曾经这样无关痛痒地说——可是,现在轮到她了。
那朵花在壁影上越来越巨大,终于淹没了她。
她一个人在那个我曾经住过的房子里,辗转腾挪,像一只粘在蛛网上跑不掉的小虫子,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也就越深。忽然,她好像惊呆了似的看着墙角上的那台传真机——那个传真机好像发出一种声音(这朵花对声音的传导很不好,也许是我没有找对调节音量的花瓣),因为我看见她的眼睛随着传真机上慢慢升起的传真件而变得惊恐万状。
我急忙寻找放大缩小的花瓣儿,没有,我乱按一气,不留神按在雄蕊上,画面立即放得很大,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传真的内容,上面的黑体字惊心动魄地写着:
明年今天是你的忌日!
我看到曼陀罗惊恐的眼睛,她拿起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我无论如何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然后她拿起一面镜子,翻来覆去地照着自己,接着又突然把那镜子摔了,紧接着一阵爆响,她把她能够得着的物件儿全摔了,玻璃碎末如同雪花一般漫天飞舞,搅得周天寒彻。我觉得自己的脑门儿也突然变得冰凉——原来是我过于专注碰上了那块水晶片,就那么一瞬间,镜头又转了,我看到了一幕最最让人恶心的画面:那位“科幻美女”正在与董事长亲热,这座豪宅完全是王室的装饰,路易十五时期的,那么复杂和华丽的巴洛克式花纹。董事长的脸上完全是一派迷恋——而那个科幻美女的笑容背后,满满地都是厌恶、蔑视,和如意算盘得逞之后的得意。
我试着按了几个花瓣,聚焦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然后慢慢放大,当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突然之间,花瓣急速地旋转起来,画面上下摇摆,幅度越来越大,终于,眼前变成一片刷白的,好像一股磁力把我牢牢抓住,天哪,我完全控制不了这朵花了!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正当我想逃离她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那个科幻美女,正在天仙子的家中,在对天仙子甜言蜜语地说着什么,我使劲擦擦眼睛,没错儿,这确实是天仙子的家,我熟悉的沙发和桌椅,还有天仙子那台已经用旧了的东芝笔记本,天仙子被她说得笑逐颜开。我的手下意识地碰到一片花瓣——画面又变了,变成了那个女人在某医院整容——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詹说的所谓能看到人的过去未来现在之事!如果按住那个花瓣不撒手,那这个女人的一生,这个女人真实的来历便会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就如DVD的快退键一般!
原来是这样!
在那个时候,上天作证:我竟然完全忘了对詹的承诺,完全忘了詹的告诫,与其说我被月亮花所吸引,不如说我被自己巨大的好奇心所征服,我的手牢牢地吸在了那枚花瓣上,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过去——这个女人在手术床躺下来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普通平凡似曾相识。倒过去,她和董事长及天仙子的前夫阿豹在一起说着什么,董事长挥舞着一本书,哦我看清楚了:那正是天仙子的书,是那本《海百合的传说》!
我右手一直按着那枚花瓣,于是画面不断地往回倒:那个女人和阿豹在一起缠绵,并且密谋着什么;那个女人和董事长举行盛大的婚礼;那个女人在采访董事长;那个女人竟然出现在地铁的地下通道里,从拥挤的人群里往外钻,一群工商人员走了进来,再倒回去,她手里拿着四五件高档的连衣裙,她在打电话,显然是她给这些工商打的电话,再倒回去——那正是那些可怜的巴宝莉时装,贩卖这些时装的正是当年曾经一文不名的我!
再也没有比这些画面更令人惊奇的了!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是啊,当年,倒霉的我最惨的时候曾经到地铁通道去卖过时装,不但没赚一文钱,还被请到工商去做了客。而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为什么恰恰工商就在那一刻出现?而现在,终于真相大白,元凶就是那个在人群中闪了一下的小狐狸脸,她至少拿走了我五件高级时装,价值B城币种至少五万余元!
我说怎么会觉得她似曾相识,原来如此!
我疯了似的按住花瓣不撒手,时光不断倒流,我终于读懂了一个完整版的故事: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那个著名时尚杂志的副主编,她勾引了有妇之夫阿豹,就在那个我与天仙子曼陀罗相识的西班牙现代舞之夜,她和阿豹一起羞辱了天仙子,造成天仙子的离异,曼陀罗从小就受到家庭变故的侵扰。然后,她逼阿豹赚钱,害得阿豹坐了班房,然后她又与阿豹合谋做局,嫁给董事长铜牛,花着铜牛的钱,享受着阿豹的爱抚。然而天仙子的一本书又让她妒火中烧,她给铜牛留了字条,然后去整容,把自己整成了一个科幻美女,然后去了B城,通过欺骗手段获取天仙子的信任,借机剽窃了天仙子的新作,同时又用钱把评论界买通,最后竟成了B城最美最有才华的女作家,并且在老虎床上完成了她的心愿:让阿豹去导“她的新作”《炼狱之花》,她当然知道阿豹会尽心尽力,另外她也利用老虎的弱点,让情夫去为自己赚更多的钱——如果不是我和曼陀罗的联合行动,她简直就可以上天入地了!
在二审败诉之后她并没闲着,她居然又杀了个回马枪,在曼陀罗夜店开张的时候回到了铜牛身旁,而现在比她年轻至少十五岁的曼陀罗独守空房,以吸毒来排解自己的空虚,而她,却竟然又让铜牛回心转意,这个女人,她到底手里有多少法宝?!
我想起羊皮书里的一句话:女人对待男人的法宝,绝非美丽或者才华,而是一种独特的腥臊味儿。
是了,以天仙子的美丽和才气,以曼陀罗的豆蔻年华和绝世聪慧,都斗不过一个全身腥臊味儿、伶牙俐齿、能屈能伸、善于察言观色的贱女人!
何况阿豹,何况铜牛,甚至老虎!
答案就在这儿,就在这朵神奇的花里——这太好了,这是上天的录像——它可以作为我们彻底打败这个女人的铁证!
天空已经出现了曙光,我转过头,看到詹悲伤中不乏严厉的目光在盯着我,他的嘴巴蠕动着,轻轻说了一句话:“百合,你违约了。”
天亮了,仆人把各种报纸送来,我看到B城的报纸上有一整版,报道了曼陀罗跳楼自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