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子写得实在是太慢了。我每天都在催她——我这么做可不是人类说的什么敬业,我是在找理由与老虎交谈,谈天仙子的书,就成了我和老虎通电话的理由。从天仙子的书谈开去,老虎成为我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且,我特别盼着有一天,他能突然对我说点什么。
有一天,老虎十分郑重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不能光把宝押在这一个戏上,得想办法再抓一个戏,抓一个境外拍摄的戏。说这是“上面”的精神。人类所指的“上面”无非就是哪一级的领导。我表面上很认真地听老虎讲着,实际上我在悄悄地看着他那英俊的脸,琢磨着他的长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我简直看得入了迷,以至他在跟我商量什么的时候我还在点头。
“你在想什么呢?”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
“没……我没想什么……你说什么?”
“还说你没想什么!那你怎么没听见我说什么啊?我在说,咱们做境外拍摄的这部戏,最好是一部女人戏。真正的女人奋斗史,最好是推出我们B城的阿信,要阳光向上,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懂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懂。不懂得他说的“乱七八糟”是指什么,更不懂什么是“我们B城的阿信”。
“像咱们这样的大型国企公司,一定要保持品格,无论社会上搞什么名堂,咱们都要坚守。”
“坚守什么啊?”我迷惘地看着他。
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喂,”他说,“你是在真空里活着呢吗?”他皱着眉,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冒出一句话,“百合,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有种很奇异的气息,真的,要是过去,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我很想问一句,那现在呢?可我忘了羊皮书上是怎么写的了,在这种情况下,该不该问这样的话,这样问,会不会让人觉得愚不可及……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已经转成一副若无其事、坚不可摧的面孔了,好像刚才那一点点带着柔情的话语不是从这个嘴巴里说出来的似的。他说:“百合,你现在必须马上做一件事:找一个境外作者,为我们写一部境外拍摄的电影。据我的情报,现在很多公司都在蠢蠢欲动寻找境外合作了,我们要走在前面。”
这回该轮到我皱眉头了,“……可是,我上哪儿找这样的写手啊?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啊?”他笑笑,“很简单,找天仙子。天仙子肯定有这样的朋友。”我本来想问,为什么你不找她啊,你不是也认识她吗?可我又忍住了。哦,羊皮书!羊皮书上好像说,凡是在这种情况下,领导们都不会亲自出面,领导们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领导要指使小卒子做这样的事。好吧,我找天仙子,好吧我找。
天仙子倒是好说话,立即介绍了一位从外邦来远东旅游的小姐,叫做番石榴。在这座城市北面的一间茶舍里,我和老虎一起会见了番石榴小姐。已经是深春了,番石榴穿一件薄毛衣,不一样的是,她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了一半乳房。我看见老虎的眼睛不时瞟向她的乳房,我愤愤不平地想:哼,她的乳房,比我差多了,只不过她敢露我不敢露而已。我一定也要买这样一件低领的薄毛衣。我问她,“这毛衣在哪儿买的?”她回答:“在我生活的摩里岛。”她这样回答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种暗暗的骄傲。我暗想,这辈子我一定要去趟摩里岛,她好像听懂了我的心里话似的,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说:“将来你去摩里岛,我带你去买,我看B城这里好像还没这种性感一点儿的衣裳,特别是春秋装。”她当着老虎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肆无忌惮,然而老虎似乎司空见惯似的,一点儿也没觉得别扭,倒是我害羞地低下了头。
那晚会见的收获,是番石榴推荐了一个叫做小骡的摩里岛编剧。“他是我们那里唯一的编剧。”她说。然后她扭了扭腰肢说出了她的条件:在这部剧中演一个角色——由于她并没有强调演什么角色——龙套也算角色,所以精明的老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我很快就有了一个去摩里岛的机会。
这要归功于曼陀罗,曼陀罗说她的迷药生意越做越大,一直做到了摩里岛。曼陀罗说摩里岛土著秘藏有一种特殊的迷药,她说我应当感谢她,是她的发现让我洗清了罪孽——迷药并非海底才有,人类世界的某些地方早有迷药,她现在想做一种实验——那就是,把两个世界的迷药结合起来——那将是一次划时代的创造,是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最为迷人的梦想。
不过她费尽心机也拿不到。她说能拿到迷药的只有我。
我问:“为什么?”她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等到了再解释。”我依然不吐口,最后她拿出了杀手锏,她说:“你不是让我帮你找戒指的主人吗,告诉你,很可能就在那儿。”
我生平没有坐过人类的飞机,第一次坐就到遥远的摩里岛,说实话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样买票,怎样到机场,带些什么东西,我想去问天仙子,可曼陀罗不让。曼陀罗说此事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在电话里向我发号施令,让我到B城民航大厦买票,说一定要买往返机票,这样会便宜些,回来的日子一定要OK而不要OPEN,现在这个季节有可能买到打折票,这样也就更省钱了。然后,她让我准备一只箱子,最好是拉杆箱,她说不要带太大的箱子,但是一定要能放下一盒稻香春的点心。因为那里的土著居民非常喜欢这种点心,她也是无意中带了几块这种点心,结果被人一抢而空。
后来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非让我带上这种土著人喜欢的点心。原来依然是迷药问题。摩里岛的土著们个个结实壮健,曼陀罗的迷药因为先天薄弱而缺乏力量,对付一般人还行,对付摩里岛的土著可就差点儿事儿了。所以,把迷药放进香喷喷的点心里来诱惑他们,是曼陀罗一相情愿的想法。
五月的摩里岛,气候已像远东三伏,但却决不闷热。它热得爽,热得透亮,因为有海。远远地从飞机上看过去,摩里岛如海市蜃楼一般,美得令人惊叹。在领略了摩里岛特产黑珍珠的炫目光彩之后,我开始了摩里岛一站最精彩的节目:摩里文化村之旅。
文化村有七个部落。七个部落有七种风俗七种文化。当我乘着一条独木舟划过静静的水面时,各个部落穿着民族服装的土著人乘着同样的独木舟穿过那些奇异的热带和亚热带植物,漂过水面来欢迎我了。我忽然想起了我出生的海底,这里就像我出生的地方那样,依然保存着天真未凿与混沌未开的美丽。
那水如蓝丝绒一般厚重而深湛,越发显出水边绿叶扶疏之中大红扶桑的艳丽。那些颜色都是纯粹的天然色,包括摩里岛的姑娘,都是那么纯粹,那么天然,她们用各种鲜花编织成花冠花环,戴在头上颈上。头上的花不是随便戴的,若是已婚,戴在左边;若是未婚,戴在右边;戴在后边有孔雀开屏的意味:等待追求;千万别戴在前边,那样就会被人认为是傻瓜了。
各个部落都用最精彩的节目来欢迎游客,精彩之最的,要算莫里亚酋长的表演,这是个真正的表演大师。即使我们海底最好的演员也无法与他媲美。他个子不算太高,但极壮硕。头上扎一圈用薄荷叶编成的冠,上身赤裸,腰下围一圈兽皮,身上别着弓箭,英武之外透出几分狡黠。出人意料的是,他讲一口极漂亮的英语,同时会四国语言。他大手一挥,便有一个土著人如灵猿一般四肢并用攀到一棵椰树顶端,扔下一颗成熟的大椰子。那距离起码也有二十米,酋长却稳稳地单手接住,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激起了热烈的掌声。
酋长接着把椰子和一把锤子递给身旁的一位黄头发蓝眼睛女士,女士竭尽全力,椰子纹丝没动。酋长微微一笑,像变魔术似的把椰子一举,又在膝上轻轻一磕,椰壳从中间裂开,早有乳白色的椰汁流下来。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是授花冠仪式。酋长叫了三个姑娘,先赠给她们每人一串花环,都是摩里岛的鲜花,沉甸甸的足有上百朵,然后按摩里岛礼节让她们每人吻他一下,他再授冠。这花冠上的花朵是不同的,鲜红的扶桑最上乘,其次是一种浅黄色的花,再次为白色花。第一位个子矮,因他站在高台上,她怎么也够不着他,姑娘急得抓耳挠腮,酋长抱着胳膊一点儿也不配合,一边半是嘲讽半是怜悯地摇着头,大家哄堂大笑。第二个姑娘很干脆,根本没有那么多啰嗦,冲到石台上抱住酋长便亲了一下,酋长夸张地做着手势,大家几乎笑倒。这时我看到了番石榴!她红着脸站在那里,不动,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酋长情不自禁地弯了弯身,我看着她颈上的花环,蓦然心生一念,遂大叫:套啊!番石榴敏捷得令人吃惊,她瞥我一眼,一扬手,早把颈上的花环直接套到酋长的脖子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使劲一抻,他下意识地一低头,脸上早响起一声轻吻。大家捂着肚子笑,又鼓掌又跺脚,酋长哈哈大笑,鲜红色的扶桑花冠自然属于番石榴了。
曼陀罗对我傻乎乎的样子十分不满。她说:“百合,你怎么对什么都像着迷似的啊?这样的小儿科游戏有什么看的啊?这不就是酋长利用职权和女孩子公开调情吗?”话还没说完,后面就有人递过来一枝鲜红的扶桑花,一个甜腻腻的声音说:“谢谢你百合,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正是番石榴,她夹进我和曼陀罗中间,与我们并排走着,我看见曼陀罗对她一脸不屑。我接过花,闻了闻,发现花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香,即使是在我生活过的海底王国里,那香气也是上乘的。
我和番石榴聊得开心,曼陀罗完全被晾在了一边,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暗,最后,我邀请她们一起到我所住的威基宾馆里坐一坐,番石榴欣然答应,曼陀罗却气呼呼地走了,说中饭时再找我。
我觉得番石榴当得起这个名字,假如我没有记错,那应当是羊皮书里一个外邦女子的名字——和曼陀罗一样,也是一种美丽的致幻性植物。我把带来的稻香春点心拿出来给她吃,她吃了一块说好吃极了,然后就一块接一块地吃起来。看她吃得香喷喷的样子特别让我快活,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有模有样地把形状各异的点心放进小嘴里,然后不慌不忙地吃着,偶尔用淡红色的小舌尖舔一下嘴唇。到曼陀罗来找我一起用午餐的时候,巨大的稻香春盒子已经空了。
曼陀罗如母狼一般号叫了一声,把娇滴滴的番石榴吓了一大跳。
漂亮的女孩都自恋,番石榴自然也不例外。她家境富裕,每天的生活是上午睡到自然醒,差不多已经是十一点多钟,然后梳洗打扮,最烦琐的是要每天粘假睫毛,这种假睫毛与B城完全不同,它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而且还散发出诱人的迷香。它需要化妆者有足够的耐心,一根根地把它粘在自己的睫毛上,略带弯卷的睫毛就像蝴蝶须一般美丽,以至于下眼睑上都会有着重重的阴影。
然后她会化彩妆,做雕花指甲和手蜡,有时还会去摩里岛最好的美发厅去接发。她会看着我诚恳地说:“百合,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化点妆呢?你这样的脸形会非常上妆的。”——她的论调与金马如出一辙。
她提出请我做SPA,是摩里岛式的,与B城的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没有拒绝。但是因为她的馋嘴,我们的计划被迫改变了。
她真是个倒霉的女孩,不过是吃了一盒点心,就要戴罪立功,只身打入摩里岛土著内部。
曼陀罗的冷血真是令人发指。为了得到那想象中的迷药,她嘱咐番石榴必要时要有“献身精神”,一个女孩的贞操难道只顶得上一点儿迷药吗?我狠狠瞪着她,她的目光却滑向别处。当天晚饭后,曼陀罗一直把番石榴关在房间里,亲自为她化妆。曼陀罗在她的鼻影和上眼皮上抹上金棕色,眼尾到眉尾的地方用紫色银粉压下去,唇彩涂上冷调的冰紫色,指甲用了荧光色。曼陀罗狠狠看了番石榴两眼,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又开始为她准备服装,一身莲青色的晚礼服,高领裸肩,莲青色透明镶银嵌珠高跟鞋,再配上一枝乳白色的马蹄莲……
番石榴对着镜子的时候,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曼陀罗得意地望着自己的作品,冷冷地说:“一个人应当懂得扬长避短。你看这样一来,你看上去至少高了三厘米。你的胸一般,锁骨也不漂亮,但是肩很美,所以应当选择这样的款。像你过去那么穿,真是很可惜了。”
番石榴一下子对曼陀罗崇拜得五体投地。在兴奋地转了许多圈儿之后,她为我详细介绍了那个叫做小骡的编剧。据说他是摩里岛上的第一代远东人的后裔,他的祖先,便是个很有性格很有特点的女人,不如趁着今晚叫他来找我,而她,今晚另有任务,她含羞向我微笑,她说:“百合我去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轻移莲步,绝尘而去。我转过头来看着曼陀罗,目光中不乏谴责,曼陀罗却像根本没看到似的,鼻孔朝天,高高地扬起了下巴。
小骡生得怪怪的,他挺白,不像当地土著,两只眼睛像圆规画的似的那么圆,翻鼻孔长下巴,笑起来很憨厚,他叫我姐姐,可实际上他比我大得多。小骡说,他现在掌管摩里岛唯一的一份土著报纸,他还把包里的报纸拿出来给我看,上面图文并茂,有各色人等的人头像,其中还有那个酋长的。小骡说这份报纸是酋长花钱办的,所以每一期都要有酋长的消息和照片。
原来如此!
小骡给我讲述了他祖先的事:
他的祖先——那个第一个来到摩里岛上的东方女人,名叫珍珠。珍珠家里穷得只有一条被子,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出去打柴时遇见盗匪,遭受了凌辱,后来被卖到南洋的妓院,却又因不是处女被退了回来,被一个厨子所救。一位宗族老者要做大寿,召回海内外同宗之人,其中有一位是在海外发了大财的,他说他去的国家叫摩里岛,遍地黄金,最有诱惑力的,是可以同时娶五个老婆——这让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跃跃欲试。就在这时机会来了,一位来自摩里岛的庄园主霍尔来到此地,要招收一批在橡胶园劳动的廉价猪仔。一下子,几百人都报了名,最后选定二百条精壮的汉子,厨子也是其中的一个——至于珍珠,是偷偷溜上船的,在半途被发现了,霍尔不能把她赶下海,只好气冲冲地默认了。不过厨子绝佳的厨艺很快赢得了霍尔全家的称赞,珍珠也沾了光,可以不必去橡胶园劳作而待在霍尔家里做女仆。但是好景不长,厨子竟传染上了麻风病,被驱逐到麻风病山上。当时他和珍珠已经有了四个儿女。珍珠面临着选择:是随丈夫到麻风病山,还是留在已经爱上她的霍尔家里?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听起来真的是个又伟大又好看的故事。小骡说,让我随便到哪个土著家里看看,他们现在还供奉着珍珠的像。因为珍珠当年用自制的中药医好了不少当地的土著。我立即随他和番石榴去了一家,果然,伸出舌头欢迎我的土著,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塑像,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告诉我,那就是来自远东的伟大女人珍珠,那是他们心目中的女神。
我大喜过望,当即打电话报告老虎,我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考虑时差的问题,以致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当时正是老虎的半夜三点,而且,老虎身边明显地有个女人,哼哼唧唧地在阻止他接电话。
我的心立即被一瓢冷水浇透了,眼珠里似乎都要喷出凉气来!
见他们的鬼吧!什么曼陀罗,什么番石榴!什么小骡!什么厨子什么珍珠!统统见鬼去吧!我哪有什么心思在什么摩里岛游山玩水帮曼陀罗弄什么迷药找什么见鬼的题材!我心里装的其实全是老虎!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他!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沾染了人类“情感”的恶习。
上天作证,在这一瞬间我心里充满了对老虎的愤怒,就像羊皮书上说的那样,有时人的感情是可以被利用的。利用了我!利用了我的感情!对于我傻乎乎的心态,他一定全都看出来了,然后他就不动声色地利用我,让我到处帮他寻找什么题材,而他却搂着女人睡在黑甜乡里!
我的脸色大概当时就变了,因为小骡和番石榴都诧异地望着我。番石榴急忙兑现她的承诺:从袋子里掏出几件“性感的”衣裳让我试穿,小骡一边轻轻地叫着百合姐姐一边问我,“能不能现在就开始写这个故事?”我说了一句“等我消息吧”,就一头蹿了出去,完全像一只没有驯服好的小动物。
情感是不是就是一种永远翻来覆去上天入地的东西?翌日上午我接到老虎口气温柔的电话,顿时昨晚的怒火又烟消云散。老虎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他说:“百合你真是辛苦了,你说的题材实在太好了,我们要,我们当然要。你回来之后正好能赶上一个项目经理要走,到时我会帮你,你放心。”
我想问一句项目经理走跟我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但又怕他取笑,只好弱弱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我说:“作者积极性很高,是不是可以让他开始写了?”他顿了一下说:“最好还是能见一见,和他,和董事长都见一见。”我说:“好。”本来谈话到这里就可以无疾而终了,我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太太回来了?”他怔了一下笑起来:“哦,是的,我太太回来了,你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她不走了?……”“当然不是,”他镇定地说,“她不过是短短地住几天,还得回去。”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破绽,但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睡在他身边的根本不是他太太,而是天仙子。天仙子在极度孤独中再次违反了自己的誓言,还是向那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妥协了。
番石榴成功地拿到了摩里岛迷药。代价是付出了贞操。但其实对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她真的喜欢那个酋长,而酋长也喜欢她。多疑的曼陀罗让我鉴定一下迷药的质量,我只是嗅了一嗅,就发现那种迷药里含有扶桑花和桃金娘提炼的香料,不过,的确有一种香味,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我无法清晰地辨别,但我知道,那种香味其实本来就藏在我的戒指暗盒里。这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暗盒里的药,只有一小部分曼陀罗花的香料,大部分是完全不同的、非常特殊的一种迷香,或许,跟镶在戒指上的花朵有关系。
不过我牢记羊皮书上的教导,这时绝对要不露声色。我淡淡一笑说:“你真没必要兴师动众花这么大代价,你知道吗,这不过是我们的药里面加了点扶桑花和桃金娘制作的香料而已。”曼陀罗半信半疑地收了药,她说她的钱快用完了,让我先帮她垫上机票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是我突然想起她的诺言还没实现,我说:“曼陀罗,好像我们还有件事儿没办……”她眨了眨眼睛清晰地说:“你指的是戒指的主人对吗?我想那个酋长应当知道……”
她的声音刚刚浮现,四周便似乎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她好像被一种倏忽而至的寒气冰了一下,噎住了。
“百合,我已经很累了,还是休息会儿吧,晚上你不是还要给我送机票吗?晚上再说……”她说着说着似乎就睁不开眼睛了,我只好告辞。
然而当天晚上我给她送机票的时候却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曼陀罗坐在梳妆台旁,变成了一个老妪。
严格地说是个木乃伊式的老女人。她的手里,还捏着那只装迷药的小盒子,里面却是空的。她的脸上蓦然出现了那么多皱纹,五官还是她的五官,可是衰老得全部松懈下来,成了一张皮。
是她服了过多的迷药变成了木乃伊,还是有什么人对她施行了法术?
我紧急地翻找羊皮书的内容,没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应对措施,羊皮书的内容,完全是人类的各种游戏规则,没有这种匪夷所思的内容。我下意识地感觉,对于她的这种状态,我应当严守秘密不事张扬,于是我只好守着她,完全无所作为。
我拉开窗帘,星星渐渐显现出来,还有一轮下弦月。我从众多的星星中认出了海王星,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把戒指摘下来,让它正对着海王星,发出光芒。
过了大概有十几秒钟,海王星开始闪亮,变成了集束的光芒,与戒指的光对接了起来,那是一道巨大的光柱,我开始晕眩,然后,在那种迷离的状态中,我听见海王那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不要管她,她是自作自受……”
“啊……不,我的王,”我急切地呼唤着,“求你原谅我,我必须要管她,假如她做了什么错事,你可以惩罚她但不是现在,求求你,她的母亲是我最热爱的人,假如她有个一差二错,那么她的母亲会活不下去的。”
“那么好吧,小百合,我问你,如果需要你拿出全部财产来救她,你是否愿意?当然啦,不包括你的小戒指,我还指望着你的小戒指为我们的世界立下大功劳呢!哈哈哈……”
全部财产?我迅速地想了一下,我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从海底世界带来的全部珠宝和少许的钱,当然,那些珠宝可以折算出巨额钱款。
“我愿意。”我听见我的声音在说。
“那么,请你在今晚把全部财产送到酋长那里,他会帮你想办法的。”
“那要是万一……”我想说,要是万一我把财产都交出去了酋长却不帮我怎么办,可话还没出口,海王星就熄灭了。无论我怎么拿戒指去比画都没用。海王星熄灭了,就像从来没亮起过一样。
看着曼陀罗干枯的身子慢慢变得暗淡,我开始收拾我身边的“财产”。
可我心里真的很气,我跟她有什么关系啊?可我知道海王正在看着我,神的眼睛在盯着我,我不能和人类一样,说过的话不算数。一整晚附近的唱诗班都在唱诗,直到月亮和太阳交接的时候才慢慢停止。
莫里亚酋长独自坐在一尊大烛台旁边,面目有些狰狞。
然而戒指的亮光似乎令他晕眩,他看到那亮光的一刻,表情就变了,慢慢变得和善。我想起曼陀罗的话,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天哪,可千万别是他啊,我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男人。
越怕越来事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小姑娘,你戴的这个戒指好奇怪啊!”我紧张得连看都不敢看他,我假装镇定地说:“一个戒指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啊?”但他可不是那么好哄的,他突然问我:“你知道这枚花朵的名称吗?”
我摇摇头。
“那么,你认识詹吗?”
“谁是詹?”
他好像舒了口气,转移话题说:“小姑娘,你这个戒指可不是一般的戒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所罗门王后裔的戒指。”
我全身抖了一下——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和祖父母——向我如此肯定地讲述过戒指的来历——也许他们像我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酋长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灭,他的声音也似乎随着烛光的明暗而起伏。
“所罗门王你应当知道吧?他是大卫之子,是以色列的国王。圣经里有他的故事。他的父亲大卫开创了犹太王朝,并谋求建立一个从埃及边界直至幼发拉底河的帝国。所罗门继承王位以后消灭了他的政敌,把他的朋友安插在军队、政府和宗教机构的重要岗位上,还通过联姻的办法加强统治——他与各地国王的女儿和姐妹成亲,其中有一个是埃及法老的女儿,法老攻占并焚毁迦南人的迦萨城,把它送给了所罗门。当然,与所有帝国的开创者一样,所罗门也是以武力维持自己的版图。他大大地发展了商业贸易,兴建了耶路撒冷城墙和圣殿,他还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写过一千多首诗歌……总之,小姑娘,所罗门当政时期是以色列与犹太联合王国的巅峰时期,军队强大,商业繁荣,耶和华圣殿和华美的王宫就是在那个时候建成的,他被后人认为是古代以色列最伟大的国王。所以,现在我们称赞一个人聪明,常常用‘所罗门的智慧’这句话来形容。……”
他卖弄了一番他的知识,我迷惘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小姑娘,我接着要说的是:就在所罗门给外国的贸易使团修筑馆驿之后,来自萨巴的美丽高贵的示巴女王对他进行了一次著名的神秘访问,有人推测说那是一次带有重大政治目的的国际访问。圣经里说,示巴女王听见所罗门之大名,就想去了解一下真相,她带了整整一个驼队的礼物!骆驼驮着香料、宝石和许多金子,浩浩荡荡地进入了耶路撒冷。她问了很多极其难解的问题,而所罗门全部回答正确。女王见所罗门确有大智慧,大荣耀,就赞颂他说:‘耶和华将永远立你为王,使你秉公行义。’
“……但是事情还没完,后来,传说是所罗门用他独特的智慧诱惑了尚是处女的示巴。示巴女王由于拜访所罗门而生下一个儿子。结局等于两国联姻,其后的萨巴国民中出现了所罗门的后代。
“所罗门本来有一只著名的指环,戴上它就能与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自由交谈,根据传说,他把这枚戒指送给了示巴,而示巴重新加工了这枚指环:首先,她让顶级的工匠为这枚戒指雕刻了一朵全世界只有萨巴族才有的花朵,然后在里面设了机关,加了只有示巴王国才有的香料,这香料也叫迷药,是示巴女王专门引诱男人用的,但是据说这只指环被吃醋的埃及法老的女儿派人偷走了,她误服了那里面的烈性迷药,结果化作木乃伊,最后被法老葬在金字塔里。”
“这么说,曼陀罗化作木乃伊是因为误服了戒指里的迷药?”
“当然,因为我在里面加了一点儿岛上的植物,所以药性更烈了一点儿,而她又如此贪婪,有很多东西都是,少食一点儿也许有益身心,但贪欲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而且……而且……”他脸上的那种狰狞中又添了几分阴险,“她也许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我是要保护我们摩里岛的利益,绝不会让她得逞的!……我对你说,你一定要想好,我的小姑娘,像曼陀罗这种人早晚还会死于非命!你要想好,值不值得花那么大的代价解救她!”
“当然,我一定要解救她。当然,当然有原因。但我没必要告诉你。”
他淡然一笑,“那好啊,所有的事都是有因果关系的。既然你愿意,那么我并不反对收藏一些海底世界的珍宝。”
“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既然知道戒指的由来,那么知不知道戒指的主人究竟在哪里呢?”
他呵呵大笑了,“小姑娘,你真可爱,我知道你负着海底的使命,真可惜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你投生的那个东方,也许真的投错了,西方吗?也不太像……如果按照这个故事的线索……”
“啊!如果按照这个故事的线索,很可能就在此地!古代的萨巴族,不恰恰就在此地吗?!”
他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两束亮光,然后慢慢熄灭了……他摇着头,“不知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但我想,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