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深海海底。我从出生起就头戴一顶金冠。那顶金冠刻着极为繁复精致的花纹,上面缠绕着银色的贝叶,酒红色的卷草纹,而主体则是一枚花朵的纹章。有一只小小的盒子暗藏在纹章之下,那里面藏着迷药,据奶奶说那是用人类供奉给我们的曼陀罗花制成的。但是妈妈却悄悄对我说,奶奶说的不完全对,因为据她的嗅觉,那迷药中掺着一种不为人知的香料成分——很可能,与那枚花朵有关。
最神奇的是镶在冠冕上的那朵花,谁也猜不出那是什么花,那朵花有七瓣儿,花形如同弯弯的新月,层层叠叠,谁也猜不出花的质地:珊瑚?玛瑙?翡翠?宝石?珍珠?……都不是,它闪烁着一层珠贝般细润的光泽,轻轻一转就会变色,特别是在光线之下,它会变成淡青、月白、浅黄和藕荷色,以及那种说不清的彩虹一般绚丽的颜色。甚至,有时它会随着潮汐和月光变色,变成纯金和纯银——连年高德昭的海王也无法辨识,这究竟是何方宝物。
你一定知道,有一种生活在海底世界的生物,形态如同百合花一般美丽,叫做“海百合”。你要弄清楚,海百合并不像陆地上的百合花那样属于植物,我便是海百合家族的第一千零一代传人。一般来说,我们不能离开海洋生活——当然,这并不排除我们偶尔会去人类世界冒冒险。不过,这样的族类为数很少,因为对我们来说,人类世界实在是太危险了,稍有不慎,我们就会粉身碎骨,而侥幸回来的,都成了我们家族的英雄,譬如我的爷爷和父亲。
我的家族实际上是海洋中最古老的族类,最早出现于距今约四点八亿年前的奥陶纪,在漫长的岁月中,曾经几度繁荣,然而现在,我们没落了。不幸死去的那些族类,变成了海百合的化石,保持着美丽的姿态,正是它们装点了海王的宫殿,因此海王对我们的家族也格外关照。不过那些可恨的人类常常想通过各种办法潜入深海,掳走我们死去的先人化石,磨制成各种各样的工艺珍品,美其名曰“百合玉”,供他们观赏。
于是我们只好在深夜出行。我们纵横捭阖飘荡游弋五彩缤纷翩翩起舞,被海底世界称做“海中仙女”。大家都爱我们,尽管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体里藏着一些迷药,这迷药对一些族类是毒品,对我们,却是助爱的春药。
别误会,我们可不是滥爱的族类,我们的爱情是纯真的,始终不渝的,绝不像人类那样朝三暮四。我的爸爸妈妈已结婚多年,子女双全,却依然相爱如初。我的爷爷奶奶,更是海底世界的爱情模范,他们现在依然在偷偷使用迷药——这也是他们保持青春的诀窍。
由于行动自由,身体又能随环境改变颜色,我们曾经一度成为海底世界的望族。我们以珊瑚礁为家,因为那儿海水温暖,生物种类繁多,求食也容易。可是,自从人类侵扰了我们的家园,我们就一直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安宁。特别是近年来,海王频频召集会议,商量对付人类的办法,最后都不了了之。
当人类世界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天,在美国西南部圣地亚哥的海关办公室,电话铃突然爆响:一位海关人员报告,在进行入关检查时,从一批货物中发现大量走私化石,有关人员迅速赶赴现场……
经过验证,这批化石来自远东的一个古国,整整九十箱,共计十四吨。圣地亚哥海关立即查封了这批珍贵的化石。按照国际惯例,罚没的生物化石应该归还给出产国。于是远东国家文物局获得消息,立即与美国有关部门联系,要求无条件归还这批珍稀化石。美国海关总署最终把这些走私的化石还给了这个古国。
然而,这件事却引起了整个海底世界的恐慌:因为,这九十箱化石都是我们海底世界最珍贵的生物化石,而其中最多的,便是海百合。
这些海百合化石在地下沉睡了两三亿年,如今依然栩栩如生,恰似人类国画大师笔下绽放的百合花。有些依附在珊瑚枝上,便更显美丽。从此我们知道,人类不但把我们祖先的遗骸用于展览,还用于走私与赚钱!太恐怖了!果然从那时起,人类更加穷凶极恶地捕捞我们,我们一天天迅速减少,照这个速度,再过几十年,我们就要亡国灭种了!
我们是无法抗拒人类的——海王最后想到了一个妥协的办法,就是“和亲”。据他说,人类过去常常用这种方法化解与敌国之间的矛盾。他们会把他们的公主嫁到一个鬼不下蛋的地方去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尽管那个公主内心很痛苦却懂得为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献身,这被人类叫做“深明大义”。正巧,现在人类世界有一位青年在向我们海洋世界求爱,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海王说完这话,整个海底世界的族群就转向了我,我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
你们听着,别以为叫海百合的都是小脑袋长脖子,我这个小小的海百合一出生就是个美人儿,我的浅黑色的皮肤好像汪着一层油,我的嘴唇是深橘红的,你不知道吧?浅黑色和橘红色配在一起非常漂亮,不信你可以配一配。我的眼睛稍微小了一点儿,是桃叶形的,我有又黑又硬的睫毛,像粗麻线似的半卷着,我看人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奶奶说我是个美丽的小妖精。不过,连奶奶都承认妈妈是整个海洋里最美的生物。妈妈长得高大性感,有一张生动的脸,那张脸最美的地方就是穿着环的鼻孔。在我们的国度里,鼻孔是女人最动人的地方,穿环代表一种身份,而穿什么样的环尤其重要。妈妈鼻孔上的环是珊瑚的,上面镶满了石榴石、蛋白石和海蓝宝石,在月圆的潮汐夜,偶尔会有星星落在上面。
我做梦都在盼着我的鼻孔也穿上那么美丽的环,可是奶奶说,一定要等到我出生二十万个小时,才能为我举行成人礼,到那时我才被允许穿环。对,我们国家的生长时期是按照小时来计算的,我的国家与人类世界的时间的换算关系非常复杂,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人类世界的一年相当于我们的五年。我长得很快,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长,终于有一天,我戴不住那个金冠了,我的金冠变成了“金箍”,突破了它那微乎其微的弹性,砰的一声弹了出去,然后突然变得很小,变成了一枚戒指那么小——原来它就是一枚戒指,一枚极为精巧、上面镶着奇异花朵纹章的戒指,奶奶把它拾起来,亲手戴在我的中指上,那一刻,我正好满二十万个小时。
我来到人类社会的时候戴上了一张面具,这张面具是妈妈亲自带我去面具店挑的,面具店的面具千差万别,但是没有一张面具是毫无瑕疵的。妈妈说,人千万不能长得毫无瑕疵,那样会很可疑,也会很可怕。最后妈妈给我挑了一张很一般的面具,妈妈说人长得越普通越安全,寿命也就越长。戴上面具之后我照了照镜子,我完全成了个陌生人:我的皮肤不再是浅黑色而是发白的黄色,我的嘴唇不再是橘红色而成了淡赭石色,我的鼻子也长得很普通,只是眉眼有几分媚气,实在谈不上漂亮。我嚷嚷着想摘掉面具,但是妈妈严厉地阻止了我,而且她拉起我的左手,用我自己的戒指在脸上蹭了蹭,那张面具立即严丝合缝地嵌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身体也不再是海百合,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青春少女了,我长得不高但是很精巧很袖珍,我的两个乳房虽然不大但是硬邦邦地撅起,我不用戴胸罩,只穿普通宽松的便装就很好看。我的两只脚尤其好看,我的脚指甲一粒粒闪闪发亮,很像我们海底世界的珠贝,总之我对我的身体比较满意,胜过对我的脸。我向面具店的老板说了声谢谢,听妈妈说他已经活了五千亿个小时了,但是看起来他和别的族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只是鼻子两边有两道深深的沟,他说起话来就像远处的海啸声,他说小姑娘祝贺你了,你是我们海洋世界第一个接到人类戒指的人,你应当感到骄傲。我看到我妈妈听了这话就向他挤眼睛,那意思好像是不让他说下去,他果然住了嘴,我疑惑地望着妈妈,她装出完全没事的样子,拉着我走出面具店。
妈妈突然站住了,久久地看着我,捧起我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低声说:“记住,你在人类世界,依然要保持自己纯洁的心灵,要用善良和悲悯对待一切,甚至恶行。不然,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妈妈?”
“因为在那时候,你的面具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啊!那就是说,我再也无法回到亲人身边了?!……不,妈妈,我不去了!不去了!”
妈妈慈爱地搂住我,轻轻说:“我的孩子,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样的任性,在人类社会,你要学会忍耐。就像刚才那位老爷爷说的那样,你的确是我们海洋世界有史以来第一个接受人类求婚的,我为你感到骄傲。而且,我已经专门为你的事求告海王了,在你完成使命之前,可以有两次返回海底探亲的机会……别多想了,去找到戒指的主人就行了。”
“可是我怎样才能知道他就是戒指的主人呢?”
妈妈皱起眉头,思索了几秒钟回答:“这就完全要看你的感觉了。你要感觉到,他和我们海底世界真正相通,你们的心互相能够听懂。……最重要的,是他要立即认出这枚戒指,说出这枚戒指的来历和花朵的秘密!懂吗?千万不要找错人啊!”
我听懂了,但是心里有几分忧伤。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人世间,一切不知道从何开始。还好我刚刚踏上人世间的路就拾到了一本书——一本印在羊皮纸上的很精美的大书,这本书告诉我应当怎样做一个人,特别是,做一个女人。
这本羊皮纸的大书印着精美的图画。印着涂着鲜红蔻丹的雪白的手指,握着一个金黄色的水果,后来人们告诉我那是橘子。在那幅图的旁边有一把碧绿的伞。有一页完全印着美丽的女人,印着她们的裸体,和解剖之后的器官。印着小孩子如何从她们的器官里生出来,她们血红的器官像一朵大蔷薇花盛开着,小孩子的头很滑稽地昂着,张开大嘴。
当然还有男人和他们的器官。男人的器官像我们海底世界的海神柱。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在我出生的那个海底世界有个海神柱,是个一柱擎天的独眼巨人,我们家的男性常常去参拜它。特别是爸爸,爸爸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他常常独自一人去参拜海神柱,妈妈说,这是因为我的哥哥小时候不小心被人类捕去了,至今不知是死是活。爸爸参拜海神柱,是想得到神的启示,找到哥哥,但是神始终不发一语。于是爸爸想再要一个小弟弟,神依然不发一语,好像根本不曾听见爸爸的祈求。
那本大羊皮书的扉页有一个漂亮的签名,叫做“天仙子”。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的男人,就是天仙子的哥哥。我不知道他有多大,判断不出来。我觉得他显得很老,好像比我爸爸还老。他在开一个会议。我是一不留神闯进来的,并没有人阻拦我。我看到会场上摆放着鲜花和新鲜水果。我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周围的人向我点头致意,我也马上像羊皮书里教的礼节那样还礼。我注意到,旁边有个男人在看我,我转过头,看到了他。他很热情,自我介绍说叫金马,是天仙子的哥哥,一位有名的作家,我立刻讨好他说:“哦,你是天仙子的哥哥,我读过天仙子的书,真有才华啊!”可是我万没想到,我说了这话他就把脸沉下来了,半晌才说:“天仙子的东西很浅啊,你喜欢她的书?是不是就是因为她的知名度比我高啊?”我吓了一跳,忙说:“不不不,那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看到您的书。”他的脸立即多云转晴,说:“也难怪,你这么年轻,当然看的书还有限,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送你我写的书。”“好啊好啊!”我按照羊皮书上教的,装作雀跃的样子。“那么,今天散会之后你上我家玩去吧,我会把我新出的书送你。”
会开得好长啊。人类的佳肴确实很不错,我吃了很多,我的眼睛只盯着那些不断上来的菜,根本不理会旁人的觥筹交错,我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直线,就像是正午的猫。那些人真是太奇怪了,他们端着酒杯来回窜着,不断地敬酒,说着各种肉麻的话,而且把酒杯互相一点点地低下来,好像羊皮书上说的,这表示对于对方的尊敬。等到他们寒暄完毕回到桌上,才发现桌上已经杯盘狼藉,好吃的菜如风卷残云一般已经所剩无几。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吃的,只有天仙子的哥哥金马看着我笑。他把嘴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你可以呀小丫头,你够厉害!”
我就这样被金马带回了家。金马的家在我看起来只有一点点大,因为我出生在那样一座巨大的海底宫殿里,从我的房间到母亲的房间需要漂游半个小时,侍女们总是喜欢看我漂游的样子,她们说我的裙裾像是美丽的水母。可是现在我坐在金马的书房里,一伸手就能够到他的脸。他的脸好像在慢慢变形,他的汗慢慢从额角淌下来。
“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他张着大嘴,好像喘不上气来似的。
我看着他墙后面的照片,没有回答。
他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去,那是一张人类的“结婚照”,上面那个女人显然是他的太太,那女人很漂亮,但是表情木讷,不生动,好像一张没有缺点的平面设计。没有穿婚纱,两人穿的都是正装——人类上个世纪那种流行的正装。
“那是你太太吗?”我问。
“对啊,不过她出差了,不在家。”
“所以你才请我来,对吗?”
他笑了,一下子坐在我旁边,用一只胳膊搂住我:“是啊。小丫头,心眼蛮多的嘛!”他的手刚刚碰到我的胸,我就灵巧地甩脱了他,他好像大为吃惊,一伸手拽住我,我又轻轻甩脱,我们水族甩脱人类简直是易如反掌,他扑来扑去,最后是脚底拌蒜摔在地上,我看着他,咯咯地笑。
“妖精!小妖精!”他挣扎着,笑着,很费劲地爬起来,掸掸土。其实地面上很干净,并不需要掸土。
“好吧。”他说‘DK’,“需要我帮什么忙?谁让我喜欢上你了呢。”
我还是没理他,在他的书房里转来转去地看,我看到他的书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新的,好像从买来就一直放在那儿,根本没动过,书脊做得都很讲究,似乎是专门为了给别人看的。我看到他把自己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抽出来一本,书名是《握紧拳头》。这样的书名让我觉得很别扭,翻了几页,上面写的全是一些案子,很没意思,我放下了,继续翻别的书。就在这时,一道光线照亮了我,我发现书的里面还有一层书,有一本书露出半个闪闪发光的书脊,上面写着《海百合的传说》。我立即拿出来,我看见书皮上写着“天仙子著”,紧接着我看到天仙子的照片:一个很美的女子,美得很浓烈,一头张扬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飘起,嘴巴性感生动,似笑非笑的嘴角好像洋溢着石榴花的气息,一双大眼睛很像海蓝宝石,母亲鼻环上的那种,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久久看着那张照片,眼睛一会儿也不愿挪开。
金马介绍我去了一家电影公司。
现在人类的影视公司多如牛毛,但是这家叫做巨龙的国企电影公司的确很具规模。金马本来是把我作为演员推荐的,但是最后我却当了编辑,显然公司领导认为我不够美。金马埋怨我不听他的,不肯化妆,他以资深影视人的口气说我这样的脸形和五官最上妆,如果化妆师很高明的话那么我就宛若天人了,我对他的话似信非信。不管怎么说我有工作了,这是一件好事,要感谢金马。于是我当天晚上请他吃饭,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可是到了晚上,我在餐厅等了又等,他没来。
我看到人类都使用一种叫做手机的东西,我还没有,于是我用了餐厅的电话。“喂——”电话那头的确是他的声音,“哦,抱歉啊,有这事吗?我怎么忘了?”他哼哼哈哈的,口气非常冷淡,让我觉得不像他的声音。我放下电话,一个人大吃起来——我用一串珊瑚珠换了一大堆人类的钱,我想即使金马不帮忙我也有饭吃,而且还是个有钱人。
可是还没吃完电话就来了——打的是餐厅的电话,旁边的服务员很客气地叫我接。“喂,小妖精,是你吗?刚才是在家里,我老婆突然提前回来了。现在我已经出来了,等等我,我马上到!”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非常激昂。我真闹不懂人类的男人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鬼才愿意等他呢。我吃了又吃,等到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眼前,桌上所有的盘子都空了。
我看着他,慢悠悠地擦擦嘴,服务员们都微笑了。
我很快学会了人类的文字。它比我们海底世界的文字好学多了。当然要感谢天仙子,我因为喜欢那本羊皮书,所以很乐于临摹那上面的字。现在夜已经深了,我躺在浴缸里,双手捧着那本精美的羊皮书,细细地看。那里面几乎包含了人类所有的知识。从里面我知道,和海底世界的规矩不一样,“妖精”在人类这儿是骂人的话。我决定给自己起个名字,我把羊皮纸一页页地翻过去,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名字,我就那么抱着这本大书睡着了。沉沉的我又似乎睡到了海底,我的身下铺着柔软的海藻,盖着一层层绿丝绒一样的海带,我裸露着浅黑色的身体,半张着橘红色的嘴唇,呼出一个个清亮的水泡儿,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把一切都挡住了——那是妈妈的轮廓,很清晰!我用手指轻轻去碰那黑影,黑影突然倒下了!我惊醒,看到自己睡在人类的大床上,床单洁白,我深陷在一堆柔软的白色中,突然觉得,我的名字当然就应当叫百合。
对呀,我本来就是海百合嘛!我注意到人类也有叫百合的,在他们看来是个挺好听的名字呢——只是,他们意念中的百合是一种百合花,说实在的,他们是没见过我们真正的活的海百合,假如见到,那么他们就会认为美丽的百合花实在不算什么了。
我起床,把百合这个名字写在了纸上,我看到羊皮纸上的花纹全都跳了起来。这时,我听见房间外面有奇怪的声音,我没敢开灯,躲在巨大的窗帘后面,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我看见有影影绰绰的黑影。妈妈?是妈妈来看我了?猛然推开门,外面一片静寂,什么也没有。
我有名字了。那个老家伙再叫我小妖精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我是有名字的,别叫我小妖精小丫头什么的,我叫百合。
总经理长得很好看,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男生类型,他双肩宽而平,身材瘦而高,像个衣服架子,什么衣服穿上去都好看。总经理肯定喜欢我,从他看我第一眼,我就看穿了这个,但是我记得羊皮书上的话:“你若是喜欢上一个男士,万不可去主动表达,因为在爱情中爱得主动的那一方,都是受制于人的。”于是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诱惑一个男人是很爽的事。从那天起我开始穿领口很低的衣裳,像羊皮书里说的那样“露四分之一乳”,我每天都换不同的衣裳,戴不同的首饰,不用担心钱,从海底带来的那些珠宝能给我花不完的钱。有时,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不惜挑起战争,无缘无故地和别人吵架。我的这些努力都收到了奇效,有时我一不留神四顾左右,都能有意无意地碰上总经理的目光。
可是有一天,我真的和人家吵起来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总经理本人。
总经理叫老虎。老虎的家小都在遥远的维也纳,而老虎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影视界的花花事再多,他也绝不染指,因此,他时常处于严重的自我压抑状态,实在不行就自己解决,但是无论是自己解决还是自我压抑,都不是人类的健康方式,因此老虎英俊的脸上总是浮动着阴霾,脾气也变得格外地大。
吵架是为了我的偶像天仙子。
天仙子在写一本新书,叫做《炼狱之花》,据说写的是伤痛的爱情,我从金马那里搞到几页稿纸,看得痛彻心肺,让我觉得天仙子的生命都会因此缩短十年。因为那种可怕的情感挫折太坚硬了,坚硬到所有的肉身都会受伤。我觉得我应当帮助天仙子,我的帮助方式只有一个,买她的版权,把她的故事改编成电影,这样,不但能帮她挣到一笔钱,还能帮她提高知名度,我觉得她的知名度远远够不上她真正的才华。
但是老虎坚决反对,他向我咆哮着:“你懂吗?做影视不同于写小说,做影视要有准确的判断力,一不留神就要落入陷阱!一投就是几百万几千万,收不回来,我们可是国企,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很生气,从小到大还从来没人这么对我嚷过。我差点儿把所有的珠宝扔在桌上,我想对他说,我当然负得起这个责!我有钱!我的钱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说出这句话。
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忍让而放过我,他看着我,我觉得他是在盯着我的乳房,突然,他恶狠狠地说:“告诉你!你根本就不适合在这儿工作!”
这句话刺痛了我,我呼地站起身,也用同样激烈的口气对他嚷:“我也告诉你,我适不适合在这儿工作,不是由你说了算!”
说完这句话我就扬长而去。我跑到一个大商场里狂购,我买了很多名牌衣服,花了很多钱,每扔出一把钱就觉得扔出了一股怨气,一会儿就变得心平气和了。我们海底也有商场,我们在海底购物要自由得多,我们可以翻来覆去地试,甚至可以把一件衣服穿回去让家人和朋友们看,如果不满意,还可以随时还回去。即使要了,也不过在商场门口的匣子里,扔几颗珠贝而已。绝不像人类的商场如此繁琐,而且那些售货员们还像水蛭似的紧紧贴着你,用一种让人恶心的眼神望着你,嘴里不断说着急于兜售的语言。
我回到家里开始对镜试装,那一种感觉真是很妙啊,刚才还挂在商场货架上的那些万人瞩目的衣裳,现在已经统统归我所有。在海底的国度,可没有这么爽的感觉,虽然我很臭美,可也不能在一天之内享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尽管在海底购物很自由。
我的衣服几乎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妈妈会用各色海草编织成精美的衣裳,把珊瑚、珍珠、贝壳镶嵌上去,做好一件衣裳,怎么也得二百多个小时。
试到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人敲门,我就穿着那件镶亮片的黑色紧身衣跑去开门,商标还没摘下来,在我的脖子后面支棱着,门打开了,是金马。金马手提一大袋子饭盒,金马说你还没吃饭吧?
今天回想起来,我和金马之间始终没发生什么真的是个奇迹。后来我听过无数关于金马的传说,传说中金马是那样威力无比百战百胜,好像所有的女人到他面前只能臣服,我疑心这传说是金马自己编造的。我和金马没发生什么并不能说明他多么识趣多么圣洁,恰恰相反,他是个有很多脏心眼儿的人,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只能说明一点:就是金马当时实际上已经不行了。实际上不行的人才会显得雄赳赳气昂昂,一天到晚作忧国忧民状——这也是我在金马身上才感知到的人类弱点。
当时金马作出担忧的样子说知道我和总经理吵翻了,他说挽回此事的唯一办法就是马上去找董事长铜牛。因为总经理永远唯董事长马首是瞻,他说他可以亲自出面请铜牛出来一起吃个饭或者喝个下午茶。他说,铜牛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电影界唯一跨AB两城的老板,除了相貌寒碜点儿,他简直就是一位无懈可击的成功男士,因为他可以不断穿梭于AB两城,完全适应两种截然不同的城邦制度,以达到出世与入世的不断自由转换。
那时我还不知道人类有那么多“吃”的名目,我只是很喜欢吃,我承认人类社会的食物比我们海底世界的好吃些,但是我并不想和什么董事长一起吃饭,我一想到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并且还要向他乞求什么就难受得要命。于是我回绝了。金马立即显出痛心疾首状。我打开他带来的饭盒,里面有我爱吃的果茶山药和樟茶鸭,我大吃起来,左手中指的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突然提出要看看戒指,我退下来,他向着灯光举起戒指,一道刺眼的光突然闪过,他很害怕,几乎失明。然后他半跪在我的脚边,看着我那一颗颗亮如珠贝的脚趾,他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害怕的话。
他说我怀疑你不是人类。
是的,在我和金马相处了七百多个小时之后他终于说出了一句有水平的话。我怔了怔问他:“难道我有什么破绽吗?”他的脸涨得通红,脸上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脸离我很近,有一股汗腥味,他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因为你不懂得人类的游戏规则。”
这真是有趣——人类的游戏规则?我们在海底也是有游戏规则的,优胜劣汰嘛。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哥哥用海马的膝盖骨搋拐玩儿,用结实的海草互相勒着较劲玩,都是优胜劣汰啊。
我们海底世界有着自己的智慧,但是所有的智慧不过是自我保护而已。
可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对我说,人类的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也可以说是恰恰相反:人类的游戏规则是“汰优”。
“懂吗?汰优,就是把优秀的淘汰掉。”他垂下厚重的眼皮,沉重地说,“我们的老祖宗就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的说法,所以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一直讲究中庸之道。现在就更厉害了,假如你不会和领导相处,那就等着被废掉吧!领导可以不动声色地把你废了,无论你多么出色。譬如,你看我,”他用手捋了捋已经打了结的头发,“我曾经是个很憨直的人哪!那么早就开始做编剧,可以说是B城的第一批编剧了。可是因为不会和领导相处,尽管那么有才华,一直被打入冷宫,领导不用你,可以举出一千个理由,甚至可以装作是为了你好!人哪,不过就是这几十年,能创作的生命更短!把你挂个几年你就废了!……”
“可是,你不是个作家吗?你不是靠你的文字就能养活自己吗?”
他嘴一撇:“天方夜谭!有几个靠卖字儿就能养活自己啊?再说,谁不想活得好点啊?你恐怕也不愿意过那种捉襟见肘的生活吧?哦,对了,你是不用为这些事操心的,你爸爸那么有钱……”“谁跟你说过我爸爸有钱?”“这还需要说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你戴的是真正的珊瑚珠,这骗不了我的,珠宝古玩咱们都懂一点儿,呵呵,”他干笑一声,“你脖子上的这一串,少说也得要个二三十万吧?……还有你的戒指,”他目光诡秘地望着我:“这工艺太精致了,我也算是见过一点儿世面,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鬼斧神工的东西,所以,我怀疑你……是个——星——外——来——客。”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我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他显然是被我笑毛了,他说你笑什么,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告诉我你的来历好吗小姑娘?我立即不失时机地告诉他我叫百合,我是有名字的,不叫小姑娘,以后不要乱叫我。他笑着说我的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我觉得这一切简直太滑稽,跟我们海底太不一样了。在我们的世界里,如果我们爱上谁,或者说喜欢谁,甚至对谁有兴趣,首先是要知道名字,我们的名牌就挂在我们的脖子上,那是我们的身份证明,是我们生命的标志。对我们来讲,爱情就是爱情,友谊就是友谊,和家庭无关,和有钱没钱更无关,为什么他非要追问我的家庭和我的钱财呢?
“我不是什么星外来客,”我吃饱笑够之后,严肃地对他说,“我只是因为年轻和父母的宠爱,没有接触过社会而已,这方面,你多教教我就好了。好吧,既然你喜欢这串珊瑚珠,那么就把它拿去吧。”我摘下那串珠子,扔给他。他没接住掉在地上,他显然是没有精神准备,一下子趴在地上,那么大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条狗,撅着屁股在地上嗅来嗅去。
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拂袖而去,临走甩给他一句话:“以后不要再打听我的来历了,好吗?我也希望你懂得我的游戏规则!”
他从地上抬起头来,堆起一脸谄媚驯顺的笑容,那一脸笑容里藏着一双突然之间变得雪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全是赤裸裸的贪婪。
作为那串珊瑚珠的报答,金马告诉了我一个在人类世界与领导相处的秘密。他煞有介事地低声说:“告诉你,这可是集我大半生的总结,绝对密不示人的,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连我的亲侄女我都没告诉的!……你要是能学会了,掌握其中要领,很快就能在B城混得开,升得快,吃香喝辣,比我妹妹写的那本什么狗屁羊皮书管用多啦!”
接着他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喉咙,为我吟诵了一个近似羊皮书里说的那种格言加数来宝:
领导的要求就是我们的追求,领导的脾气就是我们的福气,领导的鼓励就是我们的动力,领导的想法就是我们的做法,领导的酒量就是我们的胆量,领导的表情就是我们的心情,领导的嗜好就是我们的爱好,领导的意向就是我们的方向,领导的小蜜就是我们的秘密,领导的情人就是我们的亲人——我们还要做到:领导没来我先来,看看谁坐主席台,领导没讲我先讲,试试话筒响不响,领导说话我鼓掌,带动台下一片响,领导吃饭我先尝,看看饭菜凉不凉,领导睡觉我站岗,跟谁睡觉我不讲。
“……可是……可是领导是谁?”我想起海王,当然他是我们海底世界的领导,可是他并没有要求我们这样做,我们也没有任何人这样做啊,假如这样做的话,我想他会很难受的,为什么人类世界会有这样奇怪的规则呢?“假如你的领导突然换人了呢?”我问。
“问得好!真是聪明的小姑娘!如果领导换了,那么就立即把那个换下去的领导抛弃,分分钟都不必姑息,马上与新任领导站在一起,但是这个时机一定要掌握好,你可千万别在领导退休之前垂死挣扎的时候有任何新动向啊!那个时候,往往是领导最敏感的时候,你要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向他表态,即使他退休了,他在你心里也占据着最高位置!你随时准备为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直到新任领导来了,坐稳了,你才可以立即转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既然这么精通这些道理,那怎么还会混得不好呢?”
“唉!”他立即捶胸顿足作痛心疾首状,“这些道理,我领悟得实在太晚了,百合啊,将来你就会知道,对你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我这些话是多么多么的重要!你会感激我一辈子的!……你以为是这串珊瑚珠的功劳吗?不!……对,这串珊瑚珠是很昂贵,但它是有价的,可我的这些话是无价的!将来你就知道了!你笑什么?不信,不信就看吧。……”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终于慢慢明白了他的这些话。而在当时,我只是把这些话当成了笑话来听。
后来金马终于把他的人生哲学锤炼得炉火纯青,也终于达到了他的既定目标。
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春天来了。春风里总是流动着一种虚幻的希望,好像什么事情都变得触手可及。在一次照过镜子之后,我确信我目前的样子更加适合我,直到这时我才感到,作为人类的女性一族,实在是整个宇宙最美的生物,不懂得爱惜这美的,实在应当被消灭掉。我的体内在慢慢升腾着一股热力,好像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这磁场吸引着八面来风,但是细细一看,里面却净是碎屑垃圾。在我与总经理老虎对峙互不理睬达到一千八百个小时之后,我发觉自己有点儿喜欢上他了。
假如,在这一千八百个小时之内,他曾经对我低一次头,或者试图说上一句话,或者,哪怕是不经意间的尝试和解,我都会对他嗤之以鼻,立即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他没有。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甚至目不斜视,我们互相把对方当做了一团空气,互相发出内功,用轻蔑把对方摧毁。于是,在同等的力量较量中,我开始注意他了。他外貌的英俊和内在的骄傲让我喜欢上了他——我们两人之间的互不理睬让我勾画出了想象中的爱情场面——那应当是羊皮书上那种华丽不可方物的场面:用月桂叶和玫瑰花混合而成的气息芳香四溢,月神狄安娜降临在月圆之夜的海洋之上,我把盛开的曼陀罗花供奉在海面上——那是我生长的地方。我全身赤裸向月神祈祷,美妙的曼陀罗花象征着女人花朵一般美丽的阴部,经过我的祈祷,整个海洋都变成了催情迷香,我的爱人脱去他的外衣,把自己融入迷幻的海水中,这时有热气蒸腾出来,就像所罗门的《雅歌》中告诉书拉密女的那样:“你园里新结出的嫩芽似天堂乐园,结了石榴佳美的果实,番红花发出的香气,你无法抵挡。”在沸腾的海水中我们紧紧拥抱,我们的裸体像花朵一般绽放,毛孔发出热气腾腾的呼喊,在极乐的瞬间,我们都化成了海水,如同水一样柔软,可以随意弯曲,并且在月神的抚摸下,变得通体透明,放射出可怕的光芒,照亮了黑夜。
几年之后,我真的有了这样一场交欢,不过绝不是和他。
那时,我和我爱的男子讲述了这一个似梦非梦的幻象,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他也曾经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梦见一枝海百合从深海中升起,变成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在一个月圆之夜与他交合。他说那种交合与他过去的性经验完全不同,他过去的性交是一种肉体交合,那种享乐转瞬即逝,而那一次在梦中,他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子都变成了通体透明的精灵,那种交合是一种长久的美妙绝伦的享受,是完全一体的境界,以至他醒来之后依然能够感觉到那种通透和神往。
只是在说到曼陀罗花的时候我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我认为曼陀罗花是最美的花朵,是植物中稀有的富于神性的花朵,它可以对世间万物施爱情魔法。而他却坚持认为,曼陀罗花虽然美丽但是有毒,据说经化验之后发现它含有高成分的生物碱,足以令人类致死,属不宜栽培之植物。
当然,这是后话了,在当时,我被自己的白日梦迷住了,我想我不能辜负这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