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未亡身(十五)

燕泽也不拆穿,只是笑。

木昭心里不由得虚了,由此生出一簇没道理的火。

“骗你又怎么样了?谁还没点互相瞒着的东西?”

她扭过头去,作出打量兰月的样子,心里气鼓鼓地腹诽。

兰月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又不敢动,在原地噤若寒蝉,抖成了一只鹌鹑。

也不怪兰月害怕,若一人一鬼不由分说地冲进房里,带着的小孩还阴森森地提剑莫名其妙给自家老爷身上戳了三个血窟窿,任谁再见他们都会紧张的。

“是了是了,北溪才疏学浅,行不来问询之事,还得拜托昭昭姑娘。”燕泽忍着笑,上前哄木昭。

木昭这才放过了兰月,纡尊降贵地转身走到何莲身边。

刚被木昭吼过,何莲警惕地缩了缩,面露凶光。

木昭眨眼,低头将唇附到何莲耳边,轻声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看遍……”

“——都似这般赋予断井残垣。”何莲几乎立刻就接上了,然后四处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到后面瑟缩的兰月身上,眼睛一亮。

“唱!你也一起唱!”

“为何要她和你一起唱啊?”木昭压低声音问道。

“因为、因为……”何莲又一次“嘻嘻”地笑起来,“因为她娘喜欢,喜欢就要唱!”

“不可能,你在骗我,我不和你一起唱了。”木昭直起身子。

何莲急了:“没有!没有骗你!”

“怎么没有?桃月兰月明明就是孤儿,哪来的娘?”木昭扭头作势要走。

何莲一怔,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

“孤儿、孤儿!!!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舌肆虐,疯狂地舔舐着天空与雨的边界,何莲背着火光坐着,露出的牙齿反着微微的寒光。

“你陪我唱戏,你是好人,你来,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她向木昭招招手,抿了唇角,表情是极天真的,甚至几乎带了几分温柔,但眼神却怨毒,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木昭强压了心头的不适,走上前去,依言在何莲身侧半蹲下。

燕泽眯了眼,挥手召出乌承,在手中握定。

何莲凑到木昭身边,语气甜得发腻:“她们……都不是孤儿哦。老爷说他差两个贴心奴婢,哪有比亲生女儿更贴心的奴婢!她夷惊……她就是个贱婢,端着唱戏的架子,在这府里假清高、假慈悲!老娘要她最宝贝的孩子都求死不能,永生永世背着一身奴骨……!我要——”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何莲逐渐疯癫的话音,木昭铁青着脸站起身,冷道:“这一巴掌是替惊秋打的。”

“你打我!你知我是谁!我是何家夭小姐,是李家二少奶奶!你敢打我!”

“有何不敢?”木昭歪头怒道,“哪怕真龙天子在此我也打得,区区小镇里坐井观天的癞蛤蟆,我有何不敢打?”

何莲被她唬得一缩脖子,棱着眼睛要骂街,燕泽将剑锋一弹,漆黑的软剑如蛇一般攀上了何莲的脖颈。

何莲连忙闭了嘴。

四下一时寂静,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身后传来兰月的抽泣声。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的理解了何莲这一番话的意思。

兰月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和姐姐一起被李老爷收养,所以对老爷任劳任怨、随打随骂,在修罗弥天阵落下后更甚,在府里战战兢兢只求自保,甚至为讨李老爷欢心,说出些违背本意的难听话,学着粗俗,呵斥下人……原来一切本不是她应经受的,她和姐姐该如院里的兰花、桃树,金枝玉叶地长大,再不济圆满幸福地成年,而非如今,奴性深刻入骨血,在这个本应愤怒质问的场合,只敢躲在人后落下几滴无用的眼泪。

“你凭什么把别人的一生毁在你的恶意里……?”木昭咬牙问。

惊秋是,夷家夫妇是,老张是,桃月兰月亦是。

何莲摆摆脑袋置若罔闻,满不在乎地哼起歌来。

“因为嫉妒。”燕泽轻道。

被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梧桐闻曲惊三秋”的头牌戏子,走进深宅家中诗魂不灭的夷姑娘,美艳不可方物,不争不抢,明眸善睐的惊秋——每一个头衔,都足够让何莲妒忌。

何莲是作为惊秋的替代品进入李家的,甚至不能说是惊秋的替代品,只是李家需要有人生下一个男孩,而这个人正好是何莲而已。没有八抬大轿,没有敲锣打鼓十里长街……她有了儿子,却未曾因为这个儿子得到过半分优待。

何莲心知肚明,夷惊秋太好,她难以望其项背。

她学了戏,却学不出半点神韵;她学了惊秋步调,走得如东施效颦般可笑。她想要惊秋不卑不亢的风骨,却只能靠摆出令人作呕的媚态博得那个恶心的、肥胖男人的欢心。她要斗倒惊秋,把惊秋逼进后院,害惊秋家破人亡……但惊秋自始至终,未曾将眼神匀给她半分——哪怕是怨怼的,愤怒的。

就好像惊秋摆在那里,是一幅画,一件旷世的工艺品,连姓名都美。而何莲是个对着名画张牙舞爪的小丑。

所以她把画撕了、烧了,把工艺品砸烂、毁灭。

她得不到的,就不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是何莲忘了,她和惊秋,都是埋葬在深宅大院里的红颜枯骨。美也好、丑也罢,其实无甚分别,也无人在意。

她已经是个疯子了,惊秋回到现世的第一个瞬间就惩罚了她,让她疯疯癫癫活在回忆和恐惧里……但这又有什么用?被伤害、死去的人,被摧毁的那些人,都不再回得来了。

哪怕让她死……

木昭浑身颤抖,愤怒得眼底噙泪,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闻何莲承认是另一回事。

而且何莲没有半分悔意,至今仍怨恨着当时一身风骨的惊秋。

一股从未由木昭胸腔里烧起的火瞬间点燃了她的全身,她突然理解了当时在坟地,惊秋说的话。

“难道他们对我做的恶,还不值得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吗?”

木昭眼神一厉,劈手夺下燕泽手中的乌承剑,锋利的剑刃瞬间在何莲侧颈划出一道血痕,何莲的哼唱变了调,惊呼一声。

“昭昭!不可!”燕泽急拦。

化身符的效力已过,燕泽抓了个空。

被引渡人斩杀的生魂会直接被抹去七生七世——燕泽对何莲被抹掉几百辈子都不关心,重要的是,引渡人会因此受到严重的惩罚。

“昭昭!”

木昭充耳不闻,横剑砍下。

“呜————”

一阵悠扬的笛声突兀地刺破雨雾和烈火,木昭一愣,一个蒙面的青衣影子翩然落到屋檐之上。

大雨倾盆,这人却沾衣不湿,雨水竟然绕着他描了边,显得他周身如镶了一圈白边。

“什么人?”燕泽警惕道。

青衣人一笑,没有说话。

木昭这才看出他的身形微微有些佝偻。

思绪电转,木昭试探道:“朱先生?”

青衣人依旧没有说话,咳嗽了两声,抬手执笛,呜呜吹起来。

木昭没有猜错,若游子意和程落在此,就能认出,屋檐上这个神秘的青衣人正是当初请来在云娘床前又算又捻的阴阳先生,被木昭认定是“江湖骗子”的朱先生。

木昭满心的戾气,竟在并不算动听的笛声里渐渐平息了。

“小丫头,平心静气。”一曲终了,青衣人放下笛子,笑道。

他声音怪异极了,像最粗粝的砂纸磨过土墙,哑得掉渣,语调还甚飘忽,七个字有五个念得不对,让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是你和惊秋签了引鬼渡魂?春岭那个是不是你?无相楼到底是什么?你为何用钓月照鱼引我走这一遭?你到底……”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是谁?

木昭一口气连珠炮一般问出这一串问题,她大口喘着气,直直瞪着屋檐上佝偻着背脊的朱先生。

“呵呵……”朱先生没有回答,竖起笛子朝木昭遥遥一点。

“——!”

木昭只觉一股极强的力道猛地击中了自己,瞬间散进四肢百骸,然后眼前一黑。

她狠狠一惊,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她来不及招架了,更何况旁边还有个燕泽。

“姐姐!”兰月忙奔过来,将她扶住。

燕泽早已双指为剑,欺身而上。

朱先生并不还手,飘然远去,速度竟比燕泽还快。燕泽一击不得手,也不恋战,几个腾跃便回到木昭身边。

“昭昭,昭昭!”

木昭拧眉闭紧了眼,轻轻哼了一声。

“可恶!”燕泽提起落在一边的乌承剑,御剑便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青衣人非常眼熟,而且一见到他,燕泽心里就泛起澎湃的杀意。

怎料青衣人根本就没有走远,与燕泽保持了一个随时可以撤走的距离,站在某家的屋顶上,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啊,少阁主。”

作者有话要说:反派线索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