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尹小航和中新社的同伴一直在路上奔波,贪吃蛇一般,根据能力范围内拿到的通行证,迂回于叙利亚的各城市之间。
因为常态化的战争,叙利亚和它的邻国伊拉克虽然是版图上的两个国境线清晰的国家,但实际走起来你会发现,两个国家的领土已经支离破碎,出国、进关需要些许运气。
尹小航从同伴这里,摸索出一些通关门道。政府军颁发的签证,只能在政府军占领区通行,却不能去库尔德武装地区。同样,库尔德颁发了自己的签证,也不被政府军认可。
所以要辗转和周旋。
尹小航过了兴奋期后,搭乘各种交通工具,游走于各城市间的灰败旷野,就难掩心理上的疲态。
他们本来还想去好几个地方,但尹小航的同伴,那位中新社记者接到临时任务,需要改变行程。这样一来,后续行程要么终止,要么尹小航独自完成。
原计划2个月的行程,他们已经完成过半。最近两天,二人都在路上奔波,当天凌晨四点被叫醒,搭上一辆卡车,白天只吃了一顿饭,到达又一座只有星星在发光的废墟城市。
在叙利亚的一个多月,两个男人同吃同睡,初次见面却成了故交好友。一个月下来,尹小航发现两个人脖子上用来挡风沙的围巾是同款,偶尔吃到一顿食物充足的晚饭,二人把酒言欢,尹小航的酒量也小有长进,偶尔爆出脏口,竞也与同伴如出一辙。
原计划要去的几个地方,在地图上是黑洞一般的存在,连外媒的报道也鲜少涉及。军事形势更为复杂,对外媒的态度也不友好,甚至有敌意。
当晚,同伴劝尹小航,不如跟他一起收工。原因是行程过大半,赶上了反政府武装战败的时间节点,收获颇丰,所见所得足以撑起他们要做的深度报道,单位交派的任务完成了。
再深入下去才是以身犯险,有价值的信息不会太多,要考虑性价比。
此刻,两人的感受是相同的:又兴奋又疲惫。
同伴说:“咱们这一路,碰到多少国际一线记者?美联社的、路透社的,有多少拍完、录完、写完留下来的?我们对战争的悲悯,并不能改变战争的苦难。就算你真心实意爱上这里,留下来,也并不能改变它,更不能改变你自己。”
看出尹小航的犹豫,他笑言道:“是不是觉得愧疚?觉得如果不是现在走,或许还能多做一点?我头一次来也有这种想法。你放心,这世界的各个角落,遍布与此处一样的普通人,他们没有你想象中脆弱,个个比你坚强。他们已经在炮火下过了七年,不管时局变好还是变坏,他们还会过下去。”
没有晚饭,两人在一盏小蓄电灯下,分享了一个沙丁鱼罐头,尹小航咂摸着随身带的怪味啤酒说:“我先跟你回阿勒颇。”
同伴举起易拉罐:“这就对了。”
“送你走,我休整一下,顺便补点资料。”尹小航略失神地说:“总觉得,这么回去,这辈子不可能再来了。”
同伴把易拉罐捏得咔咔响:“屌!你应该这么想,这么走下去,这辈子就回不来了。炸鸡啊、啤酒啊、烤羊腰子啊,都他吗没了。”他又补充道:“媳妇也给别人睡了。”
尹小航扯了扯嘴角。
翌日清晨,在阿勒颇,尹小航送走了同伴。
同伴上车前对尹小航说:“我先回去吃碗炸酱面,太他吗馋了。你回来一定找我。”
行程取消了,他卸下心理包袱。有了房间、有了床、胃里有了食物,加上不紧不慢的雨,他终于可以蒙头大睡。
醒来天色晦暗不明。他只想喝口甜味饲料,浑浑噩噩走下二楼。
走到户外才问自己:“我这是在哪?”
楼下是条弯曲的陌生马路,空空荡荡,东张西望,不见一人。这里是另一个国家,此刻他孤身一人,眼前尽是废墟,龇牙咧嘴的建筑尸体,他身后的楼房被炸掉一半,另一半被打扫出来,留宿旅客。
远处似有灯光,仿佛随时要被厚重的雨云压灭。
尹小航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雨已停,天却更暗,想必已是傍晚。
可乐或许有,不远处的灯光可能是一家杂货铺,可但他已经不想再挪步。
他掏出烟来,在空旷的马路边点燃。诸神与世人都离他太远,他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甚至他这个人,都没了意义。
一个月来,见过的人虽奔波流离,却各有轨道。着白袍的当地人、梳长辫子的女兵、带着各国国籍的记者、守护残破酒店的店主,唯独此刻的他,被遗弃在这宇宙洪荒,失重而清醒,不问来处,不知归期。
尹小航突然想起手机里存的一张照片,居家的温暖的光,色彩明快的冰淇淋车玩具,虚晃的胖乎乎的小手。以及某人同步发出的那句话:十分需要你的陪伴。
他想起万相宜,这次是扎扎实实地想。
她喂他水喝。
她穿着宽大白色T恤,披头散发,就着手机的手电筒弯腰察看电表箱。
她走进那家饺子馆,打包了一份水饺。
她坐在他的车上,赞美夜色说:“真好。”
她在浓重的黑暗里,推开乡下旧屋的门,朝他走来。
……
想到这些,世界就安静了。飘浮就飘浮吧,下雨就下雨吧,天黑就黑吧,空旷就空旷吧,来就来吧,走就走吧,生就生吧,死就死吧。
※※※※※※※
天还没有全黑,尹小航抽完一根烟,沿着路朝灯光的方向走。前方是所谓的“商圈”,可能会看见人,说不定还能买到可乐。
越往前走越觉得熟悉,他初到阿勒颇时,走过这狭窄的街道。还有两个小男孩主动请缨,带他参观了他们曾经的家。
微弱的灯光就在不远处,灯光下有了颜色,影影绰绰,可能是货品的彩色包装。
今天的行人格外少些,刚下过雨,天又黑了,有人溜着墙走,迅速拐进小巷,鬼影一般,连脚步声也无。
突然,尹小航眼前一晃,脑中炸响。
他凭本能护住头,扑到湿漉漉的墙角。待他抬起头来,十米外的路中间多了一个土堆,烟尘四起,对面废弃的楼再次坍塌,杂货铺的灯也灭了。
世界却安静得出奇。
额顶胀痛,耳朵深处发热,好在身体四肢活动自如。他意识到发生了爆炸,赶紧往小巷里跑,可身体不听使唤,动作幅度很少。
他听到持续的尖锐啸叫,以为来自天空某处,过了一会才发现,是自己的耳鸣。耳鸣渐渐消退的同时,身体的平衡感才恢复,他终于可以跑进小巷。
身体某处不大自在,他已无暇顾及。扶着残垣断壁又走了一段,听力才完全恢复。远处似有脚步,更清晰的是孩子的哭声。
尹小航靠在墙边,下意识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对上一双乌黑油亮的眼睛——是个小男孩。
小男孩蹲在墙角,双手抱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警觉地环顾四周。
这地方孩子长得差不多,他不确定是不是之前碰到那个。
突然又是一声爆炸,因为听力还没完全恢复,声音没有完全传进耳朵,可脚下的震得更厉害。
他挣扎着起身,冲过去用身体罩住那个孩子……时间静止一般。
等他恢复知觉,小男孩低声问他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可眼神是关切的,他顺着孩子的手指,看到自己肩膀黑乎乎一片,黏黏腻腻,不像是雨水。
小孩重复一句简短的话,尹小航还是听不懂,小孩就伸手拉他。他跟着小孩七拐八拐,顺着瓦砾堆的空隙走进一堵墙的后面。
这是小男孩的“家”,尹小航上次来过。
只不过上次来是白天,这次来是晚上,雨刚停,街上正遭遇炸弹袭击,他通过辨认男孩的五官,才认出这所房子。
那个孩子跑到黑暗里翻找。
肩膀疼痛袭来,尹小航上半身有一半是木的。他斜倚墙角坐下,透过空洞的窗框,看远处地平线一明一暗,像诡异无声的闪电。
那孩子回来,怀里抱个罐子。
尹小航脱掉衣袖,露出肩膀。孩子把手伸进罐子,抓出一把灰色白粉末,抹在他肩膀的伤口上。
第一把粉末马上被血染透了。
伤口由肩膀向后延伸至肩胛骨,血流得多,好在没有弹片等异物可能是砖石瓦砬所致。
尹小航转动身体,让肩背对着窗口的光,孩子又抹了几层药,终于把鲜血糊住了。
尹小航问他:“这是什么药?”切换英语又问一遍,两遍都得到同样的回答。
他问孩子:“你还好吧?受伤没有?”孩子听懂了,摇头。他样子生龙活虎,反倒衬得尹小航的惶惑不同寻常。
尹小航问:“你的朋友呢?上次,带我们来这的,另一个孩子。”
孩子也在发问:“你的朋友呢?”他记得那天是两个人。
尹小航问:“你住在哪?”这里显然不能常住。
孩子也在发问:“你住在哪?”
尹小航调出手机相册,翻到一张国内街景,给他看。指指自己:“我要回去了,A。”
孩子看看照片,又指指他的肩膀。
他说:“没事了,很快就会好。”又指着孩子手上残余的粉末:“你的药很管用。”
尹小航走到门口——那原本有一道门,迟疑一下,回头问他:“你爸妈呢?我可以送你,咱们一起走。”
孩子站在原地,指指自己的肩膀,又指指怀里的药罐。说了句话,像是告别。
尹小航左手抬不起来,仅用右手举起手机,潦草地地拍下一张照片:灰黑底色,一个孩子的轮廓印在窗上,窗外是浑浊的天,通往广袤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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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最想写的部分。
作者是不是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