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问,万相宜答。
简单的问题,她答是、对、没有。
复杂的问题,她一概答不上来,警察只好重复问。
“从你同事走,到他们返回来,这段时间里,他跟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警察第三次问完,又是一阵安静。
万相宜说:“抱歉,我出去一下。”
她拨开众人,跑到电梯口,将下行键按亮。电梯在21层,还在上行。
她的心悬在半空,狠狠跺脚,朝楼梯间跑去。楼梯间开了半扇门,她冲进去时,感应灯还没亮,她凭感觉迈步下去,深一脚浅一脚,跑下几级后,才掌握楼梯深度……
她喘得厉害,心跳也异常剧烈,像铁锤吊车,左摇右摆,又缓又重。
她跑到缓步台,感应灯突然亮了。与此同时,三楼楼梯间门后响起手机铃声。
出租车司机来电,把二人拉回凡间。
尹小航接起,连说两声好,就把手机挂断了。
楼梯两端,一上一下,二人终于又见面。因为灯亮了,世间万物皆无处遁形,尹小航一直看着她,她也无处遁形。
尹小航站在关闭的那扇门后,手搭着拉竿箱扶手。
她像泅渡之人,刚刚靠岸,出水的那一刻,身体沉重异常。大口喘气,扶着楼梯,缓步上楼。
尹小航站在门后,一动也没动。中途万相宜脚绊了一下,慌忙扶稳。
只在这一瞬,尹小航的手迅速松开拉竿,又沉住气,重新握住。
他的心也在跳。像有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拍球,整个躯体产生共振。
万相宜爬上最后一级,趔趄一下,尹小航躯体里那个皮球倏忽跃起,穿过敞开的窗,飞向万丈云海。
他无意识微微张开双臂……
万相宜却停住了。刚刚好,停在二人体温交叠处,呼吸相闻,心跳同频。
感应灯又熄灭了。
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半阴半晴。
万相宜喘着说:“你车来了?”
尹小航心里暗骂了个脏字,把手机揣进衣兜里。
“那快走吧。”万相宜退出黑暗,意欲走出楼梯间。
手腕突然被攫住,尹小航缓缓收力,她被拉回黑暗里。
他眼睛热热的,像要溢出岩浆来:“有什么要说的?”
两人仿佛身处敌战区的间谍,用只有对方听得见的最小声音传递信息。
万相宜屏住一口气,才没呼喊出声。
她无声地将手臂往外抽,想摆脱他,脚步杂乱,衣物窸窣作响。
尹小航无视她的挣扎,死死掐住她的小臂,纹丝未动。
相比手臂的疼痛,那只手传递的热度更难忍,她面前有个太阳,几秒内就可以把她吸进去,化为虚无。
尹小航化身如来佛祖,四平八稳的声音直接穿透她的鼓膜:“说啊……”
这不是臆想的高温,是他呼出的热气。
万相宜吭哧一声,使出蛮力,终于摆脱钳制,逃了出去。
她走出楼梯间,走进持久的光明地带,才找回呼吸,恨恨地去接电梯下行键。
她知道自己头发凌乱,脸颊发烫,心跳得毫无章法,连带着四肢都在微微发抖。她只有强自镇定。
拉竿箱轮子滚过地面,发出低调的声响。这代表箱子装了很多东西,本身也便宜。还代表尹小航追了出来。
尹小航追了出来,在她身旁站定,眼睛看向别处,腮部肌肉在皮下虬结。
万相宜不敢抬头看,也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只敢浅浅的,憋得胸腔发痛。
她手中无措,只好再点下行按键——明明那里已经亮起。
电梯停在高层,下降缓慢。因为无话可说,她连按五次,最后两次都是双击。
尹小航长叹一口气:“敢不敢看我一眼?嗯?”
万相宜面前掠过一只手,脸被轻轻拂过去,她只好抬眼看。
昭然若揭,众生皆为见证。
虽然一再压抑和躲闪,可她眼里渗出的东西再清楚明白不过。像大雪过后,一只肥硕的兔子跑过。
尹小航一碰到她的目光便呼吸一滞,皱起眉头。怜惜驱赶,恨意四散。
他冷笑一声:“你装得累不累?”欺身过来,“我都替你累。”低下头来,“真的……”
“真的”二字,被他自己吞入腹中,又用万相宜的唇堵住。
万相宜懵了。
她像一株植物,只管仰面站着,迎接阳光雨露。
尹小航从未尝过此等人间美味。他吻过一个回合,撇开脸去,大大缓过一口气,又转头吻下来。
这次吻得更加用力,万相宜的头被迫后仰。
她清醒过来,想顺势挣脱,身体跟着后仰,尹小航哪里肯放过,五指发力,嵌进她的下巴和脸颊,她的嘴被迫嘟起,被人更深地吻下去。
脑袋里像是装了充气泵,哭嗤、哭嗤、哭嗤……像有人狠狠地充气。回过神来,又似乎是心跳,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对方的。
三下五除二,万相宜就完全失守,尹小航把她抵在墙上,手绕过肩膀,扣住她的后脑勺,身体把她完全罩住,细细品尝……
叮——电梯门开了。
二人俱是一凛,万相宜趁机推了一把,把自己推远一点。
尹小航还沉浸其中,伸手想替她擦嘴角。被万相宜一手挥开。
电梯里有只小鹿狗,率先发现异样,跟敢死队一样狂吠起来。
有个卷发阿姨手上提着一袋垃圾,探头往外看:“上不上,小伙子。”
尹小航把心一横,将拉竿箱拽进电梯。
出租车等在楼下,他放好行李,坐进后座。
积水路段很多,司机开得仔细,车像行在水上,有乘风破浪的感觉。广播在播报路况,哪里积水严重,哪里有车抛锚,都是他熟悉的地名。
城市被大雨狠命冲刷过,像被抛过光。
关于目的地,他做了大量功课,有些影像留在脑子里,残破的楼体、灰败的街景、空洞的窗,如绝望之人的眼睛。
街景与灯光映在积水上,被浊浪得支离破碎。即便今天这样大的雨,城市一刻也没停止运转。
车照样驶上马路,人照样走上街头,远行的人照样奔向目的地。
尹小航握着手机,一路无话,任由窗外的光影一一扫过他的脸。
广播放了一首老歌:
除非是你的温柔
不做别的追求
除非是你跟我走
没有别的等候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不要太早离开我
世界已经太寂寞
我不要这样过
他按亮屏幕,没有信息,仍旧没有信息。
她大概还在跟警察交涉?回家了?要照顾孩子吧,洗奶瓶啊换衣服啊哄睡啊这些。
最后疲惫地洗漱就寝,在他上飞机前,不会再联系他了吧?
尹小航无法接受。
他发出一条信息:“完事了吗?”
随即锁屏,他在措辞。
手机立刻震动起来,他举起来看,是于帅,亦师亦友亦同事的于帅来电。
他接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干吗?”
“过安检了吗?”于帅知道他的起飞时候,掐点打的电话。
“还没有。”
于帅听到车辆鸣笛:“你丫还没到机场?”
“……哥。”
前段时间做癌症筛查的事,他连于帅也没告诉。跟单位找了别的借口,推迟了驻外时间。于帅:“怕了?怕不早说,换我去啊,咱单位挤出这笔经费容易吗?要不你还回来跑会,上午一个会,下午一个会,改他们那些狗屁不通的新闻通稿……”
尹小航:“啧!行了行了,你快挂了吧你,再打我误机了。”
于帅还想说,尹小航掐灭了电话。
再看微信,果然有一条未读。
万相宜回复说:“回来了,刚收拾完。”
她跟阿姨交接完,给了阿姨打车钱,又转身忙马炯炯。
把孩子的几件小衣服泡水盆里,转身洗奶瓶和装米糊的碗。阿姨喂完了宝宝,但是腾不出手来洗餐具,她一一洗完,用开水烫好,又随手整理了床头、地上的杂物。
再把卫生间门打开,正对着卫生间铺好爬爬垫,护栏装好,把马炯炯放进去。
挑五颜六色的玩具,随手扔几件进去。她才进卫生间放水、脱衣服。
她很久没有四平八稳地洗过澡,都是“战斗澡”,先把头发淋湿,打上洗发水,开始冲身体,身上冲完再把头发上的泡沫冲掉。赶紧擦干,穿衣服。
这个过程中,还要跟女儿互动。每隔两秒看她一眼,嘴也不能闲着,咦咦呀呀跟孩子说话。
趁着孩子没闹,赶紧把盆里几件小衣服搓干净,这才算安定下来。
她把孩子抱回床上,准备喂奶哄睡,才发现自己晚饭还没吃。
哺乳期食量大,饿着肯定不行。今天实在疲惫,她边回复尹小航的微信,边琢磨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可以迅速加热,填饱肚子。
孩子没吃几口就睡熟了。
她关上灯,轻手轻脚走去厨房,尹小航的信息又来了。
他说:“我不想淡下去了,我想亲你。”
第二条:“就要可以亲的关系。”
厨台上有半杯水,万相宜喝到一半,呛了一下,靠着冰箱门,缓了一会,重新看一遍尹小航发来的消息。
第三条:“马上进安检。”
万相宜不假思索地回:“我看你是要疯。”
没有马上回复。
检票口已经排起长队,尹小航排到队尾,看了眼手机,马上弯下腰去,原地转了一圈,一筹莫展。
检票机嘟嘟响,队伍向前移动,他调出万相宜电话号码,随着人流前进,又心烦意乱地切回微信。
这情势下,他同时失去了语言和文字表达的能力。
万相宜忘了饥饿,握着手机躺回马炯炯身边,直到稀里糊涂睡着,再没收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