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生的婴儿,胃容量只有乒乓球大小。一开始,马炯炯吃得很少,只是进餐频繁,把血槽亏空的万相宜折腾够呛。
到了凌晨,万相宜迎来人生第一次乳阵,这种奇异的感觉把她从梦中惊醒,本以为奶多是好事,却没料想到,虽然宝宝吃奶和乳阵同步,可她吃得少,她产得多,奶水囤积,一发不可收拾。
凌晨5点,万相宜已经无法侧躺,更不能平躺,只好拖着困倦又虚弱的身体半坐半靠在床上,盼望天快点亮起来,护士早点上班,医生早点查房,因为她乳.房要爆炸了。
即便胸部已经胀得发硬,乳阵还是会来。像源头活水,从腋下、颈部、肋骨,从四面八方开闸,热血一般,同时涌向两个乳.房,所过之处酸酸麻麻,像被突然灌注了有温度的不明液体。这感觉持续2到3秒,然后回落。
熬到走廊里有动静,她终于可以求救,轻手轻脚下床,拦住一个路过的护士说:“护士,帮帮我,有没有药?我的奶胀得不行。”
她还直不起腰来,说话时想必脸色难看,遵照护士指示,她解开衣服,护士在她胸上轻轻按一下,万相宜疼得差点蹦起来。
护士说:“嗯!确实挺严重的。这个没有办法,让宝宝多吃。”
万相宜说:“她已经很努力在吃了。”
护士继续摇头:“没有办法。医生也会这么说。反正不管用什么办法,要把奶排出来,不然要乳腺炎的,那就更麻烦了。我看你已经有发热的苗头了。”
万相宜拖着残躯回病床。
睡在陪护床上的万母醒了,问什么情况,万相宜就说奶胀得受不了。
连护士都说没办法,万母也没了主意,给她浸了热毛巾,敷上试试能否缓解。
天亮后,同室产妇家属说,可以请催乳师按摩。他老婆前几天刚生完,也请了催乳师,不过不是因为胀奶,是催乳。
万相宜将信将疑,照着家属递来的名片打过去。
催乳师做的就是这家医院的生意,接了电话说,她今天9点有个活,正往医院赶。万相宜需要的话,她可以打车过来,先给她按。
万相宜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那拜托了,我来付打车费。”
这种体无完肤的人生至暗时刻,万相宜脑子难免一抽,报错了楼号。
孩子被推出去洗澡还是检查,万母追着孩子出去了。
催乳师找错了楼,发现不是产科病房,又打电话,折腾几番,万相宜只好拐出去迎接。
好在两幢楼有空中走廊连接。万相宜穿棉衣棉裤,毛线帽、大围巾,包裹严实,只露两只眼睛,空中走廊那端迎接她的救星。
有个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直看着她。
那老人家满头银发,脸上浮现一些游离神色,眼神呢,与其说空洞,不如说空灵。
最关键的是,她似乎无所事事。在空中走廊的路口,她操作轮椅转了大半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万相宜身上。
万相宜伛偻着腰,正和催乳师通电话。
远远看见一个脚步利落的中年女人,边讲电话边走过来,万相宜认定是她,如蒙大赦,抓下围巾向远处狂招手。
两人接上头,万相宜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感觉自己有救了。
一辆轮椅突然冲过来,银发老太太紧紧拽住万相宜棉袄下摆:“小宇。”
万相宜扒拉她一下,没扒拉开。
她又跟催乳师说:“我说错了,是B座。那边……”
说着往廊桥方向走,身体一用力,把老太太跟轮椅都带走了。
老太太又叫:“小宇。”
万相宜低头看。
看似普通的老太太,什么地方又有点不普通。头发全白,偶尔有几根杂色,也不是黑色,而是深褐色。随着头的轮廓微微显出大波浪,是精心烫过,还不是街边快剪的水平。
最奇妙的是,她眼神里有内容。欲哭欲笑,大悲大喜,都蕴在眼底。看万相宜时,像久别偶遇、失散重逢。
老太太等着万相宜认出她来,交织着万般委屈、苦涩和喜悦。
“奶奶,您家里人呢?”
“……”老太太不说话,只仰头盯着她的脸。
“您认错人了。”她胸怀两颗定时炸弹,再不走要爆炸了。
“……”她还是眉眼带笑,伸手抚她棉袄衣袖。
催乳师用了点力气,把万相宜拉走了。
※※※※※※※
尹小航被推出手术室时,尹母不知去向。
护士喊“3床家属”,无人应答。只好把尹小航推回病房,再合力把他移到病床上。
穿刺活检手术是局部麻醉,尹小航麻药劲还没过,动弹不得,可神智还清醒。讲完术后注意事项,医护人员都退了出去。
尹小航光着上身,盖着薄被,望着天棚苦笑:这当妈的心真够大,进手术室前,千叮咛万嘱咐,在门口守着,在门口守着,不超过1小时就出来。当时答应的妥妥的,点头如捣蒜,出来人就不见了。
如果他能走能跑也就罢了。现在是刚做完活检,大小也是个手术,没人照料也就罢了,还要担心老母亲的安危。
尹小航知道妈妈的情况,清醒的时候多,糊涂的时候少。所以也不大担心,估计没走远。
他心里盘算着,按呼叫铃叫个护士来,帮忙给他妈打个电话。
老太太的确没走远。
她驾着轮椅驶过空中走廊,拐进产科,挨个推开病房门,探头探脑张望一番。
找到第八个房间时,赶上医生查房结束,她的轮椅结结实实堵住大家的路。
医生问:“您是几床家属?”
老太太神色笃定:“我找小宇!小宇!”
催乳师正在按摩。
刚才被查房医生打断,刚重新拣起来,又被找小宇的老太太打断了。
产科病房注重私密性,围着床装了三面帘子,万相宜坦胸露乳,帘子拉得紧紧的。
这催乳师水平不白给。她手上动作轻缓,才按几分钟,就把“充水气球”一般鼓涨的奶给放了出来。万相宜原本深呼都疼,现在终于看到了曙光。
左侧刚按完一轮,准备按右侧,就听到门口有人找小宇。
催乳师停下手上动作,看万相宜。
万相宜把帘子撩开一条缝:“我跟她说吧。”
催乳师把她盖好,只露出头,老太太看到她,在床尾怯生生地问:“小宇,你又怎么了?”像是很多糟糕记忆涌上来,她眉头皱着,双手互绞。
万相宜说:“奶奶,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小宇。出门找护士,让护士把您送回去吧。”
“你不是小宇?那你是谁?”她费了些力气,从轮椅里站起来,扶着床沿往前走。
“我是……”万相宜顿住,也不知如何作答。
老太太执著地盯着她看,同时等待她的答案。
催乳师说:“八成是那楼住院的病人。叫护士吧。”
说话间,孩子回来了。
护士推着婴儿车,万母跟在后面,边走边跟孩子说话:“我宝洗白白了,洗得好舒服呀,快给妈妈看看。”
婴儿车被轮椅挡住,推不进来。
万相宜从帘子缝里伸出手来:“我在这儿呢,妈,催乳师正给按摩。”
老太太又扶着床边走回去,颤颤地坐回轮椅。谈话被打断,自己又没受到足够重视,她把不悦表情做到满格,冷漠又傲气地看向婴儿车。
马炯炯正绕着一只手玩。指节被羊水泡了九个月,像小动物幼崽的标本。
老太太吓了一跳。
提高音量道:“小宇,这是谁的孩子?”
万母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把孩子抱在怀里。
万相宜态度还好:“就是我生的呀。”
催乳师从帘子底下钻出来:“老太太,告诉你认错人了,人家不叫小宇,你找的人在那个楼呢。刚才就跟你说,你还不信。”
老太太惊恐地看看孩子,看看万相宜,再看看孩子,再看看万相宜。像是明白了,就像是没明白。但是眼泪漾出眼眶,把下眼睑的横向皱纹都打湿了。
“你不是小宇,小宇不能生孩子。你病好了?能生孩子了。”说着像小孩子一样擦眼泪:“你病好了。你病好了。”
说完抹起眼泪。
这么一来,一屋子人都不知所措了。
老太太边哭边说说:“我小宇,我小宇病好了,谁说治不好了……”突然止住哭,变成笑脸,看着一屋子说人:“谢谢你们。”
然后驾轮椅往外走,了无牵挂地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戏呢???”——来自今天的作者对当年的作者的灵魂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