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尹小航本来没有多难过。他又不是情窦初开,当记者这些年,专场面上的套路、人性里的艰涩见多了,他早学会用30%专心应付,用30%掏心掏肺,剩下那40%接纳和理解。

说来也怪,农家乐回来后,他再也没见到万相宜。

万相宜打点行装,重新上班,朝九晚五,行踪也不神秘。可尹小航日程排得满,一天跑好几个活,又多几次留连灯酒夜市,回家灯都不必开,写东写西,一墙之隔,倒也做了陌路。

一天,尹小航在楼下碰到两个熟人。一对母子下了车,边确认楼号边走进楼门。

女的头发半白,衣着朴素,穿了条像睡裤的裤子。男的正当年,是那种童年中规中矩,成年小有所成,时而沾沾自喜,时而迷茫无措的准中年男。

他们跟着尹小航进了电梯。

当妈的没头没尾地说:“呆会你少说话,咱先摸摸情况。”

儿子说:“我就说,你们别掺和,这件事我来处理。”

“你?你要是争点气,我们今天也不用在这儿。”

“行了行了,别说了。”儿子很容易不耐烦,问他妈:“几楼啊?”

老太太伸手按楼层键,发现那个数字已经变红了。母子二人就没再说话。

马明错后半步站,他看了尹小航一眼,尹小航感觉到了,算是男人之间的戒备。

出了电梯,尹小航开门,马明和马母从他身后走过,去敲万相宜家门,马明又看了他一眼。

尹小航叫了外卖,等晚餐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坐,连空调都没开,躺在沙发里,一动也不想动。

就这么一个回合,他就意识到,自己底层的情绪是多么糟糕,这些天来,又是多么努力地欺瞒自己、粉饰太平。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送餐小哥敲门,他打开门时,发现这个回合还没结束。

马明跟马母还站在楼道里。马母在跟同楼层另一家的阿姨聊天。

尹小航见送餐员要走,忙拦住说您先别走我要确认一下。在他确认的时间里,他和送餐员听到了一样的话。

“对,那个是亲家。”

邻居说:“怪不得,最近才见她,之前都是姑娘自己,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呀,他们俩早结婚啦,我儿子工作忙,老在外地,所以你总见不着他,这不,亲家打电话,说儿媳妇可能怀孕了,我就说,工作先放放,赶紧回来看看。”

邻居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是怀孕了,前天见她,还那么瘦呢,也没留意肚子……噢呦,好事,好事,这下够你们两老的忙了,得多吃鱼,把腥味去净……”

马母不知哪根线断了,底气就不那么足:“啊?您说没看见肚子啊?”

“没看见啊……噢,我们就楼下碰上,打了声招呼,一晃儿就过去了。再说,您儿媳妇本来就瘦,您也不是不知道。”

马母挤出满脸皱纹,笑得很勉强。

母子二人进电梯,门刚要阖上,被一只NIKE隔开,尹小航还是刚才那身,耳朵里塞着耳机,手上提着半袋垃圾。

电梯下行,马明说:“妈,您别多说话,这也不是急的事。”

马母跟亲儿子也不掩饰了:“我能不急吗我!都是她妈说的,也没见实证,人邻居都说肚子没大起来,不知道他们家又耍什么把戏……这大张旗鼓地来了,又说没在家,连门都没进去,把人当猴耍。”

“不是说了加班嘛。”

“这话你也信?我要是她,肚子一有货,别说加班,我连班都不上!就你心眼儿实,跟她耗了这么多年,把自己都给耽误了。”

马明别过脸去,干抹了一把:“行了行了,别说了!”又提高音量,陡然发起脾气来:“都说了,别说了!”

第二天傍晚,以楼下方寸之地为背影,上演了一出人间杂剧,出场人物更多,关系更复杂,感情层次也更丰富。

尹小航又“无意间”当了唯一观众,其实楼下熙熙攘攘很多人,不过,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明白。

马明还穿着昨天那身,歪着鼻孔走出楼门,儿子马明唯唯诺诺,跟在身后。

老太太在先往东走几步,又折回来往西,这才第二次来,心里不爽利,方向也不辨了。

“说我岁数别白长了,说过的话别忘了——这叫什么话?啊?”

马明低头不语,怀里抱着中药,用牛皮纸包的,一小包一小包,绑成串串。

“我为了谁?只要你好,让我怎的都行,我委屈我认了。”老太太绞着手指,应该在楼上窝了一口气,鼻孔一一翕一合。

“本来就是,您就不该……带中药来。”马明想说,您就不该来。转念一想,他现在能左右得了谁呢?谁还参考他的意见呢。

“我这是名医,一号难求的,500块加的号,那个大夫说了,喝他的药,保证万无一失。你这媳妇找的,离了婚一点没改,还是那么任性,她冲我可以,这是给孩子的保胎药!她凭什么给扔出来!那是我们马家后!”

这栋楼西侧外墙装了个篮筐,篮下一小片空地,有车就是停车场,没车就是篮球场。

傍晚刚好没太阳,尹小航穿了件旧汗衫,跟几个小孩投篮,有一个小男孩牙还没长齐,一笑露个大洞,十次投篮有八次砸不到篮圈。

马明说:“人家也没说别的,就说不需要。您说这药多贵,她说贵的话别浪费了,让您拿回家分着喝……”

“分着喝!这是保胎药,让我们分着喝!这不是打你脸吗?你这老爷们儿白当的,让人家这么损,连个屁都不放。”

马明苦笑,他背心的领口湿了一圈,可见刚才的气氛让他多紧张。“不喝不喝,她让喝我就得喝啊!我宁可扔掉也不喝。”

说着朝垃圾筒走,作势要扔。

老太太气得跺脚:“你敢扔试试!500块钱挂的号,我跟你爸早起4点去排队!我们为了谁……唉!”

马明就近把药放在长椅上:“您先坐这,我去开车。”

老太太没死心:“不行,我得再上去一趟,刚才没看清楚。”

“妈,别上去了,都算我头上行嘛?”

“你以为我上去跟她闹吗?你妈没有那么蠢,我告诉你。刚才我为啥没回嘴?”老太太迎着夕阳,脸恢复了些血色:“你妈知道轻重,一切为了孩子,我不能气到她肚子里的我孙子。这个局面,我挨她几句损怎么了?她打我一顿我也认,绝不还手。”

这会儿楼间有太阳的地方还是挺热,母子二人一坐一立,都无视阴晴冷暖,马明说:“这事,也确实……不怪她。当初离婚,也是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这会儿往我身上推?我拿绳捆着你俩去办离婚了?我拿刀架着你签字了?再说,她当时确实生不出来,我给你报名相亲,你自己不也去了吗?”

尹小航站在墙根喝水,一口水没咽利索,呛出来流了一下巴。

老太太想到什么,又马上消了气:“儿子,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她肚子真的……”

马明无声点点头。

老太太笑得牙龈都翻出来了,自己跟自己击了一掌:“我就说么,我还怕看错了。”

马明拿手给亲妈扇风,表情颇玩味:“瘦归瘦,她以前腰上没肉,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她那个……她好像穿了不带胸托的——哎呀,这个您别管了,我觉得怀孕这个您别再疑神疑鬼。”

马母抱起那嘟噜中药,像抱起大胖孙子:“不过,你说的日子,你可记准了?”

“怎么可能,就是那天。”

马母使劲儿颠儿了一下,差点双脚离地:“那就对!要那么算的话,就是咱们老马家的。不过,这事儿你爸那肯定过不去,等孩子出生,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我早打听好了,现在连根头发都能做亲子鉴定。”

“哎哟我的妈呀,您算计的我都害怕。”

“我为了谁呀?”老太太佯装嗔怒,步伐突然轻盈起来,少女一般。

太阳斜落下去,篮筐的影子被楼体的阴影笼罩,尹小航扔掉水瓶,搓了搓手,大概是身上的汗开始蒸发,他觉出一丝凉意。

刚转身要上楼,迎面又走过来两个熟人。

万母背个双肩包,提个手提包,走在前面,万相宜紧随其后。

双肩包鼓鼓囊囊的,带子一松一紧,像是临时决定的出行。

万相宜:“还说没生气,都买好下周四的票了,这会儿非要走。”

万母:“你别跟着了,回去吧。”

“我能不跟着嘛,得有余票才能改签啊,你自己到火车站,没有票了怎么办?”

万母丝毫没有减速:“没票我就睡那,坐明天第一趟车。”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楼前小路,万相宜握着手机,手指上套着钥匙,下半身是条宽松收腿的裤子,不大像外出装扮。

“看看,还说没生气。该生气的是我吧?”

万母闻言,顿时站定,额头隐隐浮出抬头纹,不再掩饰怒气:“你哪来的理直气壮,从小是懂事,没让我跟你爸操心,长大来这么一出,要不是我跟你婆婆说,你打算瞒一辈子?离婚也就算了,咱也不是头一个,但是,离了婚白给人生孩子,这事亲戚邻居问起来,你让我怎么说?你红口白牙一句话,自己生的自己养,你嘴上痛快了,你不替我跟你爸想想?”

“所以你跟他们说,是指望我重新做回马家媳妇?”

“错。不是指望,是他们求着你。你没看你婆婆的态度?你一句接一句的怼,她没敢回嘴吧?还有马明,虽然没说话,眼睛可没离开过你。”

万母眼里重新闪现首战告捷的得意。

万相宜想起马明探究的目光,黏黏腻腻,又暗含期许,她刚看一眼,胃里就像顶着块钢板,十二分绝望。

可母亲眼里的得意,更让她绝望。

她把攥着母亲手腕的手撒开:“算了妈。这件事,你有你的理解,我有我的理解,可这是我的事,你能让我按照我的想法办吗?起码,要给谁打电话,要说什么,事先跟我商量一下行吗?”

万母眉毛竖起倒八字:“这件事,我百分之二百不支持你。我做我的,反正电话我也打了,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嫌我多事,我现在就走。”可能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叹了口气:“你弟弟那还一屁眼子官司,我待到下礼拜,心里也不干净。还不如早点回去。”

“万相佑那,不是刚确诊怀孕,说一切正常嘛。”

“不得张罗结婚啊,怎么也得先见见她父母吧,早做准备,比你晚不了几个月,等显了怀再办婚礼,好看哪?”

万相宜有点听明白了。她妈没生气,不对,她妈有点生气,因为她前脚赶走前夫和前婆婆,后脚就数落了她妈。

她她妈现在火急火燎去火车站,并不是气万相宜数落她,而是真心实意地想回家,因为家里有了新情况——万相佑的女朋友怀孕了。

万相佑前天打来电话,说女朋友小晴怀孕了。万相宜立刻给她妈订了下周的票,还安慰她妈,说自己状况越来越好,孕中期自己可以。

万母铁了心要走,万相宜见状也不再勉强。

二人走到小区门口,刚想过马路去坐公交车,一辆车缓缓停下,车窗摇下,是尹小航。

他还穿刚才打篮球那一身,问她们去哪,可以送她们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劝退ROUND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