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尹小航每次提出见面,都被万相宜简短拒绝,净是些“硬”理由。
她跟厂里告了长假,把假条拍了照片,发给领导。男领导约略知道些她的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准她安心休假,身体要紧。
她换了一家医院,找了位陌生医生,咨询打胎的事。
在新医院又验了一次血,医生说HCG翻倍了,孕酮值也提高了,情况良好,让她11周以后来建卡。
万相宜说,她想咨询一下,如果这一胎不要的话……
医生挂下脸来,像个懵错答案的算命先生,自己天花乱坠说了半天姻缘,结果人家想问财运。
医生把检查单往桌上一拍:“不要就预约手术。”
万相宜重复一句:“手术?”
医生:“对,不在我这约,去2号诊室,门诊手术,人不多的话今天就能做。”说完看向门口,要喊下一位患者。
万相宜连忙说:“医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知道,如果这胎不要的话,以后怀孕会不会有影响?”
医生的瞪大眼睛,万相宜看到最大面积的白眼仁:“会。”沉默一会又说:“人工终止妊娠对身体的伤害是很大的。你还没孩子吧?”
“没有。”
“怀过孕?”医生翻她的病历。“你怀过孕,胎停,清宫……这是什么?宫腔黏连?”
万相宜纠正:“是宫颈黏连。”
“确定是宫颈黏连吗?等等,这是什么……未,见,陈旧经血……”医生耐心尽失:“反正你问我,我就明确告诉你,会有影响。影响到什么程度,谁家医生也不能给你打包票。照你的病史看,你能怀孕就算万幸,分析你可能是炎性体质,黏连复发的概率也很高。你自己考虑清楚。”
万相宜立刻说:“那我不……那我要。”
医生已经不再看她,盯着电脑屏幕叫下一位患者。
万相宜起身,医生又在她身后说:“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怀了的,哭着喊着找我要做掉;怀上有问题的,我们建议她拿掉,又哭着喊着说要保胎;后面怀不上了,再哭着喊着找我们帮帮她。我见得太多了,真的,有时候我们医生也很无力。”
万相宜回身看着她。
陌生的医生冲她摆摆手:“你自己决定吧。”
这次从医院回来,万相宜的孕反应加重了。
进屋脱鞋时,腿都在发抖,虚得像刚降生的小绵羊。
她扶着墙走进卧室,躺在床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等待接听的时间里,一段时间里的千种情绪、万般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万家妈妈第二天就来了。
她托人从乡下买了土鸡蛋,扛了两袋小米,把随身包挂在脖子上,自己下了火车换乘公交来的。
万相宜结婚后,万妈妈只去过两次她跟马明的家,离婚后这个新住所,万妈妈还是第一次来。
巧的是,尹小航跟万妈妈一起上楼,眼看她脚步扎实、目光坚毅,负重爬了几层楼,居然一口气没歇,直接去敲万相宜家门。
尹小航放慢掏钥匙开门的动作,在门口故作停留,眼角余光看到隔壁门打开,万妈妈进去,自始至终没看到万相宜一根毫毛。
虽然母女长得不像,尹小航还是猜到来人是万相宜妈妈。结合她近日的冷漠和推托,估计家里真有什么事,大概暂时顾不上他这边。
抽离出来看,似乎自己过于急切,没见过女人似的,没有策略,不得章法。
这么一想,就给自己找了辙,咽下那点哀怨,重整心情,投入工作。
其实记者的日常并不跌宕起伏,尤其是近年来的舆论导向,没有那么多社会阴暗面,就算真有,也不是一个执笔者能力所及。
日常跑跑新闻,读者眼里的新鲜事,在记者眼里早就不新鲜了。他们还要绞尽脑汁挑出那个点,刺激读者眼球,激发读者兴趣。
没过几天,尹小航在跟一个推介会,要素搜集得差不多,他准备开溜。
猫腰走到会场后门,被一个摄像跘住了脚。那大哥电视台的,早几年摄像都是跟记者搭伴,后来电视台失势,规矩也就放开了。这人经常自己跑新闻,既当摄像师,又当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一来二去,在圈中出了名。
摄像大哥跟尹小航说了一件事。
电视台有一档节目,点评典型案件,或用法律角度解读社会关注度高的事件。想做一期唐蓝蓝案,请尹小航做嘉宾。
尹小航说他没上过电视。摄像大哥说就要没上过电视的,这事本来也不是电视台捅出来的,就要纸质媒体视角。
尹小航说捅出这事的媒体他知道,甚至写稿的人他都认识,他出镜说什么?
摄像大哥半开玩笑说,随便你说什么,摸着你的良心说就行。还说法律专家已经找好了,还请了一个妇女权益保障的民间组织负责人,就缺一个媒体代表,就是尹小航。
话说到这,尹小航心理还是抗拒的。
“为什么就是我呀?”他加重了“就是”二字发音,还朝门里指了指,“这里面都是你要找的人。”
摄像大哥原本只是一提,没有把握能叫动他,可几番推拒下来,他反倒有了几分胜算。
以往尹小航万事不过心,今天就有点不一样。
摄像大哥说:“人家编导跟我说了,让找个上镜好看的。”他把两手一摊,“可毕竟还是要表态,光好看,信嘴胡咧咧也不行,你说是不是?”
尹小航没作声,想了一会问:“什么时候播?”
摄像心想这事儿成了!
“兄弟,还没录呢,你问我什么时候播”
“那什么时候录?”
“就这周,可能下午或者晚上,编导定了提前通知你。”
※※※※※※※
万相宜躺在床上。她一整天没走出家门,因为不需要出门,她只用清水洗了脸,连护肤步骤都没有。
午后有一阵子挺热,她开了窗,她妈妈喊她两次,让她把窗关上,她纹丝未动。
被子是起床时叠好的,因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她把被子睡成一个窝,穿着浅蓝色条纹睡裤,蜷在上面,各自颓废,满目和谐。
万妈妈走进来,看她一眼,把窗户关上了。
母女二人刚刚绊过嘴,一僵持,就过了晚饭时间。
万妈妈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说:“木耳拌好了,你说想吃辣的,我放了点辣椒,你出来尝尝。”
万相宜在餐桌旁坐下,万妈妈跟过来。
桌上放了一大碗凉拌木耳,玻璃碗底的汤汁肉眼可见,红色绿色的鲜辣椒,切成细段,点缀在泡发充分的黑木耳中间。
万相宜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就皱起眉。
万妈妈问:“还行吗?”
她强迫自己咀嚼几下,勉强咽下去:“行。”
“味道不够重的话……”
“不是。跟我想的不一样,下午那会儿特别想吃,现在不想吃了。”
万妈妈一听,也有点急:“我就是按以前那么拌的呀。”
万相宜把筷子搁下,软趴趴地旋去沙发上:“搁那儿吧妈,我一会再吃。”
又觉得晾着就妈不好,边调电视边补充一句:“你也过来歇会儿。”
万妈妈扭身进了厨房。
放假头几天,厂里还有人找她。她突然休假,项目的技术层面由她全权负责,其他同事接不上,就总要打电话问她。
部门领导也给她打电话,礼节性慰问后,让她把手上的活暂时交给小吴。小吴是去年刚招的技术员,做事灵光,也有眼力见,之前厂里参加发布会,万相宜在电话里与前夫吵架,中途退场,顶上来面对记者的,也是那位小吴。
除了厂里的人,与她保持联系的,只有尹小航。
几天前,尹小航就跟万相宜说,让她看今晚7:40某台的节目。万相宜当时答应了,播出日期临近,尹小航提醒得也愈发频繁。
心中波澜趋缓,面对尹小航的热情,万相宜虽然只是平淡回应,未有逾距,可她却隐隐贪恋这种联系。
因为她知道,这种联系即将割裂,她注定要与世隔绝一段时间,至于尹小航,可能是永久的割裂。
万相宜调到尹小航指定的频道,正在播放新闻,画面和字句入眼不走心,她在回想下午的不愉快。
她午觉睡得不实,梦得乱七八糟,万妈妈听到她哑着嗓子喊,像是跟谁吵架。
叫了几次,当时醒过来,翻身又睡过去,继续做那个让她义愤填膺的梦。
万妈妈亲眼见她边睡边飙眼泪,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等她彻底醒来,万妈妈就说:“想好了?这真的不是小事。”
关于孩子的去留,母女二人商量过,万妈也打电话回家,征求过万爸的意见。
说到底,这个决定还是万相宜主导。
她明确表示: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万相宜就成了单亲妈妈,离异女性本就是弱势群体,单亲妈妈是这个群体中的“更弱群体”。
万相宜说,她知道会很苦,她有心理预期,她愿意承担。
医学昌明,如果想拿掉这个孩子,有很多方法。
每当万妈妈动摇时,她就抛出医生的话:这胎不要,再怀孕会很麻烦。下次能不能怀得上,能不能生出来,谁家医生也不敢打包票。“我是炎性体质,很多小姑娘清宫几次都没事,稍不留神就怀孕,我就一次就出了问题。医生说不要也可以,那就打定主意,永远也不要孩子了。”
她这么一说,万妈妈只有叹气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