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航等了足够久,才收到万相宜的回复:没有,晚安。
他在东屋地上走来走去,收到信息忍不住挑起门帘,往西边看去,意料之中黑漆漆的视野,隐约一扇紧闭的门。
“睡不着哇,姐姐。”他手指翻飞,像是下定决心割肉清仓。
尹小航回头看,同伴还是被拖上床的姿势,头拱开枕头,埋进去,睡得很香。
他轻轻开门,小心翼翼跨过中厅地面的脸盆杂物,推门出去。
他已经很小心,铝盆还是□□一声,老旧的木门接茬发出抗议。
万相宜坐在窄床上,她确定是尹小航,只是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又过了一会儿,尹小航发来消息:没睡就出来坐坐。
院子角落一小块菜地,用一尺高的矮墙隔开。矮墙边有一把破旧的藤椅,尹小航坐在矮墙上拍藤椅的照片,发给万相宜。
过了一会,房门嘎吱一响,万相宜闪身出来。
已经入夏了,只是山里的夜还是凉的,膝盖以下潮气很明显。
外面比屋里亮,星星零星几颗,在流动的云背后时隐时现。
万相宜走过去,坐到尹小航身边的矮墙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似乎这沉默刚刚好,无需打破。
这户人家地势稍高,可以看见邻居家屋顶,两户人家中间是茂盛的植物,在夜里呈现铁青色。
“我没说错吧?”
“什么?”
“这地方。让人心里安静。”
万相宜没说话,算是默认。
“明天什么安排?”万相宜问。
“去上坟。”
“哦。用带什么东西吗?比如香啊纸啊之类。”
尹小航没有考虑此类细枝末节:“想带的话,路上买。明天会路过那家小商店。”
“你见过阿婆?”
“我当然见过。我跟顿顿——”尹小航朝房子方向看一眼,“我们在这住过一阵子。”
“她什么样?”
尹小航看着铁青色的树冠:“挺瘦的,关节突出,本来该有肌肉的地方,一点肌肉都没有。腰弯着,走不了太远的路,走路的时候也弯着腰。”
万相宜稍微挪了挪,矮墙不平,她坐得不舒服。
尹小航指着藤椅说:“你坐这吧。”又担心万相宜没看见他手的指示,扯了扯她肩膀的衣服。
万相宜依言走过去,他又说“等等”,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下来,铺在藤椅上:“还是不要着凉,要多注意。”
等万相宜躺上去,他坐近一点,继续说道:“村里人都说她不理人,可她对顿顿和我还好。拍着床要我们坐,还拿烟给我们。”
“她抽烟?”
“抽。饭量很小,可烟抽挺凶的。”
“她一直一个人住?”
“最近几年应该是,之前不知道。村委会的人每年都来看看,八一建军节、春节之类。不过,村里人挺照顾她的,几家邻居当她是长辈,她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动.乱年代被打成什么派,又遭一波罪,渐渐的都不说了。”
万相宜躺在藤椅上,后背垫着尹小航的薄外套,眼前是高高低低几层云,高处的云流动得慢,低处的云流动得快,肉眼适应了,就能分辨出云隙间偶尔露头的星星。
她尽量保持不动,让藤椅不发出异响。
“……这样的一生。”
尹小航继续说:“邻居说,她以前爱说话,越来越不怎么跟人讲话,跟小狗啊鸡啊说话,自言自语,去年我们来时,她几乎不开口。你问她,偶尔说几句,也不是答你的问话。但是,她好像把我错认成别人,大声对我说:又回来啦!学校停课啦?邻居家有个男孩,早几年月底回来,过了周末回学校。这几年外出读大学,就不怎么回来了。”
尹小航打开话闸,也陷入回忆。
“我走的那天,她本来也是不说话,坐在门里的小板凳上。我们跟她说,阿婆,我们走啦,您保重身体,明年还来看您。她歪头晒太阳,像没听见一样。我就去拉她的手,她像一下子被激活了,眼睛亮起来,对我说:要走啦?回去读书吧!好好读书!”
尹小航的叙述告一段落,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沉默了,像两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歇脚的客栈,各自安歇,话题终止。
夜又沉下去一层,连村里的狗都睡沉了。
万相宜说:“累了吧?越说越精神。要不咱们回去吧,明天要去上坟,别起太晚。”
说着挣扎起身,藤椅发出嘎吱声,夜里听来让人于心不忍。
万相宜站起来,随手提起藤椅上的衣服,抖了抖,递给尹小航。
他没接。
她就那样举着,身体缩了一下,用另一只手紧了紧衣领。
尹小航说:“这就散了吗?”
“……明天还要早起。”
尹小航起身接过衣服,搭在她肩上。“什么都推到明天,明天肯定会来吗。”
陈阿婆的故去,是他二人一起面对的,因此,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是矫情。
尹小航说:“时间肯定是有限的,只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大限在哪。所以,现在可能就是唯一机会。”
“年纪轻轻这么悲观的吗?”万相宜不以为然,她在努力调适氛围,却也没走。
“这不是悲观。”尹小航也不想把这绵密、融洽的夜色搅到尴尬。“听过那个故事吗?有个叫苏格拉底的人,让弟子们走过麦田,挑选出最大的麦穗。有个条件,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弟子们总觉得有更大的麦穗在后面,挑挑拣拣,很多人一直走到麦田尽头,都两手空空。”
院子不平,有小圆石头冒出来,尹小航踩住一颗碾来碾去,感受石头的弧度,脚心有酸胀的感觉。
“故事懂,道理参不透。你想说,我们都会错失最大的麦穗?”
“我想说,我就是那个最大的。”
“噗……”万相宜扭过头去,慌乱中理了理刘海。
尹小航终止跟小石头的对抗,绕她半周,夺过她手里的衣服,歪着脖子看她:“你想哪去了?龌龊。”
万相宜继续整理刘海,也不知道想整成啥样。
尹小航伸手阻止:“说句话啊……问你呢。”
尴尬已经在蔓延了。
好在万相宜及时调整:“嗯。照这个速率,你还可以收割很多。”
尹小航保持歪头的姿势不动,品了品她的意思,颇为无奈地退后两步:“我就知道,你们都这么想。”
万相宜:“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
“所以你们都错。”他似有点恼,“枉我带你来这个地方。”
“好吧好吧,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们都被你的脸蛋儿骗了,就是觉得,这么一张脸,不用主动也会有很多机会找上来。”
尹小航冷哼一声:“看跟谁比吧。比你那个前夫倒是绰绰有余。”
“……”万相宜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五官,跟黑暗中尹小航的轮廓相比,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她此时不便附和。
“还有他做的那些事……”他小声嘀咕,万相宜没听清:“什么?”
他字正腔圆地说:“渣。潜在的渣,放眼望去阳关道,一步下去满脚血。”
万相宜无奈道:“你知道很多,但是还不够多。别这样说他吧。”
这评价有点过,毕竟前夫有前夫的苦衷。
万相宜嘴上维护,心里却觉得过瘾,她从没做过道德判断,可有人替她做了,并且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尹小航在黑暗里挥挥手:“跑题了。说真的,你要不试试我?”他觉得身体深处有细微的战栗,这感觉一度出现过,在他帮万相宜修水管那天,她喂他水喝的时候。
万相宜提了提气,没等话出口,尹小航又说:“我知道,你才刚恢复单身,总觉得前面会有更好的……或者,你有更明确的标准……”
“不,不是。哪有更好的?我遇到的、可选的,都摆在那了,以他为基准线。我很……很高兴你愿意带我来,来看阿婆,这么好的地方……”
“但是呢?你要说但是了吧?”尹小航向前一步,二人相对而立,距离半米。
夜黑风高,乌云拂上星星的眼,使他们不见人间悲苦哀怨。
“但是,我才刚结束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呀。嘴里的苦、胃里的苦、浑身毛孔里的苦都还没散,我还在反思自己呢,哪错了,往后怎么避免,这些。”
“所以,你还要消遣我多久?我提议来看阿婆,我还拐弯抹角地提,没想到你一口答应。你……这种旅行,在你眼里,就没有一点戒备,你当我是导游吗?”
“那个么……”万相宜被迫停顿,稍加措辞。
“你等等,让我先说。你这个,无非两种可能,一种当我未成年,认定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才比我大几岁?”他急于否定,又恨恨地看着万相宜,“还有一种可能,你觉得睡一下也无所谓,你是白嫖来的,下了火车两不相欠。万相宜,你是哪一种?”
尹小航喜欢直白,拒绝还是接受,索性在这更深露重的山野村庄里说清楚。
“一定要归因的话,可能是,第一种吧……”
这个答案让尹小航异常沮丧,他狠狠地撸了把头发:“你,你这种人,你刚刚还说,我脸蛋儿能骗人,机会很多……你自己想想,你矛盾不矛盾。”
万相宜见他一副受到重创的样子,想再逗逗他:“噢……这么说你不是第一种?”
“我当然不是第一种——现在说的不是我,问题是你……”
“那你就是第二种。带姐姐来荒郊野岭,下了火车两不相欠?”
尹小航咬紧牙根说:“想多了,你回不去,把你卖进山里,先拿铁链拴三个月,逃跑就是一顿毒打。”后面还有一句,给弟兄两个做饭生孩子。
这玩笑开不得,他气得呼哧呼哧,生生闭嘴。
万相宜:“算了,还是第一种吧。我原以为你,不,近,女,色。”
尹小航气笑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嗯?”
“你救火受伤那次,那个酒吧,在线上线下都很有名……”
尹小航拧眉,待他消化了万相宜的意思,就显得颇为无奈:“我是替人办事啊。而且,我那天当着你的面打过电话,就是替他办事啊。”
“这种,不是轻易不能公开吗,我以为你在掩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