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师兄!”
声音很甜腻,尹小航没想到叫的是自己。他停下来前后看看,没见熟人。
他请人吃饭,自己却迟到了。万相宜刚发来信息,已经到了商场楼上那家餐厅。
尹小航打算忽略,继续往前走。这次声音来自头顶:“师兄!我在这儿呢!”
商场中厅新开了一家蹦床公园,蹦床的床垫垒得高,尹小航刚才没往上看。
一个汗津津的女孩,扒着防护网:“师兄!果然是你!我在那边就看着像你。”
姑娘很瘦,紧身运动裤、彩色袜子,睫毛膏有点花,口红色号很醒目,乍一眼看去,头的比例很大。
“师兄你来逛街?”
尹小航木然点头,同时在大脑中搜索,记忆里有几个人这么叫他。
“没认出来呀?”姑娘蹦得热气腾腾:“我啊!希月啊,去年在时报实习,你带过我啊!”
尹小航记起这个人了,报社实习生,算起来还是校友,原来她叫希月。
希月以为他还没想起来:“月壮壮,就是我啊。”被逼无奈,她报了微信名。
尹小航赶紧切换熟人模式:“你来这玩啊?”
“是啊!听说这玩艺儿减压。”
这两天有桩十年前的旧案被媒体翻出来,在网上引发热议,微博上的声讨铺天盖地,翻出这桩旧案的是一家号称“专注时政与思想”的媒体,几篇文章中,有几篇署名就是“希月”。
尹小航只是没把作者跟当年的实习生联系起来。
“那你继续蹦吧。好好减压。”尹小航不打算再逗留。
“师兄,你来买东西吗?我不蹦了……要不你等我一下,我陪您买东西,顺便……”
尹小航:“谢谢,我约了人谈事,现在已经迟到了。随时打电话吧。”
这个希月,确实是尹小航的微信好友。她实习结束后,尹小航微信找她要过采访资料,除此之外,再无接触。
聊天更没有,连点赞之交都谈不上。
看来她进了另一家媒体,而且刚出了一个爆款,眼下正在风口浪尖,怪不得要减压。
网络时代就是这样,你觉得信息是你自主选择的,实际上,是大众替你选择的,是大数据硬塞给你的。
万相宜坐在窗边,正低头看手机,尹小航敲了敲窗,看见她手机上醒目的标题:《10年前,13岁的她以性侵罪把全家送进监狱,然后失踪了……》
好像还没入夏,可餐厅里冷气很足,万相宜把头发挽了一个髻,松松的,露出额头和脖子。尹小航走过去,坐在她同侧,目光在她后背滞留了一小下,她穿了一件后V领藏蓝色连衣裙,那片肌肤有大半年没晒过太阳。
万相宜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到尹小航面前:“气死我了。你们记者就写这种东西?”
尹小航心想:得,无妄之灾。正主在楼下蹦床减压,无辜的我在楼上挨训。
“怎么了啊?”他伤好了,请万相宜吃饭,说是感谢她那天送他去医院。
看来万相宜认真研究了这个新闻,言辞看似客观恳切,却句句夹带私货,强行输出作者的态度和倾向。
看尹小航不甚介意,以为他没关注这条新闻,指着手机说:“有个女孩叫唐蓝蓝,东北农村的,10年前被多人……□□,都是认识的人,血缘关系,有她亲爹,她亲叔叔、亲爷爷,还有姑父、村主任,学校的老师……一共,十几个人吧,有的不止一次。而且她妈妈知情,还纵容别人□□她。”
尹小航落座,妥妥地把手机放下,认真听万相宜说。
“然后,她爸、她妈和其他□□犯被判了刑,这个女孩隐姓埋名,到别处生活了。现在,当初被判刑的人,有一部分刑满释放了,重点来了,媒体替这些人翻案,说他们当年是被冤枉的,说这个女孩撒谎,把亲人送进监狱,呼吁大家把这个唐蓝蓝找出来。”
服务生送来菜单,尹小航递给万相宜:“点菜了吗?”
她气呼呼地说:“没有。”
尹小航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把你气够呛。是个很有代表性的读者。”
“不是,你们媒体有权这么做吗?这个××新闻,号召全国人民人肉十年前被性侵的女孩,这不是侵犯隐私吗?”
尹小航翻开菜单,诚恳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万相宜用手指点了点菜单上的照片:“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啊?”
尹小航对服务生说:“过会叫你。”然后认真看万相宜的脸。
她的眉毛好像修剪过,五官依旧清淡,成为“愤怒的网友”后,似乎略多了点主张,不再如一年前那般愁云惨雾。
“那我问你,如果当事人没被性侵过呢?”
“那她就可以被人肉吗?”
“那要是找不到她,我这个牢不是白坐了吗?”他故意站队。
“你坐牢,是因为你违法啊。”
“我现在出来了,我就是要证明我没违法啊。”
“你怎么证明?”
“我要人肉我女儿来证明啊!”他也用指尖点菜单,点得比万相宜还大力。
对方意识到他在抬杠,翻了个白眼。
“要不先点菜,等菜的时候,你再训我们?”
万相宜意识到,自己也受到了网络意见的影响,尹小航也不是原作者,气消了大半:“你伤好全了?”
“就那样呗。”他穿黑色短袖T,毫不介意手臂伤口裸露在外,周围的结痂掉了,新长出的皮肤嫩一些、白一些。
中间还有两处结痂,万相宜凑过去看,尹小航顿时屏息僵住。
万相宜用手指触到第二处结痂,抬眼看尹小航僵硬的脸,赶紧撒开手:怎么了?疼?”
尹小航长舒一口气,看她眼睛,又马上弹开,去看菜单:“不是疼,是很痒。”
点完菜,尹小航给她杯子里添满大麦茶:“你看你哦,刚才满嘴你们媒体,你们记者,其实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点着手机屏幕,手机已经自动锁屏了。
“这篇文章是时报发的吗?是我写的吗?”
万相宜冷静下来,自知理亏,又不甘弱:“就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吗?”
尹小航张了张嘴,他有点心虚。
万相宜又想到什么:“而且,持有这个观点的,不止这一篇文章,还有别人的,你看看——”万相宜重新解锁手机,“这个,看这作者的名,应该还是个女的,希月。网友找到她的微博了,她现居然在涨粉,不过都是私信骂她的。”
尹小航:“你也去骂人家了?”
“那倒没有。”万相宜喝了口大麦茶,依旧意难平。
“想听听我的观点吗?”
“你说啊。”
“这个事件,我们业内也在讨论。说到底,要反思媒体与司法之间的复杂关系。媒体不是法院,我们要挖掘事实真相,追求社会公平正义,靠的是媒体人自律。媒体有话语权,现在不光大众媒体,连自媒体、公众号都有很大影响力,在这个群体里,从业人员素养参差不齐,不排除有人为了利益、为了博关注,宣扬一些极端观点和偏激态度。”
“就没有人管管吗?”
“你放心,没有手拷脚镣,但他消耗的是公信力,公信力没有了,往后也就不能端这碗饭了。”
万相宜将信将疑。
“回头我劝劝她,能删除最好。”
“你劝劝她?你去她微博劝她吗?”
尹小航及时打住:“你今天情绪这么亢奋呢?”
“还不是被你们那篇乱带节奏的文章气的。”
“好了,好了。伤才刚好,又被你审判半天,骂得我都想改行了。”
见万相宜不说话,他继续说:“最近有什么电影,吃完饭去看,也给你减减压。”
万相宜没多想:“好电影得碰。我的年度最佳已经有了,我敢肯定,今年不会有超越它的。”
尹小航喝了口水:“哪个啊?”
“几个月前上映的一部纪录片。应该早下线了。”
尹小航停顿一会,没说话。
吃完饭,尹小航带万相宜去地下停车场取车。
万相宜只喝了一杯水果味的酒,尹小航推荐的,说几乎没有度数,跟饮料差不多,但是比饮料飒一些。
可是万相宜脸颊发红,心跳也不大正常。
尹小航为她打开车门,就在这时,一辆甲壳虫急刹车停在尹小航的车子前面,希月下车走过来。
都说藏蓝色显得大方知性,万相宜扶着车门,觉得自己站得还算稳,可脸颊上的潮红就很出戏。
希月还是那身运动装:“师兄,你这事谈得够久的。”
既然是冲着尹小航来的,那我就没必要应付。万相宜想坐进车里,又怕一动重心不稳,显出醉态来。
“这位姐姐你好。”希月打量她。
虽然希月腿细得像麻竿,带LOGO战包也在车里,可这人见过世面,压得住阵。
在尹小航眼里,这也是块当记者的料。在记者群体里,女性有独特优势,只可惜急功近利,剑走偏锋。
万相宜点头致意,左右扶着,低头钻进车里。
希月上前关上车门,低头凑近玻璃,又看了万相宜一眼,才抬头对尹小航说:“师兄你好忙,我一直把您当榜样,想听您说说。”
尹小航做出个“请”的手势:“不敢当,不敢当。”把她从车的缝隙里逼出来,又走过去打开甲壳虫驾驶门:“快走吧。后面来车了。”
后面的车明明离得很远。
希月坐进车里,目的没达到,连正题都没切入,就这么被堵回来。
尹小航替她关门前说:“那个稿子我看了,反响够大。”
这话分怎么听,是褒是贬,希月也分辨不清。
尹小航颇为诚恳地说:“你要是问我,我的建议是,能删就删。不过我也知道,这由不得你,而且网络有记忆,那就别作回应,热度过了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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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涉及自媒体时代著名的新闻事件。
愿当事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