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上厂里事情多,她所在的研发中心不断接到新任务,她手头同事有三个项目在推进,不用刻意,就能将日程填满。
这天为了赶报告,又没能按时下班,领导提包进来,说报告不急在今晚,让万相宜跟他走,马上去见一个人。
他们这个领域,顶级的检测设备厂家在荷兰,是个家族企业,领导也是刚听说,这家荷兰公司中国区的技术负责人就在本市,明天一早就飞走。
厂里现有的检测设备和检测手段比较老旧,对研发中心来说,上新设备是迟早的事,早买早享受。领导早有这个意思,想先从技术层面了解一些。
可这位技术负责人行事低调,商务好约,技术难遇。这次机会难得,领导才把握机会,带万相宜去探底。
对方下榻的酒店就在本市著名的外国人活动区域,三人对这一带都不熟悉,就约在酒店一层的咖啡厅。
好在这位技术负责人是位外籍亚裔女性,五十岁左右,叫Luna。
万相宜工作中会用到英文文件,因此交谈起来倒也可以应付。
正事谈完,三人在酒店门口告别,Luna说想买助眠药,不知附近哪里有卖。
这地段灯红酒绿,寸土寸金,万相宜也不知去哪买,不过她查了手机地图,马路对面胡同里有家药房,她决定带Luna女士步行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家酒吧。
门前的客人三五成群,聚集了进去,又有顾客源源不断地涌来。
酒吧营业高峰期还没到,昼伏夜出的人们,瞪起铜铃般的眼,踩着小鹿般欢快的步伐,迎接暗夜的狂欢。
药房虽小,好在是找到了。
Luna买了药,两人原路返回时,发现酒吧门口气氛异常。
有人站在门口打电话,还有人弯腰咳嗽,更多的路人驻足观望,马路上车流拥堵,连马路对面都站满了人。
万相宜手机响,领导打来电话,让她们不要逗留,赶紧过马路,他就在酒店门口。
万相宜嘴里问,出什么事了,刚刚还好好的。
没等领导回答,她的眼睛就找到了答案。
酒吧二层窗户隐约冒出白烟。
应该是有起火点,火势还未蔓延,有人刚刚报警,有人率先从里面跑出来,被呛得涕泪横流。
酒吧里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门外的看客更多。很多人在拍照录视频,跑出来的人也没走,他们需要几分钟消化这件事。
万相宜挂断领导电话,逆人流而行,把Luna送到酒店门口,这几步路花了点时间,因为没有人为她们让路。
领导要去酒店地库取车,万相宜朝地库出口方向走,她要在那里上车,同时要判断离开这里的最佳路线。
火灾现场的情况瞬息万变。
二楼多个窗户滚出浓烟,烟由白色变成灰色,又变成黑色。有人躺在酒吧门口,有人在施救,情势变得紧急,人头攒动,混乱异常。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声音,人群里有人喊:“散开!散开!”
人们将手机举到头顶,静立如松,对那个急切的吆喝无动于衷。
有个逃生的人被扶到墙边,艰难呼吸,看样子总算缓了过来。扶他的人离开他,试图从脚下开始疏散人群。
他所过之处,人群暂时散开,又在他身后合拢,收效甚微。
又有着保安制服的人加入,更多地人喊:“散开!让消防车进来!”
那个年轻人走上马路,此时,马路已然成了观景台,车子的缝隙里都站满了人,他敲开最近的车窗,跟司机说了什么,又拨开人群去说服前面的车……
几辆车开始缓慢移动,还有车的按响喇叭,喝退周边的人。
在此期间,远处的消防车急切又执著地响着。
万相宜一开始没认出他来,直到车流整体复苏,他从远处返回,指挥沿途的人疏散时,她才意识到,穿了印花衬衫的人是尹小航,她的邻居。
真个出人意料!
她想追过去,有个酒店的门童拍她肩膀,向停车场出口示意,领导的车停在那里。手机在响,她接起领导的电话,说主任我不跟您车走了,我看见一个人,好像是我朋友。领导问是不是对面的人,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帮忙。
万相宜说没有受伤,不用帮忙,您先走吧。
领导的车堵住了出口,他嘱咐带她朋友赶快离开,到家报平安,也来不及多说,驱车离开了。
万相宜这才扎进人群去找尹小航。
浓烟向上,楼里有些异响,门口有急救中心的担架,不知道他们的车是怎么开过来的。
哪里还有尹小航的影子。
万相宜拨了电话,没有人接,意料之中。也变相说明他还没离开。
疏散已经初见成效,车流动了,人流稀了,消防车的声音近了,但火势也甚嚣尘上。
她不敢横冲直撞制造混乱,只好远远地张望,还是刚才那个门童,凑上来问:“有认识人?”
万相宜点点头。
“你什么人?”
万相宜看他一眼:“我朋友。就是刚才那个指挥交通的,穿花衬衫,个子挺高的……你看见他了吗?”
“刚才看见了。”隔了一会又问:“他来这啊?”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他挺沉着的。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哎?你朋友来这边干吗?”
万相宜哪有空唠家常。
她刚想走远,又听那门童说:“这可是本市最有名的同性恋酒吧。”
万相宜已经走出几步,脑子突然短路,停下脚步。
门童一副诸事了然、见怪不怪的表情,酒吧的招牌挂在高处,只是断了电,“归宿”二字黯然失色。
消防车终于近了,现场迅速拉起警戒线,穿制服的人掌握局面,让人安心。
云梯架起来后,火势很快得到控制,紧接着有消防员进入火场。
万相宜终于找到了尹小航。他是被消防员拖出来的。
万相宜弯腰钻过警戒线,她腿有点软,只好跪下来,走完最后两步。
打眼一看,尹小航四肢健全,神智清醒,只是不停咳嗽、喘气,她松了一口气,边咳边跟消防员说什么。
近一些看,他眼睛是红的,头发有些白色的灰,手臂到手背有大面积的擦伤——也可能是烫伤,红的。整个人像是饿了三天或跑了十公里,处处透着疲惫。
万相宜叫他名字,他缓缓转过头来,有种末日重逢之感:“你,你怎么来了?”思维有点慢,这种偶遇的冲击满大的。
“我在附近办事,刚才看见你……”
尹小航拍了拍消防员手臂,消防员忙着应付其他棘手问题,迅速离开了。
尹小航龇牙咧嘴:“扶我去那边。”十几米外有个几个圆石头墩儿,那边人少一些。
万相宜想上前扶他,可腿有点软。
尹小航趔趄一下,她凭本能一扑,刚好抓到他手臂那片擦伤。
不仅如此,人也半靠在尹小航身上,也不知道谁扶谁。
“你受伤了?”换成尹小航紧张起来。
手臂的疼痛同时袭来。
“没有没有。我就是,腿软,我马上就好……”
尹小航:“……”
※※※※※※※
混乱持续了一会,明火大概被扑灭了,浓烟还未散去。
尹小航自己走着坐进救护车。同车还有一个年轻男士,伤得较重,口鼻捂了氧气罩,两个急救人员一直在忙乎他。
做完几项检查,又填了几个表,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已经过了午夜。
万相宜全程陪同。
手臂和手背是擦伤,他跟医生说说烟往下压,他看不清楼梯,把两级当成一级迈下去,踩空了。好在这是他浑身上下最重的伤,医生做了处置。
有一块头发焦了,毛发的糊味如影相随,他还跟护士调侃:“小时候看过杀猪吗?烤猪毛就是这个味儿。”
护士乐不可支,尹小航怡然看向身旁的万相宜。
没人的时候,尹小航让万相宜把床头摇起来,靠着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对方说已经到家了,还问他怎么这么晚,是不是转场去别处玩了。尹小航应付几句,没说自己。
第二个电话,他语气变粗了,说往后咱俩拆伙,我再也不给你擦屁股了,简直是赌命。对方在电话里几番露骨吹捧,什么职业素养,什么找别人也不放心,连“天份”这种字眼都用上了。
挂断之前少不了安慰几句,说别人跑几百个活,也赶不上一次火灾。又问他有事没有,尹小航说遗嘱还没立,暂时死不了。
万相宜用水把几层纸巾打湿,递到他手上,他一边讲电话,一边胡乱在脸上抹。火场被烟呛得脸都花了。
挂了电话握着湿嗒嗒的纸巾,发现万相宜坐在对面,似乎听去不少。
将近夜里十点,护士进来说,伤不重的可以走了。自愿,也可以留院观察。
在这之前,有两个已经走了。剩下的人纷纷起身,没人想在这里过夜。
护士发给每人一张纸,让家属签字,并留下电话号码。万相宜替尹小航签完,递给护士,护士迟疑一下:“尹小航,尹小航你等会儿。”把纸退给万相宜,“这个你先拿着。”
她收了其他人签字的纸,出门前对万相宜说:“那个谁,你,跟我来一下。”
万相宜迟疑地站起来。
护士:“对,就你,尹小航家属。”
病房里乱哄哄的,尹小航抽出万相宜手里的纸:“你在这等着。”随护士走出病房。
……
自打坐上出租车,尹小航就一直在手机上写稿,一会打字,一会语音输入:起火点在二楼。疑因电器短路所致。至少1人重伤昏迷,9人轻伤。火灾发生时,路过车辆减速行驶,群众聚集围观,造成消防通道堵塞,原本3分钟的车程,消防车至少30分钟才靠近着火点。
尹小航头倚着车窗,专注地编辑。他手臂外侧涂了药,泛着光泽,显得皮肉更加新鲜粉嫩,消毒水几乎涂满整条手臂,看着都疼,可他手指翻飞,浑然不觉。
快到家时,他终于把稿件发了出去。轻轻活动手腕,突然龇牙利嘴,像是疼得厉害。
两人都坐在后排,万相宜倚着另一侧窗户,二人中间隔着一条东非大裂谷。
沿途商铺次第关灯,卷帘门如同一只只阖上的眼,城市难掩困倦。
万相宜窝在后座,早卸去与外商会面时的精干铠甲。
尹小航移坐后排中间,费力地抬起右腿,越过中间的凸起,小心搁在万相宜那侧。他小心仰头舒展身体,几乎占满整个后排。
他用指尖点万相宜膝盖:“有照片吗?”
“什么照片?”
“当然是着火的照片,你没拍吗?”
“我干吗要拍着火的照片?”她把重音放在“我”上,“我跑还来不及。”
尹小航牵牵嘴角:“那算了,让他们自己找去。”
刚才还是专注写稿、很难接近的样子。现在放松下来,四仰八叉,万相宜不得不收敛四肢,生怕碰到他的伤。
其实她心中疑虑重重。从走出医院,坐上出租车开始,她就在想,先问哪个好?
几个问题此起彼伏,小泡泡一样,从洞洞里冒出来,又被她一个个抡破。
尹小航写完稿,她的好奇心也回落了。
她只剩下一个问题含在嘴里,扭头看他时,发现尹小航正在闭目养神。
快到家了,也不必问了吧。
“有话要问我?”
万相宜被吓了一跳,尹小航明明闭着眼睛。
她决定坦然一点:“有啊。”
尹小航睁开眼,等着她发问。
“……”万相宜提着一口气,与他对视,心里一乱,气就泄了。
他用膝盖碰她:“问啊!”
万相宜一惊,他身体一蜷,“噢”了一声,不知牵到哪处伤。
艰难地侧过身来:“要不我来问你。为什么没跑?着火的时候。”
“我看见你了。”
“想看我怎么葬身火海?”
“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在疏散人群,还指挥交通——你到底是谁?”
尹小航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虽然万相宜没有半句夸赞,可他觉得挺受用。
“后来怎么又进去了?别告诉我为了采访。”
“还真是为了采访。”尹小航重新坐正,虽然说的话也是实情,却显然是部分实情。“闻到烟味时,同伴去了卫生间,我自己先跑出来,担心他有事。”
“是你的采访对象?”鬼才相信。
说到这尹小航就有点怨气,苦笑道:“嗯……算是,吧。”
这个话题结束。
万相宜换个问题:“走之前,护士找你说什么?”
尹小航:“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签字,直系亲属,或患者本人。我说你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她让我本人重新签字。”
“就说这些?”
“现在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你又不是我的直系亲属。”他回归四仰八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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