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脱掉秋裤的季节,最适宜户外运动。
小区旁边有个篮球场,周六打球的人不少,很多住在附近的学生。
尹小航打了一下午篮球,T恤前胸后背湿了个透,洇出两个倒三角形。他一手夹球,一手提一桶量贩装可乐,用仅存的力气上楼。
走廊里有人在寒喧。
有人站在401门口:“别客气,阿姨,早就该过来打招呼。”
401阿姨:“这多不好意思,你说说。谢谢了,刚出锅的,还冒热气呢。您等等,姑娘,我把盘子腾出来。”
阿姨把洗好的盘子还给万相宜:“没事过来坐!”
万相宜一回身,刚好看见大汗淋漓的尹小航。
“怎么是你?你来找……你就是……”
尹小航不打算答腔。
他想,眼下这个场合相认,应该不那么尴尬。
可能有意无意知道万相宜太多事,他怀有暗戳戳的期待。
“哎呀!”万相宜把盘子抱在怀里,“您还记得我吗?尹记者。我是四厂的,您去过我们那采访。”
尹小航也腾不出手来,他刚掉了90%血,额头、脸颊、脖子都附着一层层汗,泛着油光,还没从球场厮杀的氛围切换回来。
他尽量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上次断电,也是您帮我修的,我还没机会谢您。啊……原来我有您的电话,您是时报的,对吧?”
如此积极、热情、开朗,与尹小航暗访印象大相径庭,也不知哪个是真,让人无所适从:“对。”
“您等一下!”说完,万相宜抱着盘子回家了。
尹小航回到自己家,刚把球和可乐放下,就听见敲门声。
万相宜给邻居准备了同样的礼物:一盘刚出锅的饺子。
她新手包完、亲自煮好,她此刻长发挽在脑后,有一络刘海沾了点干面粉,指甲是本色,也有面粉痕迹。
尹小航接过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给我们分了,你吃什么?”
“锅里还有。还包了好多,不够再煮。”
“非常感谢……万工。”勉强用这个称谓吧。
“别叫万工了,这么叫,我老觉得你要采访我。叫万姐吧。”
“……”尹小航叫不出口。
事后尹小航回想,大概从这时起,或者更早,他就找不到适合的称谓。
拜万姐所赐,那个周六,尹小航在酣畅淋漓运动后,不用苦等外卖,不用吃来路不明的油和味道浓烈的调料,吃上了一顿刚出锅的、家常味的饺子,流出的汗被可乐填补,口腔、食道、肠胃被饺子填充,万分妥帖自在。
自那之后,邻里之间碰面多了一点,万相宜总是很热情,与尹小航此前所见判若两人。每次偶遇她都是独自一人,没见过那位“姐夫”。
有一天傍晚,尹小航收工回家,远远就看见万相宜。
她穿了件长及脚踝的淡青色连衣裙,绑了低低的马尾,在收发室门口挺显眼。
门卫是个40多岁的大叔,正与万相宜拉扯,站在她身后,想要帮她捧起地上的东西。万相宜是婉拒的姿态,手臂遮挡无效,就整个身体侧过来,想独自捧起地上的东西。
尹小航加快脚步,走近来看。
地上是个快递纸盒,捆扎的胶带印着网上超市的LOGO,看样子不轻。
尹小航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嘿,这是啥东西?”最近有点浮夸,以往人设不是这样。
保安和万相宜都停了手。
万相宜如蒙大赦:“尹记者。你回来了,这么巧,太好了……”
保安讪讪收了手,他知道尹小航是小区业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那正好,您跟她住得近,就不用我扛上楼了,正好我这也走不开。”
尹小航没理保安,把纸箱搬起来,他没想到箱子这么重。
小区收发室代收快递,万相宜刚抱出收发室就抱不动了,放在地上歇口的气,这才有保安热情地伸出援手。
他两手抬着箱子,憋着气猛走出十几米,停下来,把腿架在花坛边上,把箱子搁在膝盖上喘气。
万相宜追上来,连声道谢。
尹小航有点无奈:“你这买的什么呀?”
万相宜:“大米。”这位邻居怎么看都不像扛大米的,有点不忍心。
尹小航没再说什么,再运一口气,搬起箱子疾步往家走。
进了楼道,他就着楼梯扶手再歇一气,万相宜凑过来说:“已经很感谢了,快到家了,我自己来吧。”
尹小航一路负重,身体正由内向外发散热量,呼吸也有点粗,他一条腿搭在台阶上,半抱着纸箱趴在扶手上。
万相宜冲过来,从他怀里抠纸箱。
小记者不攻也不守,跟万相宜一样,把自己当成物件。
纸箱被她抱起,上了一级台阶,又被勉力扔回扶手上。
这下好了,两人一步之遥,都靠着扶手喘气。
“你……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
“那个满减活动……算下来……这样买比较划算……”万相宜枕着纸箱,居高临下看。
这小记者长得不错,不是浓眉大眼高鼻梁那种画报美男,冷眼看去,五官并不出众,有些身高优势,属于十字路口擦肩而过的“路人帅”。万一你把持不住,看他第二眼,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咦?再看还更出众一些。
这些年来,尹小航常被熟人夸奖,记者生涯中,偶有机缘见上第二面的人,也会突然变得亲近起来。
这项靠脸吃饭的技能,不出道算是白瞎了。
此刻,万相宜很感激小记者,帮忙搬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没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凭本能的好奇云提问。
如果把尹小航换成那位热情的保安大哥,此刻的谈话内容大概率如下:
“这哪是女人干的活,你男朋友(老公)呢?”
如果万相宜诚实,就要答:“我没有男朋友(老公)。我单身。”
那样的话,话题会进一步失控:
“你今年多大?”“你想找啥样的?”“你在哪工作?收入多少?”“我二婶的弟弟有个儿子……属虎……介绍你俩认识一下……”
当然,万相宜可以扯谎。她可以说:“他出差了。”“他下班晚。”“他肩膀受伤了不能提重物。”若非必要,谁愿意开口编造事实呢。
尹小航之所以难得,就难得在不窥探、不好奇、不随口刺探,坦坦荡荡,不让人为难。
“你高中是在本地读的吗?”万相宜一放松,思绪弥散,反倒问出唐突的话。
尹小航知道自己被看了。“对。渠中。”
“哦……”万相宜没想到人家答得这么利落。“我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像我们高中一个……校友。”
“你班同学?”
“不是。同届别的班的,我不熟。”
不熟,没说过话,可长相却印在脑子里,名字也知道,因为班里女生总提。仅万相宜知道的,明里暗里追过他的,没有十个也有半打。
万相宜之所以有印象,一来总有女生对她咬耳朵指给她看,二来都毕业几年了,还有人发毕业合照,校草被圈出来,就此引发一番讨论。
万相宜把尹小航跟中学人物联系起来,倒不是无端的。他身上有股“少年气”,是学生时代记忆里才有的。
像放学路上转角看到背影的男孩,或者白衬衫,或者双肩包,或者同款校服,或者宽松的运动短裤,是一种熟悉感和亲切感。
尹小航重复一句:“不熟。”
“不过,听说他现在长残了。我高中同桌,当年迷他迷得不行,年前在饭局碰上了,偷拍照片发给我看。”万相宜再次打量尹小航,很难想象,这种男生也有长残的一天,双下巴和脖子连在一起,颧骨下多出两砣肉,像胖头鱼的两腮,发际线上移,额头的油光刺眼……
大概表情暴露心中所想,尹小航拒绝当临摹对象,夺过纸盒一鼓作气:“走吧。”
尹小航并不好奇,相反,机缘巧合,他知道的太多,导致他潜意识里觉得危险。像读一部悬疑小说,你知道了所有剧情伏笔,导致在你眼里,作者所有的巧思都成了“抖机灵”。
万相宜先进门,尹小航放下包裹,直身环视:
这房子的格局没变化,沙发和窗帘换了,圆形小茶几底下有一台电子称,女生喜欢的造型。
他环视地面,又打开鞋柜,没有大码拖鞋。
万相宜从厨房出来:“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
尹小航径直走去卫生间:“我洗个手。”
地面没有杂物,洗漱用品集中摆放在置物架上,洗发水不是量贩装。
镜子下方有个小平台,本来可以摆放香皂、梳子等小物件,经历了几任房客,已经倾斜了,上面什么都没有。
洗面奶和护肤品三四瓶,尹小航扫了一眼,没有黑色、蓝色包装。
最关键的,一根日式简约牙刷,孤零零倒放在牙缸里。
他不紧不慢地洗手,最终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
万相宜在厨房喊:“把水喝了再走。”
餐桌角上摆了一杯水。
万相宜从厨房探出头来:“有洁癖?洗手用这么长时间。快把水喝了,我兑成温水了。”
尹小航走到桌边喝水,发现地上的纸盒已经拆开了,门欠了条缝,最后进门的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关严。
万相宜又钻进厨房里。
她什么都没做,可尹小航分明感受到:她在逐客。
这房子是她一个人住。尹小航早有预感,今天算是得到了验证。不是对方亲口承认,而是种种蛛丝马迹指向这个结论。
这个结论浮出水面时,他有种快感,就像当年打入天桥丐帮内部,把他们的组织、运作、发展脉络一一摸清,手握重磅素材,开始写稿时一样。
可一杯水还没喝完,他又觉得愧疚。
不是社会热点,无关国计民生,这次只是一个个体,她的家庭、感情和身体状况,甚至连至亲、朋友都无法分享的隐疾。
他在行窃,凭借信息的不对等获取他人隐私。说不定还利用了记者的职业身份,和这张容易让人产生信任的脸。
尹小航预感,她不会从厨房出来,更不会与他畅谈,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是隔阂。
万相宜在伪装。她真实的身份只有两个:接受采访时的项目专家、技术大拿,求医问诊时的不孕不育症患者。其余的时间里,她都在伪装。
伪装时,她与一切人和事都是隔绝的,她说的话也不足为信。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比如说尹小航长得像她高中同学,可这话是无意义的,谈话的对象也是无意义的。
尹小航猜想,躲在卫生间里的万相宜在等待他喝完水,把杯子放在桌上,跟她道别。
她在维持必要的礼貌,内心却在驱逐。
尹小航放下水杯:“姐,我走了。”
万相宜终于从厨房出来,面带微笑:“好吧。那你回去休息。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弄上楼。”
尹小航走到门口:“总有办法。”他有莫的挫败感,不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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