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坐进快餐店,马老太太的气还没消,面对亲生儿子,反倒更加理直气壮。
马老太太侧身而坐,连个正脸都不给马明。“她什么意思?一声不响走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想听还是装听不见啊?”
马明捏着菜单坐在对面:“没有。她不是想赶紧回家做饭嘛。”
老太太岂是这么好糊弄的:“回家做饭,那你还给我吃这个?”拿鼻尖点着马明手里的新品菜单。
轮到马明取餐,他把餐盘里的汉堡、鸡块、可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马老太太身前的桌上,老太太一扭身:“我不吃那玩艺儿!你别给我!”
“特地给您买的。”
“我不吃!”
“您不饿呀?”
“不!饿!气都气饱了!”
“嘿嘿,那我吃了啊。”
儿子捧着汉堡,一口咬出个大月牙,母亲又转过身来:“看把你饿的,《养生堂》的专家说了,少吃这类快餐,有激素……”
马明只想安安静静吃个垃圾食品,当妈的没给机会,她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母子独处机会。
“小明,我当初跟你说什么来着。”见马明只顾咀嚼,不作回应,妈妈追问道:“你还记得不?”
马明囫囵点头。
“我那时候说,让她先怀孕再结婚,你听我的了吗?”
马明推过来一盒麦乐鸡:“行了妈,你吃这个。”
“要按我说的,也没有现在这麻烦。她当时年轻,怀孕肯定比现在容易,就算不怀孕,结不结婚也是我们说了算,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而且,她在D市已经工作一段时间了,为单位做了贡献,就算怀孕单位也没话说。”
马明其实不想听这些,他嘴里的东西都嚼不出味道了。他妈的观点,几乎都有漏洞,当然不能全盘接收,可只有一点,他不能否认:他妈真真切切替他着想。
仅凭这一点,他就不能质疑和反抗。
“你也老大不小了,要熬到40岁才当爹吗?我跟你爸结婚就晚,生你也晚,我们的切身体验,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廖雪生,你的同班同学,人家孩子都幼儿园中班了,前阵子碰到他妈,跟我一顿夸她大孙子,我都接不上话。”
餐桌旁有个小女孩经过,三四岁,头上扎了五颜六色的发圈,马明妈妈目光跟了一路,回过头来说:“儿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媳妇到底是什么病?”
这个问题马明早就回答过。“不是说过了嘛,没有病——小毛病都治好了。”
老太太提高音量:“治好了咋还不怀孕?”
马明叹口气:“妈,万相宜跟你说,你不信,我能理解;我跟你说,你还不信,非要亲自问问大夫,今天您来也来了,问也问了,大夫的话你还不信吗?”
老太太认死理儿:“怀孕我才信,不怀孕就是有病。就你心眼儿实,傻,人家有病也不告诉你,上一个就没保住……”
马明无言以对。当妈的觉得掐准了儿子的脉:“马明,我明确告诉你,我们是一定要抱孙子的,你回去跟万相宜说,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你们都多大了?你们结婚几年了?真不能再耗下去了,到时候不用我说,你爸要越过我直接跟你们说了。”
“说什么?说什么呀妈,你把话说清楚。”
马老太太不再搭腔,哼了一声。
※※※※※※※
生育是婚姻的衍生品,但不是婚姻的必然。
孩子是爱情的附赠,没有孩子,爱情依旧是爱情。
这是万相宜的观念。
这个观念的颠覆,不是因为某个单独事件,或始于某个时间节点,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水滴风蚀,蚁穴终溃千里之堤。
万相宜先到家,规规矩矩做好了饭,等婆婆和丈夫回来。
独处的时间里,她做好心理建设,下定决心以平和心态面对亲人,至于婆婆在医院那番言论,她不打算追究,她想的是,婆婆也是女人,她在表达自己的情绪,表达总比压抑好。
当晚无话。婆婆让儿子买火车票,买第二天的车次,越早越好。车票买好,万相宜觉得再无话可说,就洗漱先进了卧室。
马明特地把她叫回客厅,婆婆端坐沙发,夫妻二人分侍两侧。
婆婆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走之前,我得把话说了。这也是你爸的意思,他没到场,我替他说。”
马明形容委顿,想必料到亲妈要说什么。
婆婆粗着嗓子,提高音量说:“再给你们半年时间,如果还不怀孕,就谁也别耽误谁了。”
语毕,万相宜扭头盯着地面,马明窝着脑袋盯着双脚,婆婆叹口气,冷眼盯着万相宜。
也正是从这一天起,万相宜脑中有了问号。
生育是婚姻的衍生品,但不是婚姻的必然——是这样吗?
孩子是爱情的附赠,没有孩子,爱情依旧是爱情——是这样吗?
说到底,婚姻也是一种社会关系,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类的“合作”,合作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赚钱吃火锅?是北欧七日游?是互相买蛋糕庆祝生日?是后半生惯性的赞许与补赞许?显然都不是。
婚姻的终极目的,是繁衍。
说到底,婚姻是物种繁衍的需要,是基因延续的需要,
这道题,并不是要你判断对错,只是一道单项选择题,如果简单,简直是送分的。
万相宜2013年结婚,虽然客观上,她的婚姻刚满一年,可婚前早有夫妻之实,在公婆眼里,从大学恋爱起,她每一天、每个月、每一年都有怀孕的可能,而这个可能,就在长辈的期盼中一次次落空,蹉跎成各自的一块心病,至今7年,病入膏肓。
万相宜由内到外都是标准的理工女。高中读理科班,大学读高分子专业,目前在一家央企做技术员。
工作需要,她经常穿着灰蓝色制服出入车间,近视镜是紫红框小镜片的过时款式,戴了三四年,五金件都氧化了,用习惯了,也没打算换。
头发倒是黑长直,疏于打理,无心插柳,发质倒是意外的好。她夏天扎马尾,冬天把额顶的那一半扎起来,另一半散着。对,就是80年代小镇中学老师的发型。
赶上单位活动,需要着正装的场合,她就穿单位发的一套:直筒西裤和白衬衫,白衬衫也穿得规规矩矩,扣得严严实实,从来不会揶进裤子显出腰身,下摆打结更不可能。西装上衣就是老土的两粒扣款式,虽然也是量体裁制,可毕竟团体制服,肩膀和腰身都有很大余量。这身行头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身份,她藏身于单位各年龄层的大姐、阿姨中间,很有安全感。
“那人谁啊?”车间里,两个天蓝色制服的工人凑到一起,对不远处着便服的女生指指点点。
“你说谁呀?”
小工人觑眼仔细看。“那不是你们组的产品吗?”
“对呀!谁负责这个产品就是谁呗。”
“……相宜姐?”小工人带着试探语气,继续觑眼辨认。“卧槽!真是相宜姐……不对啊,她多大啊?”
“跟你有关系吗?哎?你去哪儿?”边说边追上去。
“车间里不让穿便装。我要去举报她。”
后者追上去猛地拍他肩膀:“敢举报我弄死你。”
今天是周末,万相宜接到领导电话,周一有个发布会,单位临时决定,让万相宜参加发布会并汇报项目进度。
为了掌握最新进度,她没换工作服,直接杀到车间,跟现场工人沟通进度和技术问题。
浅蓝色修身牛仔裤和平底鞋,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装扮,可牛仔裤稍微约束了她身体的曲线,加上马尾和双肩包,看背影,就有了藏不住的青春气。也难怪熟悉她的车间工人要多看几眼。
她拿了产品实物,还要来了最新检测结果,拿到光线好的地方,专注地拍照片、记录数据。
凑上来的男生还没走,递上另一个试验件:“相宜姐,这个也要拍照吗?”他随手拿的,纯属没话找话。
万相宜把手机里的照片放大,她正在看细节。扫了一眼说:“这个不需要——等一下,这是第三件?”
工人懵懂地点点头。
万相宜眼睛一亮:“需要!需要!用它做对比,刚好能证明这次工艺改进的成果。”
工人弯腰把产品放在地上,还是那个光线最好的位置。万相宜俯下身来,下巴几乎贴着地面,用手机认真构图,拍了两张。抬眼对年轻的工人说:“你是怎么想到的?谢谢!”
厂里的工人年纪都不大,整日闷在车间里,社交圈子有限,除了班组的同事,就是技术科的技术员。万相宜对他一笑,他那点机灵劲儿荡然无存,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