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万相宜坐在方凳上,她对面是神色寡淡的女医生,身后围着一众待看诊的患者。

妇产科近十个诊室,大多数是妇科,产科诊室只有两个。

最年半年,她辗转这一楼层,对缴费窗口、自助机、护士站、开水间等了如指掌,却终于没能跨妇科,走进产科。

半年前,她蜜月回来,自己用试纸测出双杠。

怀孕简直太容易了!连去医院验血都省了!她鲁莽又成竹在胸,觉得身为女性,自己无疑是一块好地,只消三个月后去医院建个卡,9个月后去医院生个产,她的神圣使命就完成了。

第一次怀孕,一边忍着头晕、胃胀的不适,一边享受“我怀孕了”这种奇妙的心境,时不时玩尿测中队长。

快两个月,各种孕期反应减弱,连晨尿测出的红杠也变浅,她才预感不妙,那是她第一次来这家医院。

当值的小医生说:“直接做B超吧,按照末次月经推算,孕11周,不用憋尿都能看见了。”

万相宜出入B超室3次:没尿不行,尿少不行,最后一次B超医生嫌她尿太多,让她尿掉一半,再回来检查……

尿掉一半留一半,这违背生理的事情她居然做到了。

饶是如此,结果却仍是一栗暴击。B超单上写着:宫内见卵黄囊,未见心管博动。

一周后复查,连卵黄囊都萎缩了,医生说:“你住院吧,你这都三个月了,门诊不能做。”

清宫原本是个小手术,医院却建议加个宫腔镜,说宫腔镜下清宫,可以看清子宫内部情况,加1000块,全麻,全程无痛。

出院后57天,她再次面对医生,尽可能准确地描述自己的症状:“手术后57天,一直没来月经,昨天早上有强烈的要来月经的感觉,怕冷,小腹坠胀,昨天晚上8点,突然小腹剧痛,不对,不是小腹,是外阴和□□中间那段肌肉……”

医生盯着化验单,皱了皱眉。

“我以为是拉肚子,但是坐马桶上什么都没拉出来。后来疼过劲儿了,我才睡着。”

频繁出入妇科,医生也算半个熟人。经过半年历练,当着其他患者的面,万相宜描述自己的症状时,没有丝毫的难为情。

女孩变成女人,终归是个浪漫桥段。

女人走出妇产科,才是革命现实主义题材。

医生静默良久方自言自语:“会不会黏连了?”

※※※※※※※

一周后,万相宜如约就诊。

这次,她丈夫也跟来了。

医生特地让万相宜把她丈夫也请进诊室,特地清了场、关了门,详细说明手术原理及注意事项。

黏连,其实就是子宫内膜纤维化,通常是生育或流产导致子宫内膜基底层受损,子宫闭塞,症状是月经量少、月经失调甚至闭经,进而导致不孕不育。

“你们两个没孩子。”医生看着万相宜丈夫。

年轻的男人神情肃穆,医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不想听到,又不得不面对的。

“怀过几次?”医生低头执笔,等待夫妇应答,她好写在病例里。

“怀过一次,半年前。”万相宜不止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医生没再发问:“2个月前胎停清宫。”边说边写,只见笔端游走,划出长长的一段乱码。

万相宜的丈夫说:“当时还做了宫腔镜,手术报告上说子宫里面好好的……”边说边夺过万相宜手里那一摞报告单,在里面翻找。

医生停笔,有点反感他这过激的情绪和动作:“宫腔镜?清宫为什么要做宫腔镜?瞎搞。你现在这症状才理应做宫腔镜好不好?”

患者夫妻无言对视。

过去的一周,万相宜查过资料,看了宫腔镜下子宫黏连剥离的视频,子宫里面丝丝絮絮,白茫茫,金属器械在里面捣来捣去,妄图理出头绪来。

有句话很应景:剪不断,理还乱。情景格外可怖,令人作呕。

她查到的信息,与医生说的话不谋而合:“宫腔镜进入子宫,会把外界细菌带进去,反而加大了感染风险。清宫就老老实实清宫……”医生及时打住,清宫手术不是在本院做的,她也无意DISS同行。

万相宜丈夫收敛了情绪:“医生,那如果确诊了黏连,治疗多久可以要孩子?”

“黏连很顽固,剥离后再次黏连的概率很高,所以怀孕的最佳机会,是剥离后半年内。”医生在扫过万相宜和她丈夫的脸,“你是疤痕体质吗?”

万相宜摇摇头。

“肉皮子合吗?手划伤了容易留疤?”

万相宜再次摇头。

“那就不必太担心,这是个小手术,门诊就可以做。我之所以没给你上宫腔镜,也是基于……”

医生目光移向二人身后,门开了一尺宽,有个女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二人身后,一字不落地听着。

这段问诊时间较长,又有外人进来,门外不时有人探头探脑。

“在外面等好吗?”医生提高音量。

来人是个小姑娘,透着股机灵劲儿,闻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稍退后两步。

医生继续说道:“我觉得你这个,宫腔黏连的可能性不大,才一次流产,又在不久之前,很可能只是宫颈黏连。”

万相宜提起一口气,她早已对周遭环境毫不关心,这句话给她提供了一次喘息机会。

“如果是宫颈黏连,手术过程就会打开,术后吃三个月雌孕激素,确保你按时来月经,防止再次黏连——你怎么还没出去?不是告诉你在外面等吗?”医生语气不善。

就在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骚动,旁听的女孩似被吸引,顶着三个人的目光退出了诊室。

“关门!”

医生缓和语气,看着万相宜说:“如果打开后,看见陈旧经血,就可以确诊为黏连。但也有例外,看不到血。因为你的血项显示已经来过月经了,所以我要跟你说明。”

万相宜点头。

医生最后说:“术后2个月禁止同房。”她看向万相宜丈夫,这眼神让万相宜觉得,医生此刻是在帮自己。

这一天,万相宜在门诊做了“宫颈宫腔联合探查术”。

门诊的手术室不大,陈设和普通的妇科检查室差不多,从换鞋脱衣服,到走出手术室,全程不超过半小时。

直到走出医院,万相宜也没能拼凑出完整记忆。

全程没用麻药,她记得医生站在手术床边,拉紧她的手,告诫她会疼一阵子。

实施手术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医生,准备工作很漫长,她把金属器械们搬来移去,叮当作响。

手术前半程,年长医生和中年医生在聊天。

一个说:“外面又在闹。”

另一个说:“是啊,断断续续有快一个月了吧?”

一个说:“有了,这帮家属都不用上班。”

另一个说:“所以说,我就不愿意来门诊,摊上这种事,麻烦。”

一个说:“还是在病房好。”

另一个说:“对,清静。”

除了以上对话,万相宜的确听到手术室外一阵嘈杂,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金属器械呈螺旋状拧紧,嘎吱——嘎吱——嘎吱——随即冰冷的金属贴附上来,钝痛紧紧攫住她。

她抽搐一下,医生立刻抓紧她的手:“别动!忍一下,很快就好。”

两个医生同时低头,看向万相宜自己看不到的部分。

“有血吗?”

“没有啊!”

“这是不是?”

“……”

两个医生说话时,万相宜感觉额头像是装了一块冰,冷冷的疼。自那以后,她毫不怀疑女人的子宫和大脑是相通的。

万相宜走出手术室,茫然迎来许多目光。

手术室门前的候诊区此刻聚了很多人,为首的是个光头凸腹中年男,左右有男有女,看不出有什么血缘关系。

“还敢来这看病?这家医院杀人。”不知谁对万相宜说。

人群里有人举起手机,像是对着万相宜拍照,医生及时跟上来:“别拍了,都让一让,我们这有手术呢。”

万相宜艰难挪步,她丈夫终于挤出人群,跟了上来。

走出医院,万相宜才认出拍照的女孩——正是赖在诊室不走,光明正大地偷听病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