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采练的死,在萧衍的心里引起的伤痛是明显的。他忽然感到,尘世间的一切都是那样污浊不堪,唯有谢采练的琴声才是这世间最纯净最荡人心魄的声音。
第二天,陈庆之寻到吴桥镇,萧衍请陈庆之告诉夫人,这一阵他的心里很乱,他要在山里住一段时间。萧衍决定,他要为谢采练好好弹几个月古琴。他要用琴声,修补心里的创痛,也要用琴声来慰藉为他而死的谢采练。
这期间,萧衍拜访了久未谋面的慧超和尚。
慧超原先是个有名的相士,自幼熟悉“筮祝”和“鼓舞”之类的民间法术,据说每占一次,都能得到应验,信奉他的人很多。有一次他拿着镜子自言自语说:“再过十天,当今皇上就要召见我。”一旁的人似信似疑,然而到了第十天头上,果然刘宋皇帝要召见他。皇上一定听人说到这位不凡的相士,因此才特别地召见了他。第一次召见他,皇上决定对他进行一番考察,于是让一名长相气质都很不一般的囚犯穿上官员的服装,请慧超为他相面。没想到的是,慧超一见此人,立即大惊失色,说:“呵,你怎么会从监狱中逃出来了?你如果不是一个越狱犯,就一定是个骗子,你本来就是一个下贱人,虽然你穿着高贵的衣服。”从此,无论是皇是,还是目睹这一场景的人,都对慧超信奉不已。于是皇上将他留在身边,主持皇宫中的种种法术及当时普遍实行的超度法典。但慧超对这种工作并不热衷,不久便向皇上提出,他要出家做和尚。皇上留不住他,不得不批准了他的请求,赐资让他在钟山脚下建一座寺庙普光寺,从此慧超就不再替人相面,只一心钻研佛事。
慧超似乎早就知道萧衍的到来,特意早早站在丈室外迎候萧衍。
“将军别来无恙,老衲在这里等候将军多时了。”
慧超将萧衍迎进丈室,仍像萧衍每一次来一样,慧超坚持请萧衍坐到他平时说法的法座上。萧衍不肯,说:“师父如此礼节,萧某岂敢接受,那一方法座,是我等俗人能坐的吗?”
慧超说:“东晋慧远法师提倡帝王不敬王者,因为出家人是替佛说法,佛法僧,乃佛中三宝,因此,每次将军驾到,老衲都不曾顶礼。但君臣之分,还是要的。”
萧衍惊问:“何来君臣之分?”
“将军第一次来本寺时,老衲就看出将军龙行虎步,有帝王之相,当时老衲曾说,将来的天下,必属于将军无疑。”
这些话,萧衍的确还记得。当时只觉得是和尚的疯言疯语,并没认真听进耳去。现在,当慧超旧话重提,就不能不让他有所警觉了。
“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缕烟尘。”想起刚刚离世的谢采练,萧衍的内心充满了感伤。
“将军与谢采练的事,我也听说了。将军与谢采练前世的因缘,只可惜有缘无分。未来的几年,将军自会有一桩未了的因缘,将军切切不要放过。不过,大丈夫当立于天地之间,岂可为儿女情长所羁绊?这些道理,将军不是比老衲更明白吗?”
“法师,眼下我该怎样去做?”
“明年这时,建康会有大事,因了这件大事,天下将会大乱,在梁、楚、汉之间,将有一位英雄兴起。未来的江南天下,将归于这位英雄。”
“建康要出的,是什么样的大事?可以知道那位英雄是谁吗?”
“天机不可泄露,老衲可以告诉将军的是,那位英雄,将起于雍州,”慧超忽然又说,“将军为什么不觉得,那位英雄就在老衲的眼前呢?”
萧衍被慧超的话吓了一跳,他看了看四周,说:“法师这种谶语千万不可乱说,小心你我脑袋搬家。”
“明年这时候,大街上会有童谣,将军要做的,就是不要违背那句童谣就是了。”慧超说着,做出了送客的架势。
第二天,萧衍结束了山里的生活,回到建康。
明帝萧鸾刚坐稳天下,忽然建康城里就传出明帝身染固疾、四处求医的消息。流言还有根有据地说,太医正为明帝四处搜寻“书鱼”。“书鱼”是旧书页中生出的一种虫子,也是一味中药,用于利尿和清热。
听到这个消息。萧衍心里忽然一动:难道这就是慧超和尚所说的大事吗?如果明帝驾崩,刚刚建立的一代王朝又将换主,那的确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然而萧衍并不知道,就在他回到建康的当天,奉天殿里一场关于他的任命引发的争论正在进行。
明帝说:“朕想效法周、武,做一个受百姓拥戴的明君,朕的大政方针,需各位爱卿提出批评。朕今后要决定的事情,都要交你们讨论,你们说对的,朕就去做,你们说错的,朕就坚决改正。”明帝今天让大臣们讨论的,是关于萧衍是否应该升任司州刺史的问题。明帝不会忘记当初他对萧衍的许诺,现在萧诞被诛,司州刺史位置空缺,便决定破格擢升萧衍为司州刺史。
尚书令徐孝嗣说:“萧衍原本为萧子隆谘议参军,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不到一年,竟官至四品,这件事已经让人多有猜疑,现在让他去做司州刺史,只怕难让人心服。”
右仆射陈显达当然看出明帝的心思,说:“萧衍前番出使寿阳,安抚了不自安的崔慧景,这一次贤首山一战立下头功,现在派他去做司州刺史,没有什么不妥。”
“萧将军固然有功劳,但毕竟年轻,擢升太快,势必会滋长骄慢,还望陛下三思。”
萧鸾走下御座,一直走到徐孝嗣身边,他扯起徐孝嗣的衣袍说:“说到骄慢之心,朕想借此说一件事。你们在座的,谁不是穿绫着缎,而萧衍不论冬夏,总是棉麻。你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出门驽驾,奴仆成群,而萧衍出门,唯一书童,一独角牛车而已。你们这些人,哪个的家里不是金银满屯,珠宝成山,你们去萧衍家看看,除了一屋子的书,真正是家徒四壁。有人会说,这是萧衍故作姿态,有意为之,但朕要说,故作姿态一日也罢,一月也罢,而萧衍是长年如此,试问,你们中间谁能故作这样的姿态?”
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其他的人还有什么话说?任萧衍为司州刺史的事就这样定了。然而仅仅过了一天,萧鸾又改变主意,决定让萧衍去镇守石头城。
镇守石头城,或许是明帝为防备那些闲言非语而采取的变通,但萧衍也似乎感受到萧鸾性格中的反复无常。他知道,他要进入明帝的权力中心,还需有一段时日。
为了安抚萧衍,明帝在寝宫特意宴请了萧衍。
“叔达,”明帝继续以萧衍过去的号称他,“石头城自古为虎踞之地,为京都建康第一御北屏障,现北魏正虎视眈眈,石头城在战略上意义重大,石头城派谁去镇守朕都不放心,只好委曲你了。”
“陛下的栽培,只会让臣惭愧,”萧衍说,“臣何能何德,竟受陛下如此恩宠?”
萧鸾又说:“雍州刺史曹虎早有反志,朕会在恰当时机除掉他,到时,雍州一方就由你去治理。”
萧衍禁不住一阵热潮涌动,事情的发展,会按慧超的谶语而行吗?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说:“臣无功而受禄,内心很是不安,镇守石头,臣只会尽心尽责,请陛下放心。”
萧鸾牵了牵萧衍那件洗得发白的木棉上衣说:“前天在朝廷上朕就说到你的俭朴,你穿得如此简便,都让朕觉得对不住你了。”
萧衍说:“陛下如此称赞臣,倒让臣无颜相对了。说到俭朴,臣是时时拿陛下作为榜样的。整个南齐朝廷,几代君王,论起俭朴,没有人能比得上陛下。陛下所食饭菜如有剩余,陛下一定不让倒掉,而留作下餐再吃。陛下的御厨端午为陛下所做的粽子稍大,陛下一次吃不下,就让御厨切成三份。陛下洗衣的皂角只剩下很薄的一片,陛下仍叮嘱留待下次再用。微臣受陛下如此恩宠,唯有效忠朝廷,尽心竭力,不敢有一丝懈怠。”
夜已经很深了,萧鸾亲自将萧衍送出宫来,对着满天星斗,萧鸾忽然感叹说:“时光真快,想当年你我同在卫将军王俭府下效力,那时候是多么的年轻,似乎是在一眨眼间,你还很年轻,朕却老了。”
“陛下为何出此感慨,陛下宏图大业,不是刚刚开始吗?”
萧鸾叹了口气说:“朕继位这两年来,正遇到外忧内患,身心都感极度疲困,朕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夜深人静,想起那一颗颗落地人头,总是感觉心生余悸。有天清晨朕临早朝,刚进入宫门,忽听到头顶上一声鸟鸣,接着,无数的鸟在朕的头顶鸣叫不停,朕忽然感觉,那是无数的冤魂在向朕喁喁哭泣。那一刻,朕忽然意识到,这座古老的宫殿,在它的每一块方砖地里,都埋葬着一个屈死的冤魂。”
萧衍忽然意识到,不久前建康城里关于明帝健康状态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萧鸾真的身患固疾,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才发出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感叹。
萧衍说:“平定中原,南北统一,任重而道远,陛下要多多保重。”
走出寿昌殿,萧衍忽然有了一种莫以名状的悸动,他想起慧超的谶言,眼前顿时闪出一道霞光,然而他抑制住自己狂热的心跳,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他更需要冷静,他需要韬光养晦,他需要将自己一切锋芒藏匿,就像一头狮子,在它出击之前,绝对不能让猎物发现丝毫的踪迹。
镇守石头城,对于萧衍来说,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这期间南齐境内无事,萧衍乐得清闲。他甚至写了一首《直石头》诗,诗中说:“小臣何日归,顿辔从闲放”,让人觉得萧衍是如此悠闲,如此安适。他的从舅张弘策时常来石头城看望这位差不多年龄的外甥,两个人或是杀一盘棋,或是牵着那匹宝马在长江岸边散步。这天傍晚,萧衍与张弘策安步当车,一直走到石头城城墙之上。远处落日如盘,那一片江水便被映成一片血色。萧衍不禁又吟起曹孟德的诗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孟德虽偶有人生短促之感叹,但曹孟德在其一生中又何曾放弃过他统领天下的追求?曹孟德到底没有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充其量,曹孟德只是一世枭雄。大丈夫立世,不为人杰,便为鬼雄,人生是短促的,又是漫长的,一个血性男儿,唯有在其短促而漫长的人生中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惊天伟业,才不枉在这人生走了一遭。
面对那一片开阔的江面,萧衍久久不语,然而张弘策似乎洞察到萧衍内心那股激荡的潮水。
“明公,你在想些什么?”
萧衍指着那片开阔的江面,说:“弘策,你看到了吗?”
张弘策朝萧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他看到的是那片如血的江水以及远处一轮即将沉尽的落日。
“萧齐的天下就要尽了,就像这落日一样。”
张弘策吃了一惊,他环顾四周,幸好没有一个人影。张弘策说:“明公,你一定感觉到了什么。”
“在这广袤的江南大地,将会有一位盖世英雄,你就等着吧,他将会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宏伟大业。”
张弘策已知萧衍心意,但他还是问:“敢问,那位英雄出自草蛮,还是将帅之家?”
萧衍回过头来朝张弘策笑了笑说:“你难道不觉得这个英雄就是我吗?”
张弘策知道,这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曾说过的话。当时刘秀与其姐夫以及其他一些人同去见蔡少公。蔡少公好占卜,精图谶,因见刘秀有大气,便当众说:“未来天下,有位叫刘秀的英雄可为天子。”当场有人并不明白少公的话,便说:“您说的是哪位刘秀呢?”一旁的刘秀于是说:“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刘秀就是我吗?”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以为妄言,唯有刘秀的姐夫邓晨心中暗喜。后来刘秀果然就做了东汉的开国皇帝,而他的姐夫邓晨也就做了刘秀的丞相。
张弘策说:“其实,我早就是那个邓晨。弘策愿随时为明公效劳,现在,就请定君臣的名分吧。”说着,就立即匍伏在地。萧衍将张弘策一把扶起,说:“今夜的谈话,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轻易向外透露。”
“请放心,这是改天换地的大事,岂是儿戏。”
在长江边,萧衍向张弘策分析了天下大势,虽然齐明帝萧鸾强打精神,但他已身患绝疾,而且活不过明年,这是只有萧衍才知道的事实。会稽太守王敬则早有引兵起事之心,不管他的引兵起事有果无果,但都会给南齐王朝带来不小的麻烦,而从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的决心分析,北魏最迟会在明年初再次对南齐发兵,以雪两年前围攻司州无功而返的羞耻。如果北魏南下,萧衍必将被派往北方抗敌,到时,他将手握重兵,据有实力。所有这一切,都给他在一场外忧内患的动乱中趁机起兵亡齐造成极为有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