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缘从来没想过,他还能再次见到梁兴甫。
他是铁铉最忠诚的部下,他是要杀尽旧友全家的疯子;他是太子逃亡前半程最难应付的敌人,也是济南一战中最为可靠的战友。他的脑子不清醒,但又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南大营校场的那一场死斗,断后的梁兴甫被潮水般涌来的士兵所淹没。吴定缘在感慨之余,其实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着的梁兴甫。
没想到,在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梁兴甫居然再一次出现了。
从背后看去,那道宽阔的后背满是伤痕,有的是烧伤,更多的是砍伤,居然还有火器痕迹。这些伤痕纵横交错,皮翻痂烂,看起来糟糊糊的一片,简直没一块好皮。可以想象,梁兴甫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差不多是同样状况。
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卧床不起了。吴定缘简直无法想象,这家伙到底是如何拖着这么重的伤,从济南一路找到京城来的?
这时梁兴甫已经捅死了挥刀的士兵,狠狠把尸身甩出去。那身体软绵绵地在半空转了几圈,砸向了后头的两个同伴。与此同时,梁兴甫如同一只大鹫高高跃起,再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去。
这些青州旗军多半都听过病佛敌的威名,见面先怯了三分,一见同伴惨死,胆气也随之弱了下去。待得梁兴甫进入攻击范围时,他们呆愣愣的如鹰隼爪下的雏鸡,别说反抗,连跑都忘了跑了。
紫微殿前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惨呼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碎裂与某种液体喷出的声音。没一会儿,这十几个精锐旗兵,已是全数丧生。吴定缘对他的杀戮效率,从来没有过怀疑,可这一次却感觉不太一样。
原来的梁兴甫是一块极为冷静的巨岩,稳稳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攻,一拳一脚极有效率。但现在的梁兴甫像是岩浆,横溢肆流,侵掠如火,仿佛要爆发出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许他自知接近灯尽油枯,所以变得急切了吧?吴定缘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酸。
梁兴甫在一片血泊中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脖子下方又沾了一片新鲜血浆,看上去像从十八层地狱刚爬上来的恶鬼。他拖着步子,微微摇晃着走到吴定缘跟前,死死盯着他。吴定缘被他盯得有点发毛,这眼神和在淮安要杀自己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这里血腥味太重,官军的主力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便来不及了。”梁兴甫道。
“来不及什么?”
“施行尸陀密法,割舍血肉,得大解脱。只有经此仪式,才能度你去极乐世界与你父亲相见。”
吴定缘叹息一声,这家伙心心念念的,果然只有这件事。看来他的目的始终没变过,就是要活刮吴定缘。军营断后也罢,远赴京城也罢,拼死保护也罢,都是为了确保他不死于别人之手。算了……吴定缘实在懒得躲了。太子没有动静,今天九成九要死,还是不费劲挣扎了。他双手一摊,往棺材旁重重一靠,等着梁兴甫动手。
梁兴甫端详着他,凶神恶煞的面孔居然露出些许慈祥:“先前要度你,只是为了报答吴不平的恩情;如今要度你,是为了主公。你可知道,主公一向最疼爱你。当年在济南府,他每次回府之后,都会抱着你亲热好久,我从来没见过他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
这还是梁兴甫第一次在他面前谈及铁铉,吴定缘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头偏过去。
“你那时嘴谗,最爱吃沂蒙的山楂糕,每天不吃就哭。主公没办法,只好求人去临沂买。其实他一个山东参政,一张嘴,多少人巴巴地来送,他偏要用自己的俸禄买。我看不下去了,自己偷偷跑了一趟临沂,扛回来几十斤,一发做成糕点。他把我抽了一顿,说我多管闲事,本来要退掉,结果你一哭,主公没办法了,只好收下。”
梁兴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那纸包被压得不成样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碎成末末的山楂糕,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
“吃点吧,你小时候可是最爱吃这些的。”梁兴甫有些讨好地把山楂糕递过去,“若他知道你上去陪他,一定欢喜得不得了——你想不想见主公?”
吴定缘伸手“啪”地把那纸包打落在地:“我想与不想,你一样要动手,又有什么区别!谁会想这个!”
“我会想。”巨人的情绪突然低沉下来,“我做梦都想见到主公。”
吴定缘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梁兴甫闻言一震,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吴定缘知道这是个疯子,说什么都没用。他索性一指紫微殿后方的司天台:“你若有本事,就把这龙棺扛到司天台顶。”
梁兴甫也不问缘由,径直走到骡车旁边。他双手一抱,抬上右肩,一个人硬把整具龙棺给扛起来了,当真称得上神力惊人。梁兴甫就这么扛着棺材,一步步走进肃心道。
吴定缘这时候跑掉也没意义,便也紧跟着他走了进去。两人一棺,绕过肃心道里曲曲弯弯的廊道,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墩高台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尽数散去。西去的日头仿佛为了补偿缺席,迟迟不落,浓郁到化不开的暮色斜照在司天台上,泛起一片黏滞的琉璃虚光。高大的台墩半边青白,半边驼红,轮廓虚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
吴定缘紧跟着梁兴甫,沿着盘龙阶一步步迈上去。前方那巨大的背影几乎消融在这光色之中,隐然也多了一抹神秘,仿佛踏上祭坛似的。
苏荆溪曾对他分析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梁兴甫所遭遇的心病,是几乎一样的。吴定缘为了忘掉那一夜母亲惨死的画面,把自己六岁前的记忆全数封闭;梁兴甫为了忘掉铁铉被凌迟所带来的冲击,选择相信这是飞去极乐世界的尸陀密法。
这个病殆无可解,除非自己能走出来,找到与现实世界的牵连。吴定缘忘掉了一切,但好歹残留下来对朱棣面孔的恐惧,这是他与真相建立起的联系;而梁兴甫虽记得所有的事,却因执念而故意曲解。
“所以梁兴甫才会无比执着地施行尸陀密法。一旦这个执念消失,自己就会面对残酷的真相。”苏荆溪是这么判断的。
吴定缘没想到,铁铉之死对梁兴甫的刺激居然如此之大,这么多年过去,仍不敢接受真相。更荒谬的是,铁铉这位旧部,即将凭着无与伦比的忠诚,把铁铉之子杀死。
梁兴甫很快来到司天台顶,把洪熙皇帝的棺材搁在各色仪器之间。他蹲下身来,胸口不断起伏,似乎这一路的负累极重。酡红色的夕阳抹在他身上,与鲜血混为一体,难以分辨。
吴定缘走在高台边缘,双手抱臂。从这个高度,东城一带的情形一览无余。有大批青州旗军蜂拥而至,朝着司天台拥过来,为首带队的正是朱瞻域。而远处的东便门毫无变化,更远处的大通桥与通惠河码头也平静无比。他撇撇嘴,眺望起远方的夕阳,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夕阳。六月二日将要过去,看来太子到底还是没能及时赶到。
“眼看快到六月三日,我给你拖延到这会儿,可不算食言哪。”
吴定缘自言自语,然后转向梁兴甫:“留给你的时辰不多了,你尽快。”
梁兴甫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身,呼吸粗重地说道:“你先跟我诵一遍尸陀密法的咒语。”
“啥?都要死了,还让我背书?”
“一会儿开始割血肉时,要一直念,才能让法力渗进去,度去极乐世界。”
吴定缘懒得分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好在这尸陀密法并不算长,前后只有三段,还都是大白话,保不齐是林三当年随口杜撰出来哄骗梁兴甫的。
他重复了几次,也就记熟了。梁兴甫道:“记住,你要一直念,直到全身的血肉都刮干净。”吴定缘刚要出言讥讽,却发现身后没人了,一回头,梁兴甫居然离开了顶台,直直冲到台下去。
此时朱瞻域正好从肃心道钻出来,正巧看见梁兴甫如大雕一般扑身跃下,吓得连忙缩回廊下。只听一声巨响,两条巨腿同时落地,地面一颤,把周围的旗军震得东倒西歪。
“病佛敌?”
朱瞻域咬着牙喊了一声,白莲教果然彻底叛变了,难怪紫微殿前一片狼藉,看来都是病佛敌的手笔。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好,既然洪熙皇帝的棺材被运上了高台,那绝无可能再去别处了,这件事终于有了个结局,只是多付点人命做代价罢了。
“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
朱瞻域一挥手,青州旗军们便嗷嗷地扑上去,想要倚仗人数优势,把对手彻底压倒,梁兴甫则稳稳守在高台的盘龙阶前,如泰山之不移。司天台下的空间十分狭窄,双方都没有回旋余地,只能硬碰硬。两边接触的第一个瞬间,便爆发出极其惨烈的战斗。
吴定缘站在高台上,俯瞰着下方的战斗景象,颇有些迷惑。梁兴甫不趁着最后的机会刮了自己,怎么教完咒语就跑下去了?事到如今,死守阶梯又有什么意义。
很快他发现,梁兴甫的战斗方式变得更加疯狂。面对着一圈层出不穷的利器,长枪、钩镰、直刀、铁蒺藜……他完全不做闪避,任凭这些兵刃割开血肉,自己则趁机用硕拳捶杀持武器的人。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让旗军们伤亡惨重,不是颅骨碎裂,就是脊椎崩断,每一刻都有人滚落阶下。被连日暴雨冲洗干净的台阶,几乎被脑浆与鲜血涂满。
而梁兴甫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整个人血肉模糊,每一寸皮肤都皮开肉绽,有些深切的伤。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已经不多了,因为已然差不多流干。
“快念!”他嘶哑着声音,仰天吼道。
朱瞻域和旗军不明就里,只有高台顶上的吴定缘听懂了。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梁兴甫的用意。
病佛敌此时要施行的尸陀密法,不再是对吴定缘,而是对自己。他用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让身上的血肉被一条一缕地割下,与活刮无异。在这时念诵起尸陀密法的咒语,才能趁机去除魂魄中的世毒,让他得到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与主公相见——至少梁兴甫是这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梁兴甫一心去“度化”别人,直到吴定缘骂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不去死”,他才恍然发现,最想见到铁主公的人,其实是自己。“只要承受了和主公一样的痛苦,就一定能够去到主公飞升的地方,无论是极乐世界还是十八层地狱。”
梁兴甫并没有说出这句话,可吴定缘发现自己分明能听到这巨汉内心的呐喊。不知不觉,他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病佛敌,还是为了父亲铁铉。一连串咒语从吴定缘的口中流泻而出,反复念诵,飞下高台,飞入地狱般的血池阶梯。这些凭空杜撰的虚假咒辞,此时却仿佛真的具备了神佛之效。梁兴甫又被赋予了新的力量,振开双臂,再一次把三名旗军与他们的木盾轰下台阶,然后一脚跺碎了一个试图抱住自己腿的士兵的面骨,凶焰炽热,令人窒息。
躲在廊口目睹战况的朱瞻域,脸色阴晴不定。他是打算付出点代价,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狭窄的地形让人数优势无法发挥,只能逐次添加,又赶上这么一位凶神镇守。在他死掉之前,任何人都别想冲上去。
朱瞻域正琢磨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身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汉王终于赶到了,世子朱瞻坦紧追其后,只是面色惨白,似乎受了很大打击。他们被那条堤坝阻挡了许久,到底也没敢硬闯,折腾了半天才绕路过来,可以说是大折面子。
“解决了没?”汉王劈头就问。
朱瞻域道:“龙棺和吴定缘就在台上,只要解决掉守台阶的梁兴甫,大事可定。”
汉王本想质问区区一个守卫怎么拖那么久,但一听病佛敌的名字,便把质问的话吞了回去。
“不能用弓弩吗?”朱瞻坦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朱瞻域冷笑道:“肃心道二哥你也走过了,廊道来回曲折,找不出距离,要不你亲自射一箭试试?”
朱瞻坦噎了一下,不敢回答。汉王抬起头来,恰好与高台边上的吴定缘四目相对,忍不住感慨了一声:“这南京的小捕快,到底是何方神圣。咱们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他?”
虽然两人是敌人,可这一份独闯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皇帝棺椁的胆识,令汉王突然起了惜才之心。朱瞻域道:“佛母麾下一共两个护法。文有昨叶何,武有梁兴甫,现在都豁出性命去帮他,可见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啊。”
一听这话,汉王便放弃了招揽。朱瞻域安抚道:“父王莫急,梁兴甫纵然凶悍,也已是强弩之末,两刻之内必见分晓。”
“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吧?”汉王又追问了一句。他现在被吴定缘闹得有心理阴影了。午门前本来大局已定,却被硬生生拖了大半天,煮熟的鸭子差点飞了。
“您看,龙棺就在高台之上,哪儿也去不了,敌人也只剩吴定缘一个。”
“那太子呢?”
朱瞻域舒展出笑意:“回禀父王。儿臣在抵达之前,已联系了青州、沧州、天津当地守军,天津卫到京城之间的漕河,他们像篦子似的梳了三遍,没有踪迹。我又怕太子中途离开运河,绕路进城,所以连东边的东便门、朝阳门、东直门,南边的崇文门、北边的安定门都安排了人手,目前也毫无动静。”
“那他会在哪儿?”
“不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朱瞻域回答道,“只要太子这会儿还没进京城,那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最后一个变数可以排除。”
“就是说……”其实汉王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需要一个人大声地告诉他。
“两刻之内,父王您将从司天台迎下龙棺,送出正阳门。明天六月三日正逢天德值日,诸事皆宜,正合登基践祚。”
像是给朱瞻域的话做一个注脚,司天台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吼。这吼声凶悍无伦,可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应该是困兽犹斗的最后爆发了。两个浑身是血的土兵歪歪地撤下来,另外两个生力军迅速补上。他们矫健地跃上台阶,用长矛远远地去刺梁兴甫。两根矛尖同时刺穿他的小腹与侧腰,把他牢牢钉在高台边缘。可梁兴甫疯狂地挣扎着,硬是把长矛刺出的伤口扯大、扯松,然后整个人顶着矛杆往前挪走。
在两个士兵意识到该后撤的前一瞬,梁兴甫双臂一环,已把他们狠狠勒住。这已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是以最原始的血肉相搏。随着周身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动,两个人脸色迅速转青。其他同袍冲上来,疯了似的刀砍斧刺,砍掉了耳朵,刺掉了手指,削去了脖颈后的筋肉……可梁兴甫却如钢浇铁铸一般,一直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一直到朱瞻域觉出不对劲,让他们住手时,士兵们才发现,这尊凶神已经死去多时了。他的身躯被长矛钉在石阶上,肌肤宛如被肢解凌迟一般,化为一团随意堆放的黑红烂肉。血管、脏器、骨头,东一块、西一条地裸露着。至于那两个倒霉士兵,早被勒断了脊椎骨,气绝身亡,失禁的屎尿顺着台阶流淌下来。
一阵悠长的诵经声从台顶传下来,笼罩在这一个壮绝惊骇的场景之上,每一个字都飘落在那堆烂肉的空隙里。吴定缘从来没如此虔诚地诵过咒文,他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佛母的那句话:“他们活得太痛苦,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
梁兴甫的面孔已是稀烂一片,无从得知他在最后一刻是解脱还是醒悟。
“接下来,该我了吧。”
吴定缘背靠棺材,双手抱臂望向天空。璀璨的星辰正一点一点地在夜幕上浮现,仿佛有一股宏大的力量涌动其间,诉说着某种玄妙。他不懂什么星象,只觉得这么凝神观望,心情格外平静。
“梁兴甫去了他想象中的地方,我死后又会去哪里呢?群星之间吗?”吴定缘忽然觉得有点遗憾,如果是苏荆溪在场的话,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她什么都知道。
他听见盔甲铿锵,脚步杂乱,可懒得回头去看。几根火把高高举起,先是满脸警惕的几个士兵踏上台顶,然后是汉王与朱瞻域、朱瞻坦。
朱瞻域一眼便看到朱元璋的牌位搁在棺材上,朱棣的牌位不在,可也没绑在对方身上。他手疾眼快,过去先把牌位收走,士兵们扑上去,一把将吴定缘按倒在石板上。朱瞻坦在台上来回转悠,脸上的兴奋遮掩不住。
汉王没去理会这些,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龙棺之上。
它安静地搁在司天台正中,因为水渍的关系,上下颜色略显不同。汉王伸出手去,抚着微微翘起的棺边转了一圈,想要推开棺盖看看,可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眼见无限接近成功,他却突然涌上一阵意味不明的惆怅,一字一字吟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是当年兄长你教我读的,说是形容兄弟齐心。《诗经》太难念了,我只能背下来这四句,可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怪,就怪我们的父亲吧。”
说完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点忧郁吹散,双眼重新放出光芒。汉王绕到了棺材后头,那根哀绳仍在。他弯腰拿起绳头,踌躇满志地朝台下看去。吕震已经赶到了,他是行在礼部尚书,只要有他见证汉王牵起哀绳,引导出殡,整套流程就有了合法性。
只是不知为什么,吕震却一直没登台,似乎在等什么。大概他觉得一个人有点虚,要再凑几个重臣吧?汉王心想,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些个勋贵与大学士,除了吕震之外,一个倒向自己的都没有,现在天地更易,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审时度势。
又过了一小会儿,台下又跑来一人。这人刚一站定,便抬头喊道:“汉王请速速下台,勿要僭越自误!”
杨士奇?汉王眉头一挑。之前这家伙跟张皇后一唱一和,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怎么到现在还如此嘴硬?真想去做方孝孺不成?但奇怪的是,吕震也不赶紧反驳他,反而一声不吭。
杨士奇之后,其他重臣也陆陆续续赶到现场。在紫微殿外,还聚了很多盔明甲亮的军汉。汉王勉强辨认出有禁军诸亲卫与三大营的服色——这是知道新皇即将诞生,都巴巴地紧赶来效忠吗?汉王和朱瞻域对视了一眼,都觉出一丝古怪。
这时一个如雷般的洪亮嗓音,像烟火一样抛在夜空,骤然炸裂:“乱臣贼子!还不下台自缚,更待何时!”
这声音中气十足,如洪钟大吕,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耳朵一阵嗡嗡。汉王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朱瞻域也一样。父子俩同时朝台下看去,却见一个鼻梁硬直、眉角飞扬的年轻人正挺起胸膛,仰望大叫。
“你是何人,竟然在这里喧哗!”朱瞻域忍不住叱责了一句。
“詹事府右春坊右司直郎于谦!”
这个名字并未带来多大触动,但“詹事府”这三个字却在汉王父子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东宫的幕僚们,不是都在金陵被炸成齑粉了吗?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右司直郎?
汉王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瞳孔陡缩。朱瞻域的身体也为之一偃,差点跌下台去:“不可能,不可能啊……”
没让他们等候太久,很快有三个人从肃心道里走了出来。最先出来的是一位白衣秀士,高冠长髯,眉眼与张皇后有几分相似;然后一名民装女子搀扶着一个年轻人缓步走出。
那年轻人方脸宽额,脸膛黝黑,与陈列在太庙的永乐皇帝御影极为相似。只是他此时脚步虚浮,面色极差,右肩似乎还有包扎,唯有那一双眸子透射出凛凛锐光,如倚天巨阙,直直刺向司天台。
这一对叔侄四目正对,相顾无言,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寂静之中,似有千言万语在激烈碰撞,又似乎什么都不必再说。一时间,就连司天台附近的夜风都为之凝滞。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朱瞻域。他失态地抓住台边,冲下面大喊:“不可能的!我明明在通惠河上设了拦截的,明明在几个城门都安插了人手的,你怎么能进来?!”
张泉抬起头来,朗声笑道:“狻猊公子你不熟北直隶水文,不知漕河到了武清地界,有一条无定水。此水常年淤塞,不堪作漕路之用,但在五月暴雨之季,跑跑轻船是没问题的。沿此河向西,可直溯茨尾河而到良乡。”
“良乡?”
良乡位于京城西南方向的房山,朱瞻域迅速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舆图。很显然,这是一招极其绝妙的声东击西之计。太子逃离南京之后,走的一直都是漕路,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他一定会沿卫漕、白漕、通惠河一线,从东南方向入京。谁想到张泉竟虚晃一枪,绕到西南方向的良乡进京,彻底跳出了他布置的层层包围,怪不得青州旗军在运河边上走了几趟都找不到人。
“我的人一直跟着海落船!它可没变过航线!”
“船不变,不代表人不变,没听过祖茂换盔救孙坚的故事吗?”张泉面色轻松,戏谑了一句。
杨士奇看了一眼吕震,也站出来道:“幸亏张侯神机妙算。尔等追去东边的时候,我已接到报信,从西便门离开,去良乡接太子驾了。”
朱瞻域胸口一阵发闷,本以为占得先机,没想到却被张泉算得死死的。亏他还觉得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便陷入误导。尤其是吴定缘抢棺拼死朝东便门跑,更强化了这个误导,让他压根没想过去堵京城西边的城门。
他恨恨看向被压倒在地的吴定缘,突然发觉,这家伙也是一脸惊讶,难道他们事先根本没商量过?难道吴定缘也一直以为太子会从东南边进城?原来你也不过是枚可悲的弃子!朱瞻域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再望向台下,却看到太子的神情颇为古怪。刚才朱瞻基还满怀仇恨地与父王瞪视,张泉说完那番话之后,他却把眼神挪开了,显得十分心虚。有古怪……朱瞻域心想。
这时站在一干重臣前面的于谦,又开始大喊起来:“汉王你不快束手就擒,难道还有胆气对抗皇威天军吗?难道还打算负隅顽抗吗?背负父命、戕杀兄侄、威逼寡嫂、谋夺家产,就算是寻常人家的逆子,犯了这几条也足以杀头了,何况你还是个亲王!窥视神器,罪不容赦,有悖人伦,恶不见宽!先皇天性仁慈,没有加以深责,没想到你怙恶不悛!天地君亲师,你对得起哪一个字?”
他的嗓门优势与才学,在这一刻发挥得酣畅淋漓。义正词严,滔滔不绝,如无数柄长枪大戈,朝着司天台上席卷而去。在于谦的斥责声中,禁军诸卫和京营的军队都纷纷集结过来,把高台团团围住。
他们先前与汉王取得的默契,是不参与宫中的争斗,毕竟汉王与两位藩王争夺皇位,胜负皆未可知。但当太子出现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朱瞻基的继承人身份无可争议,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这些人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站在这一边。
太子一现身,无论是武力还是法统,汉王都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吕震早早退到了人群后面,汉王如今手里唯一的力量,就只剩下几十个守在台阶上的青州旗军。汉王输了,他亲手编织出了无比宏大的两京之谋,一度无限接近龙椅,但终究还是输了,输得极为彻底。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藩王一定会发疯时,汉王却抬起手,像玩闹似的丢下一块石头来,于谦连忙朝旁边躲闪,不得不中断了讨伐檄文的喷发。
“瞻基吾侄啊,今天是几日?”汉王居高临下问道,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
“六月初二。”朱瞻基回答,这段时间他对日历更替极为敏感,记得格外清楚。
“六月初二啊……还真是巧。”汉王居然笑了,“整整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十五年的六月初二,你可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吗?”
洪武三十五年其实是建文四年,只不过永乐皇帝登基之后,抹去了这段尴尬的时间,把洪武年号延长了四年。这段典故在场君臣人人皆知,只是不知汉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难道是气疯了?
朱瞻基目不转晴地盯着他,向于谦做了个不要插嘴的手势。
“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先皇率军进至浦子口。当时我军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渡过江去,金陵便可收入囊中。可盛庸与徐辉祖还在顽抗,他们在浦子口设下伏击,竟困住了先皇的中军。那一场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先皇始终不能脱困,几乎要答应议和北归。若真如此,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到了六月初二,本王和靳荣带着一千番骑赶到,死死顶住了南军的攻势。”
汉王讲起这些事来,变得神采奕奕。
“先皇得知我赶到之后,大为喜悦。他说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我儿子还可以继续打下去。我正要率众厮杀,先皇拿起节钺,敲了敲我的背,又说了一句话:勉之,世子多疾!”讲到这里,汉王的调门突然升高,像是发泄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喊:“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
这件皇室秘辛,之前没人知道。诸多大臣、军将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朱瞻基的面色都为之变了变。
“你要加油啊,你大哥身体不太好。”
众人都是朝堂混出头的,都听得出来,永乐皇帝这句话的意思,可真是太深了。
“当时我非常振奋,打起仗来如同添加了无穷的力量,一口气击破了南军的防守,打开了局面。靖难之役最终功成,都是我的功劳!那是父皇给我的奖励,是我应得的。”汉王的情绪亢奋起来,“这是一句多么危险,又多么有诱惑力的劝勉啊。若没有这句话,我也就安心去做一位藩王,舒舒服服地度过此生。可父皇偏偏要这么说,他解开了我心中的锁链,放出了猛虎!”
汉王回过头去,用手指弹了弹那具棺材:“从那以后,每一次见到兄长,我脑海里都在盘旋着这一番话,无法驱除,无法忘掉。从世子多疾,等到了太子多疾,从太子多疾,等到了天子多疾。我知道有瞻基你在,就算天子病崩,我也没什么希望,可父皇的那一句话,却不肯轻易消失。这二十三年来,它每晚都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简直如魔怔一般,让我夜不成寐。
“你们这些大臣,都弹劾过我,说我暴戾恣睢,说我横行霸道。可你们有谁去深究过,到底是谁把我折磨成这样的?”汉王近乎咆哮地捶着棺材盖,“这一切,都要怪你的皇爷爷!他既无改嗣之心,为何又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希望,为何又要将其断绝!他放出了我心中的猛虎,任由它咆哮,却不喂食,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迟早会被这句话折磨疯掉。我能怎么办?猛虎无人喂食,就只能自行下山,择人而噬!”
明知大局已定,朱瞻基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刚才那一瞬间,汉王的眼神绿油油的,真的就像一头噬人的饿虎。
“二十三年前的六月初二,本王的人生彻底发生了改变。今天也是六月初二,这个折磨,也该到头了。”
于谦忍不住叫道:“你以为这么说就能得到宽宥吗?”
汉王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教导我的侄子,本王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朱瞻基望着自己这位叔父,百感交集。从确认了汉王是幕后主使开始,他便怀着滔天的恨意,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该如何杀死这个奸贼。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所笼罩。汉王说完这些,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侧过身子,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朱瞻坦,走到朱瞻域面前,亲切地抚了抚他的背部:“瞻域,你的心情,为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这二十几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原来一直压制着你,就是怕一句话说错,让你跟我一样受煎熬。看来我错了,早该放你争上一争,也许今日局面未必如此。”
朱瞻域肩膀一震,似乎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慈爱。
“虽然已经迟了,但本王还是得说,你,才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世子人选。请你原谅为父出于私心,没能早点告诉你。”
一声低沉的呜咽,从浑身颤抖的朱瞻域口中传出,他抱住汉王的大腿,号陶大哭起来。汉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父子同死,也算是一桩团圆。”
“不!我们还有机会!”
朱瞻域突然抬起头来,一抹泪水,一下子把汉王的随身短匕从腰间抽出来。趁汉王一怔的空当,他冲到吴定缘旁边,揪着头发将他拖至高台边缘,匕首在咽喉上一横:“太子,你若不放我父子离开,今日他就要死在你面前!”
朱瞻域的这个举动,让台下“轰”地议论开来。汉王皱着眉头道:“你这又是何苦……一个捕快而已,又能威胁得了谁?”朱瞻域紧抓匕首,咬住嘴唇:“不搏上一搏,怎么知道!”
台下的众人先是一惊,旋即都放下心来。用谁胁迫不好,选了这么一个小人物,跟一位犯了谋篡大罪的藩王相比,孰轻孰重,显而易见,看来汉王一党真是穷途末路了。
可大臣和军将们慢慢发现,气氛不太对。太子一直没有吭声,就连那个慷慨激昂的于谦,也突然哑火了,原地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吕震见机最快,凑上前来劝道:“太子殿下,还请尽快下令进剿!臣愿亲冒矢石,为主分忧!”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扔出一句:“滚开!”吕震像是猛然撞到一根石柱,脸色急速变化,先是涨红,又变铁青,与惨白交替闪现。
斥退了吕震,朱瞻基斜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苏荆溪。淡淡道:“苏大夫,你把头簪拔下来了?”苏荆溪“嗯”了一声,仍旧搀着他的手臂。
“万一我不管他死活,狠下心来进攻。你是不是打算用这簪子顶到我脖子上,胁迫朝廷退兵?”
“嗯。”
朱瞻基有点生气,他索性一抬下巴,亮出脖颈:“那你抓紧时间,本王随时会后悔。”
苏荆溪握着头簪还没有动,于谦却跑到太子面前。他二话不说,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殿下,臣请罪。”
“你又怎么了?”
“臣见小我而忘大局,顾私谊而忘公义。本该赴社稷之危,舍己讨贼,却妄生错念……”
“别说废话!”
于谦涨红了脸,极其艰难地开口道:“臣恳请殿下,保下吴定缘一命。若于国事有所妨碍,臣愿一力承担罪责!”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香炉,轻轻搁在地上。
朱瞻基看看于谦,又看看苏荆溪,气恼得笑起来:“你们两个王八蛋,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明太子,马上就是皇帝了。这时候放篡位的逆贼离开,天下人会怎么想?”
于谦满脸羞惭,知道事不可为。苏荆溪正要有所动作,朱瞻基俯身捡起那残破的香炉,轻轻叹了一声:“你们当我是太子,我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捕快而废了国家大事。可那家伙从来没真把我当是太子,我听得出来,哪次叫殿下他都不是心甘情愿的。”
“殿下……”
“他只把我当朋友,那我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回应了。”
朱瞻基甩开苏荆溪,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他这一路上,肩上箭伤反复发作,再加上最后一段进城的路程赶得极为匆忙,到现在已是强撑而已,感觉随时会倒地。可是此时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决绝的威严,令其他人都不敢靠近。
朱瞻基径直走到高台底下,抬起头来:“叔父,瞻域,你们把吴定缘放了。本王答应今日放你们出城。咱们朱家自己的账,回头再算。”他说得平淡,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反显得格外响亮,在司天台周围久久回荡着。
这一句话掀起了轩然大波。包括杨士奇和张泉在内,无不大急。折腾了这么久,眼看可以彻底铲除奸贼,怎么能放虎归山呢?可太子丝毫不为所动,挺直了身躯,等待着回应。就连汉王自己都不敢相信,太子居然为了这么个小人物,愿意放自己离开?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朱瞻域,后者把短匕稍稍放松了一些:“儿臣说过了,这家伙绝非一般人。”
朱瞻域试图看穿对方,但吴定缘一直面无表情,就连听到太子为了他而放弃追杀汉王,都殊无喜色。但朱瞻域恍惚看到他的嘴唇带动了一下,似乎滑出三个字:“大萝卜……”
“大萝卜?”
朱瞻域不是南京人,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是好词。以他的经验,似乎只有自家几个兄弟年幼时一起玩耍,才会如此嘲笑对方。这时汉王已经喊道:“你敢对着洪武爷的神主牌位和你父亲的棺材起誓吗?”
朱瞻基毫不迟疑,把那小香炉搁在身前,一手抚膺,一手高抬:“我朱瞻基对天、对祖宗和先皇发誓,今日放汉王一众离开,敕归乐安州就藩,如有违背,天打雷轰。”
这不是赦免,只是宽限他归藩待罪而已。汉王也不指望这种罪过得到赦免,只要能顺利回去就好。
待朱瞻基发完誓之后,汉王总算放下心来。他环顾四周,对残存下来的青州旗军说道:“你们辛苦一场,都快快散去吧。投降也成,脱甲也好,莫耽误了自家性命。”这班士兵扔下武器,齐齐跪倒:“我等性命,早已交给靳将军。甘愿跟随殿下回山东,虽死不退。”
汉王有些感动:“好,好,我会设法把靳将军也送去乐安州。咱们当年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现在死在一块,也不枉同袍一场。”
他讲起这话来,全无避讳。杨士奇和张泉远远听去,互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本来全胜的局面,居然因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又有了起伏。这下子除了汉王,最死硬的一批战士也跑去乐安州了。他日就算去进剿,又要多费一番手脚。
可太子已经起誓,君无戏言,两人只好发出命令,让禁军与京营都散开,让出一条离京的路来。无论如何,这一场围绕着皇位的离奇纷争,总算能够告一段落了。青州旗军陆陆续续沿着台阶走了下去,汉王把洪武皇帝的牌位摆在兄长棺材的上头,跪倒在地郑重一拜,然后也准备朝台下走去。
朱瞻域见禁军没有动手的意思,微微松了一口气,放下短匕,对吴定缘道:“我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吴定缘睁开眼睛,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定缘淡淡道:“我是铁铉的儿子。”
听到这个回答,朱瞻域一双小眼倏然瞪大。此前的种种疑问,飞速在他的脑海里接续、相连,几乎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像。
“竟然是你……”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黑影猛然冲了过来,双手在朱瞻域背后狠狠一推。朱瞻域全无防备,直直从高台边缘朝外跌去。他情急之下,试图要去拽吴定缘,却连带后者也失去平衡,两个人双双从高台摔下去。
台下的朱瞻基、苏荆溪和于谦同时“啊”了一声,一起上前。这司天台高七丈有余,肉身从上面摔下去,就是梁兴甫也必死无疑。
可是下落之势何其迅捷,他们刚刚挪动脚步,就听到“嘭”“嘭”两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朱瞻基离得最近,他一瞬间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两条腿登时抖得走不动了。幸亏于谦从身后扶了他一把,否则真可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苏荆溪看也不看太子,飞快地冲到那两个人坠落之处。她见到狻猊公子趴在地上,头颅摔裂两半,两只眼睛朝着相反方向斜去,鲜血淋漓下极为可怖。吴定缘因为坠落稍迟,一半身子压在了朱瞻域的身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苏荆溪轻轻拿起他右腕去探脉搏,可手抖得太厉害了,无论如何都掐不准。她毫不犹豫,用头簪在自己大腿上一刺,血光四溅。剧痛暂时冲散了惶恐,令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施救。
在高台之上,一阵狂乱的吼叫声传下来,竟是世子朱瞻坦的声音。
“我才是世子!听见没有!我才是!”
随后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和汉王的怒吼:“孽畜!”朱瞻坦像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就算是父亲的耳光,也无法抑制他的狂躁:“你不是想把我的头衔给他吗?你现在给啊!给啊!看看死人怎么跟我抢!哈哈哈。”
汉王气得直哆嗦,想要抬手去打,可朱瞻坦大笑着站在洪熙皇帝的棺材上:“你把我这个戕杀兄弟的逆子活活打死好了!”一听这话,汉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他颓然放下手掌。
“也罢,也罢。”
他也不去看朱瞻坦,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下司天台。那背影一瞬间竟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神,俨然如晚秋枯叶一般。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疲惫的吟诵声在夜空中响起,说不上是感慨还是讽刺。汉王一步步走下台阶,声音缭绕在司天台周围。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台旁的几棵大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乌鸦,嘎嘎地叫着。洪熙皇帝当年教他的《常棣》全篇,原来汉王一直都背得出来。至于他此时是吟给谁听,却没人知道了。
“兄弟阋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兄弟阋于墙……兄弟阋于墙……”
随着汉王的离去,吟诵声也逐渐消失。那七丈有余的青森高墩,依旧漠然地矗立于黑夜中,百单犀宁。
无论是台基下那具破裂的尸身、钉在台墩上的硕大躯体还是台顶那具棺材里开始腐烂的遗体,无论是失魂落魄的老人、昏迷的年轻人还是手舞足蹈的疯子,都不能让它有分毫改变。它的使命,是观剥星辰运转、预测人间福祸,所以绝不为两者所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