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这一日,昼光明亮,春风和煦,贡院开门接纳了来自大宋五湖四海的学子们,他们带着寒窗十年的满腹诗书与报效家国的赤诚心愿,跨入这天下每一位读书人所期盼的圣地,用三天的时间去实现夙愿,待到放榜之日,再来一场“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五月十四,春闱放榜。
五月二十九,集英殿试。
皇帝华服冕旒端坐高堂,太子赵闵、三大王赵阔、四大王赵阙朝服正冠,分作龙椅两侧,一派肃穆威严。
司礼内侍高声唱词、点名、散卷,贡士们赞拜、行礼、归位、颁题。
太阳正当好,斜斜地射进大殿内,玉石地砖折射出的金光照在学子们的桌案上,毛笔起起伏伏,一片片文章在宣纸上熠熠生辉。
大殿静默无声,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未来书写,这里或许将诞生左右大宋前途命脉的权臣高官,辅佐君王明政的忠臣志士,恪守高风亮节的清流言官,他们将从这里开始,走向大宋的漫漫远方。
殿试考题有诗赋、帖经、墨义与时务策论,线香燃尽时,已是傍晚,所有人由内侍官带着拜过皇帝,齐整地走出宫门。
穆同知与一众大臣陪同皇帝阅完卷,被准许放了三天假。
穆宜华备了好酒好菜让父亲好生歇息,用过饭后,穆同知将姐弟二人召到书房。
他递上几张纸:“你们两个好好看看这个卷子,看完告诉我你们的想法。”
穆长青未看先叹:“这字可真好看,哪个考生的?”
穆宜华敲了一下他的头:“科考所有的卷子都是由誊录官重新抄一遍再弥封上呈的,这可不是考生的字迹。”
穆宜华拿着卷子走到榻旁坐下细细看,有时还轻轻念诵,不多会她便惊呼出声:“这真是好文章啊。爹爹,这是谁的?”
穆同知捋着胡须,端起茶张啜了一口:“新科状元的。”
“新科状元?”穆宜华心中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她几步上前走到穆同知面前,眼眸晶亮,“是……是……”
“就是你们见过的,左衷忻左郎君。”
“真的是他?”穆宜华惊叹之余带着欣喜,“那可太好了!他果然是有真才华的。这文章引经据典,以我大宋开国以来所施用的政策以及真实民事为例提出自己的观点,深入浅出,有理有据。怪不得会是官家钦点的状元。”
穆同知笑道:“不仅仅是官家,除我以外的其他五位阅卷官都觉得这篇文章最为出彩,颇有当年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向与胸襟啊。”
穆宜华宽慰地感叹道:“寒门士子……当真是不容易。官家有想好授他什么官职吗?”
“官家似乎有意拜他枢密副承旨一职,我朝即使是状元,初授的官职一般也不高。枢密副承旨虽只有正六品,但常侍立在官家身侧,是个好位子。”
穆宜华听见“枢密”二字,便失了兴致,默默地“哦”了一声。
穆同知看出她的失落,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不必替父亲觉得可惜委屈,有才德之人到他应到的位置去做他应做的事,为大宋江山社稷鞠躬尽瘁,这才是为父最想看见的。”
穆宜华听见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嗯。”
穆长青却适时插话:“爹爹,等我以后考上了状元,我来给你打下手!”
其余二人先是一愣,而后纷纷笑了出来。穆同知也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啊好,你姐姐贤淑聪慧管家,你一举中第治国,那我今生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可就真没什么遗憾了。哈哈哈哈……”
六月上旬,殿试放榜,贡院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科考的学子们各个仰着头看张贴出来的告示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名字,找着的大喊大叫,没找着的垂头丧气。
穆宜华虽然已经知道状元是谁,但还是想来凑一凑热闹,便拉着穆长青一起上了街。她若是能亲眼看见左衷忻的神色反应,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她刚下马车,却也瞥见带着帷帽的宁之南东张西望。
穆宜华上前拍了拍她肩膀:“阿南。”
宁之南显然不曾料到这样也能被人认出,她惊叫出声,见是穆宜华,小声抱怨道:“你吓我!”
穆宜华委屈:“我哪有吓你,你就出来看个榜何必带帷帽?”
“我……我怕晒黑!”宁之南随意扯谎。
“别诓我了,从实招来。”穆宜华一眼看穿。
“就……就是怕晒黑!”
穆长青见宁之南如此,笑出声:“宁二姐姐骗人!我都看出来了!”十分骄傲。
“你个小猢狲!”宁之南用食指顶了顶穆长青的脑门。
“别找了,二甲第七。”
“真的?”宁之南撩起帷帽,兴奋难抑,“中了?”
“中了!”
声音重叠。
宁之南侧头相望,只一瞬间她恨不得划花自己的脸遁地而走。
贺辰光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宁之南,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鞠躬:“宁二娘子。”
宁之南努力回神,故作镇定屈膝告礼:“贺郎君。”
“宁二娘子也是来看榜的?”贺辰光微微低头,和声询问。
“嗯,随便凑个热闹罢了。”
穆宜华立在一边,装作并不识得宁之南,耳朵却偷偷地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贺郎君可是中了?”
贺辰光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小欣喜:“嗯,总算是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宁之南笑了笑:“贺郎君如愿以偿,恭喜了。”
贺辰光侧目看她,嘴唇翕合,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几次三番,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还要感谢……感谢宁二娘子当日赠言。”
那日宴席散会,宁之南本是客套说了句祝愿他早日登科,得偿所愿,不承想他今日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反倒显得她确实有什么意思似的。
宁之南微微脸红,她无意地拉扯下帷帽,挡住贺辰光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好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榜也看完了,贺郎君,我就先行一步了。”
贺辰光侧身行礼,宁之南隔着朦胧的帷帽悄悄地瞧了他一眼,容姿端正,器宇轩昂。宁之南微不可见地浅笑了一下,在心中默念:那就愿你以后能做个常守初心,为民请命的好官罢。
穆宜华仍旧偷偷观察着贺辰光的神态,他就这样一直望着宁之南离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头来。
身边的小厮调侃道:“老爷说给公子找了宁家二娘子,可没说是哪个宁二娘子呢。”
“住口!再胡诌我便不会带你出来了,这种有损姑娘清誉的话可是能随口乱说的?”
小厮挠了挠头,笑道:“小的只是见公子高中,开心坏了这才口不择言,还请公子原谅。”
贺辰光叹了口气,转身与小厮一同离去。
穆宜华将话一句句记在心里,会心一笑——这有些人呐,怕是红鸾星动了。
她抬头看着一张张名帖,得进士之人上至古稀下至弱冠,有些人耗费了整个人生,而有些人的人生却刚刚启程。比如这一甲第一的状元,年方二十的——
“左衷忻!左郎君!”一个少年兴奋地大叫,摇着身边男子的肩膀喜形于色,“状元!你是状元啊!”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是这位郎君吗?哎呀,郎君真是厉害啊,芝兰玉树,满腹诗书,多大了?家中房产几何?有几口人啊?可有娶妻啊?喜欢什么样的啊?我家中五个女儿,保准有一个郎君喜欢的。来来来,郎君今日就上我家去吃杯酒吧!”
“哎!你这个刘老三,就知道往自己家拖人,这郎君这么好,我也要给我家闺女瞧瞧,你起开!”
“你怎么回事儿你!谁让你动作那么慢!你给我起开!”
二人争吵起来,那少年连忙拉着左衷忻出逃,却又被人群拦了回来。他口不择言,胡诌了谎话:“左郎君有婚约了!有婚约了!诸位别忙活了!”
“有婚约了?”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表示不介意,“这没关系,那不还没成亲呢吗。不怕,老朽家财万贯,只要郎君娶我家女儿,您约定的亲家那边,我来办!”
“不成不成!我们左郎君品行端正,言而有信,才不会干这种陈世美的勾当!”少年义正言辞,口若悬河,“不瞒你们说的了,和左郎君有婚约的就是我姐姐,我们家绝对不会同意的!绝对不会!”
二人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左衷忻被逗笑:“你何时有过姐姐啊?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气喘吁吁:“哎哟累死我了,汴京真是……真是不一般啊。有人他们是真抢……”
少年在那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不见左衷忻回话,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女子亭亭玉立,正笑瞧着他们。
少年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迅速地整理自己的衣冠,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汴京可真是不一般啊。
“左郎君!”穆长青长臂挥舞。
左衷忻上前几步到他们面前行了礼。
穆长青率先开口:“左郎君在贡院待得可好?我们看见了,你是第一名!嘿嘿,其实不瞒你说,我们前几日便知道了。恭喜左郎君了!”
“穆郎君谬赞了。”左衷忻说道。
“你知道我姓穆?”
“那日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左衷忻示意,“二位又说早知这名次,想来是穆相公的亲眷吧。”
“正是正是,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左郎君,您的文章我们……啊!姐姐疼啊。”穆长青捂住自己的胳膊抱怨。
穆宜华讪笑:“左郎君别见怪,这孩子野惯了,口无遮拦的。”
左衷忻淡淡一笑:“不碍事。”
他将目光移向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瞬才说出来:“贡院寒冷,那日多谢穆娘子了。”
穆宜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暖炉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难为左状元记着。”
“怎么了怎么了?”身边的少年询问。
“春闱那日,穆娘子送了我一只手炉。”
少年笑道:“那左郎君可是要谢谢这位娘子了,若非娘子想得周到,你怕是要考不上这状元了。”
“这位郎君言重了,左状元是真有才学之人,可不是因为我。”穆宜华哭笑不得。
可惜这般聪慧又有毅力之人竟不能在父亲手底下干事,真是一大遗憾。
“你是谁?”穆长青对着少年抬了抬下巴。
“乔擢英。”少年抱拳,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煞是明朗可爱,“左状元的同乡,我们一同进京的。左状元在我们那儿名气可大了,如今得中状元,连我们都跟着沾光。”
穆宜华打量他一下,只见他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个子高但仍旧生得稚气,一双大眼睛分外干净明亮,唇红齿白,宽衣博带,一看便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位男主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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