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穆宜华又被赐了宫牌,被准许可以随意出入翰林画院学画。

安柔帝姬择伴读之事虽然不了了之,但自从穆宜华能进宫,她便天天跑去找她。

是日,穆宜华方才看起书,安柔便哭哭啼啼地跑进屋子,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开始抹眼泪。

穆宜华见状连忙上前:“帝姬这是怎么了?”

安柔抽噎道:“三哥吼我!”

穆宜华也疑惑:“他为何吼你?”

“他前朝不顺心,就拿我撒气!不就是和那个童蒯在朝上吵了几句吗?他们吵得还少吗?在北地的时候就一直不和,怎么如今还成了我的错了?”安柔委屈。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忙都帮不上。”安柔哭得更大声,“我又不能在前朝从仕,我能帮上什么忙?”

安柔正哭诉着,赵阔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瞧见穆宜华也在,微微一愣神,有些尴尬心虚:“我与安柔闹了点小矛盾。”

“哼!那叫什么小矛盾!你从前从不骂我。”

“你可别冤枉我,我现在也没骂过你?”

安柔“噌”地一下站起来,气势可足:“你骂我是白眼儿狼。”

赵阔听见这话,嗤笑:“你可不就是吗?当着亲哥哥的面竟说别人有理。”

“秦国之师之所以能成为虎狼之师,就是因为他们不避平民,赏罚分明。我大宋武力素来微弱,如今好不容易抗辽大捷,你还不允许他给自己的部下请赏了?你麾下的齐千得了那么多的赏赐,也不见得童大人反驳啊。”安柔理直气壮。

赵阔被妹妹气得头疼,又不想再与她争吵,只好软下态度好言相劝:“唉……好了好了,你对你对,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说话那么急,你别哭了。”

安柔心中还是有气,抱着穆宜华的胳膊不正眼看赵阔。

赵阔有些无奈地抬眼看向穆宜华,穆宜华失笑,揉了揉安柔的脑袋:“帝姬就看在三大王如此诚心的份儿上,原谅三大王吧。”

安柔努努嘴:“我今儿个是看在穆姐姐的面子上才不同你生气的,不然我非得告诉爹爹阿娘去,让他们好好说说你。”

赵阔头疼得拧了拧眉心:“知道了知道了,真是我祖宗。”

安柔破涕为笑,穆宜华替她擦了泪,安柔又粘着穆宜华说话。赵阔看着安柔与穆宜华这般亲昵,心中莫名不耐烦:“你整日与你穆姐姐待在一处,可有学得她半分?”

安柔扬眉,有些揶揄地看着赵阔:“我又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学她呀?保不齐日后就成我‘真正的姐姐’了呢。”

此话一出,穆宜华心头蓦地一跳,面上飞霞,脑海里又想起赵阔偷偷送她的步摇,一时语塞,低着头不说话,转身要走。

安柔笑着看她:“要走也是我走,穆姐姐就在此地好好看书吧。我就……不打扰啦。”说罢,她古灵精怪地瞧了一眼赵阔,嬉笑着跑出宫殿。

偌大的宫室,只剩下赵阔与穆宜华二人。

穆宜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微微抬眼看了一下赵阔,轻声道:“三大王请坐。”

二人坐在罗汉榻上,隔着一张矮几。穆宜华故作镇定地拿起新茶碗开始添料,芝麻、花生碎、葡萄干……

“是什么茶?”赵阔突然出声。

穆宜华的手一滞,笑回道:“瑞龙茶。”

“绍兴的。”

穆宜华点点头:“此前与父亲谪居明州,也去过绍兴,那边的茶山一到春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绿色。采茶女们戴着头巾围裙,一边唱歌一边采茶,真是在汴京未曾见过的景象,有趣极了。”

赵阔接过穆宜华点的茶,细细嗅了它的香味,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甘香甜。他问道:“你自己调配的?”

穆宜华有些不好意思:“在明州无所事事,便整日与长青春儿一起琢磨些吃的。”

赵阔又尝了一口,他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沿口。半晌,他抬起头望着穆宜华:“你在明州……过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让穆宜华有些哽咽。

“初到明州,多有不适应。深感大宋幅员辽阔,南北差异竟如此之大。”

“我听闻明州多雨,尤其是到了五六月份梅雨季更是阴雨连绵,不见日光,初到南地,你可有生病?你膝盖也受不得凉,在那边有找到好的郎中吗?”

十三岁的穆宜华初经丧母之痛,又从云端坠入泥里,幼弟尚小,父亲自身难保,举家艰难。她忧思不断,又未尝辛苦,刚到明州时便病得不省人事,连日高烧怎么都治不好。穆同知曾一度以为自己连这个女儿都要失去了。

穆宜华却只是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轻描淡写:“起初是有些小病小灾,但都过去了。三大王呢?北地寒冷,刀枪无眼,你……你又过得如何?”

“父亲将我赶去北地,起初并不是想让我去带兵打仗。”赵阔看了一眼穆宜华,官家当初的意思,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当时年轻气盛,对父亲的任何决定都愤怒不满,所以我就想自己去挣名头。军中除了统制知道我的身份外,并无他人知晓。我便从一个小兵做起,一点点往上爬。后来父亲决心要联金抗辽,命我出面谈判带兵,众人这才知晓。”

穆宜华听他经历,笑了笑:“看来官家让你去北边,也并非坏事。若是你这辈子都囿于深宫,怕是也无缘见天下了。”

这话虽不假,但赵阔心中还是有极大的遗憾。他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穆宜华,在外磨炼的那四年,多少个午夜梦回脑里眼前都是她的身影。他本以为他们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可如今此人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对面,只要他伸手就可以够到。

“我听闻……辽人负隅顽抗,最后一战金人的援军也迟迟不来,宋军牺牲了很多人,你……你心中是不是很难受?你可有受伤?”

赵阔抬头看见穆宜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似乎隐隐有泪。

他心中突然有一瞬的冲动,一把抓住穆宜华的手,问出了那一句在心中百转千回地话:“你一直都关注着北地的事况,是不是?即使相隔千里,你还是关心在乎的,是不是?”

穆宜华神情怔忪,相顾无语凝噎。

赵阔再也按捺不住:“阿兆,我想寄信去明州,但我送出的每一封信都会被父亲拦下。我问了吕相你们在明州的住处,可吕相说我若此时莽撞必会给你们招来更大的灾祸。阿兆,你不知道我这四年是怎么过的,我……”话到嘴边却是哽咽。

“三哥……”穆宜华嘴唇颤抖,“我,我……”

四年分离,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怨地为何让我们相遇,怨天又为何让我们分离。未能说出口的话太多,竟全数化作了滚滚泪水倾泻而下。

“你别哭。”赵阔慌了,连忙松开自己莽撞的手。

“三哥,我明白……我都明白。”穆宜华抽噎不止。

“你都明白?”赵阔微讶,他站起身俯视着她,眼眸有神晶亮,炽热地看着她,“那支步摇的意思,你也明白,对吗?”

穆宜华点头。

“阿兆。”赵阔的声音欣喜又温柔,“四年分别,若你所念所想仍旧如昨,我也当告诉你,我亦如是。”

穆宜华在宫中用过饭后便打道回府。她整个人神思恍惚,想到什么又面颊绯红,拍着脸让自己清醒。

方回到府中,宫中便有人送来了两个盒子,说是三大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的。

穆宜华故作镇静地接过,回到房里,嘱咐下人不准打扰,放下床帘,这才敢打开。

里头是厚厚一堆信,穆宜华双手将它们捧出来放在床上,一封封拆开来看——

“我已到太原府,不知你是否已经到明州。明州地处东南,与汴京相去甚远,你定要珍重。”

“我昨日本想给你寄信,但张统制告诉我但凡是我寄出去的信皆要送往汴京呈于官家过目。父亲如防贼人一般防我们二人,实在不可理喻。”

“太原已然下雪,明州可还是艳阳高照?这几日,我随统制读兵法、演沙盘,颇有所获,若你在我身边,我尚有人能言之一二,可如今你我天各一方,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我初到太原军营,此地只统制一人知晓我身世。每日与大宋的将士们同作息、同饮食,离开曾经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人生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明州多雨,天气潮湿,多食生鲜,不要贪凉,不要贪吃生食,以免肠胃不适,害得生病一场。明州风土人情与汴京亦多有不同,我曾听你说起明州是穆夫人之故乡,待到诸事落定,你可游览一番,见你母亲所见之景,就当是替她重返乡土了。”

书信极多,但大多都只有一页纸,上面不过就一两句话——

“岁近春分,想起你又长了一岁。”

“三年孝期已过,你竟十六了。”

“有女采花田间,我又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