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宜华十三岁这年,赵阔命人从南海带来了两颗鸽子蛋一般大的珍珠,打了一支金凤衔珠步摇在她生辰那日送给了她。说是一年一支,等到她及笄那年就送她一顶满头三十六颗明珠的凤冠,到时候这两支钗左一个右一个,交相辉映。
“你想在喜服上绣什么?”这是自穆宜华十三岁生辰后,赵阔最常问的一句话了。
他好像一刻都不愿意再等。
“要不今年我便向爹爹求赐婚吧?唐太宗与长孙皇后也是在这个年纪成婚的,根本不算早!”
“我不要!”
“为什么?”赵阔追问。
“唐太宗都是五百年前的人了,你如何用古人喻今人。我爹娘生养我不容易,我想再陪陪他们。”
赵阔泄气,恼恨道:“那你怎么就是不想着陪陪我?”
穆宜华哄他,凑到他脸颊边蹭了蹭:“我这不是陪着你嘛。”
“不够。”赵阔抱怨,“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阿娘也常跟我说妹妹长大了,叫我不要老往穆府后院跑。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
“宫里头的小丫鬟们嘴巴也碎得很,那日我抱你下石阶,她们都可以嚼上好一阵,又不是没见我抱过你。”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脸,低声哄道:“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她们待在宫里无聊,又与我们相熟,岂不只能说这些?你就别怪他们了。”
赵阔瞧着她:“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不说呢,只是近几日你在人前避嫌避得厉害。上次在后宫遇见吕夫人你直接把我的手甩开了。”
“哎呀!这件事我都道歉好几遍了,你还提!我那时哪知是吕夫人?万一是……是哪个美人妃子,到官家跟前说了几句,那可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娶了,总好过就我一个人着急。”
穆宜华剥了颗葡萄塞进赵阔的嘴里讨好他:“好啦,我的好哥哥,我们不生气了好不好?”
赵阔吃着嘴里甜津津的葡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石桌,好似大发慈悲:“行吧,那本王就不生你这个小女子的气了。”
“嘿嘿,小女子多谢三大王开恩!”
赵阔牵着穆宜华的手望着这院中花开花落近十载,他们与这世间所有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一般,期许着还有彼此陪伴的未来,笃信会永远在一起的海誓山盟。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那年一封从明州寄来的书信,让身体本就娇弱的柳月鸣一病不起。
穆宜华停了大内学业,每日在床前陪侍汤药、照看幼弟,可柳月鸣的病却是药石无医,一日重似一日。
腊月的某个夜晚,穆同知因政务又被留宿在了宫内,穆宜华在自己屋里睡得不踏实,便卷了铺盖偷偷跑到了主屋去。不承想主屋还亮着微弱的灯,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阿娘,我是阿兆,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儿,柳月鸣才应声:“进来吧。”
屋里无人,柳月鸣侧卧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页纸覆在被子上,屋里烧着银骨炭,暖融融的,可柳月鸣的面色却还是惨白。
穆宜华看着消瘦的母亲,心中绞痛,几步走过去抱住她:“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她明显地感受到穆宜华的悲痛,她轻柔地抚摸着穆宜华的脊背:“阿娘在呢,在呢。”
穆宜华哭了,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滑落。她不想母亲看见,连忙抹去,抬头笑问:“这个时辰了,阿娘为何还不睡?”
柳月鸣没说话,目光移向手中的书信。
“这是?”
柳月鸣叹了口气,面上疲态尽显:“因着你们还小,很多事情爹娘不愿告诉你们。但如今……”她失笑,“再不告诉你们,就怕来不及了。”
“不要,不会来不及的,阿娘不要告诉我了,等我再长大点再告诉我!”
柳月鸣摩挲着她的脑袋,缓缓道来:“你从未见过你外祖父,对吗?”
穆宜华乖巧点头。
柳月鸣眼神疲惫悲伤,睫毛轻垂,似是要落泪:“你外祖父几月前……去世了。”她声音微抖,“我们父女二人,至今已有二十年未见了。整整二十载啊……时移世易,白云苍狗,我终究是兑现了我年少时的承诺,呵,承诺……”
柳月鸣自嘲一笑,眉目哀戚:“你外祖母是在阿娘九岁那年溺水亡故的。”
穆宜华略感震惊,母亲从不与她提起幼年之事,她问,柳月鸣也只是一笑而过。
“那年,你外祖父母吵架,你外祖母便带着我要回江阴娘家。江南的梅雨季,连日暴雨,江水汹涌,狂风暴雨,把船都给掀翻了。江上昏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记得当时你外祖母举着我,对着远处爬上小船的人喊,让他们救救我,救救我……那艘船太小了,小到竟无法容纳我与母亲。他们,他们只能带着我,只有带走我……”柳月鸣紧紧地攥着穆宜华的手,她满眶眼泪,簌簌而下,“我一身狼狈,活着回到胡家,可我……可我却再也没有母亲了。”
穆宜华看着母亲这般,心中十分难受,微抖着手替柳月鸣拭去眼泪,自己却也忍不住低低抽泣:“难怪母亲回家省亲时只回胡家,可那时外祖父健在,为何……为何不去见外祖父呢?”
“你可知你外祖母为何会一气之下带着我走?”柳月鸣面色幽愤不甘,“你外祖父,我父亲,曾在成亲当日立下誓言,答应此生只娶你外祖母一人为妻,但因你外祖母生下我后再难生产,他……他便瞒着她在外头弄了个外室,五年间生育一儿一女。我母亲……我母亲冒着大雨去瞧的时候,都是那家儿子来开的门!阿兆,你不知道阿娘看见你外祖母痛哭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阿兆,你不知道啊……”
“阿娘,阿娘。”穆宜华拥住柳月鸣,抚摸着她的脊背给予她温度。
“你外祖母想要和离,可你外祖父不愿意,说那两个孩子都能接回来记在胡家名下算作你外祖母的孩子。可你外祖母她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她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气?她便带着我走了,就这样,就这样……下雨了,船翻了,走时六七个人,却只有我活了下来……你外祖母又为何要替我而死啊?为什么?天灾?人祸?我都不知道该怪谁……或许,或许,应该怪我,你外祖母若不是为了救我,她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她明明可以!”柳月鸣捧着心口痛哭,“我母亲殒命,我寄人篱下,可你外祖父,我那爹!却还在明州过着逍遥日子,与他那外室私生子安生度日!自那时起,我便发誓,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他,除了这姓氏他给了我,其余我什么都不要!可他……可他如今却死了,他明明那般对我与我母亲,却为何能走得那么轻巧!”
柳月鸣哭喊着,面目通红,汗水眼泪涔涔而下,湿了头发与衣襟。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一瞬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过去,抓着穆宜华的手臂大声喊道:“我母亲死后他竟还要纳妾!他竟还要将那外室之子做我母亲的儿子!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他不配……”
穆宜华从未见过端庄得体的母亲这般,一时间吓得愣住,被捏痛了都浑然不知避让。
“阿兆!”穆同知闻声赶来,一把拉开穆宜华与柳月鸣,“带大姑娘下去。”
穆宜华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她最后回头望了眼相拥在一起的父母,穆同知不管不顾地抱着几近癫狂的柳月鸣,不论她如何拍打都不放开:“鸣儿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没事了。”
柳月鸣在那次发病,不久便过世了,未能等到新年春日第一杯屠苏酒,未能见到她亲手种下的桃花盛开,匆匆撒手人寰。
穆宜华形容枯槁、神色恹恹,她守灵七日,帮衬着父亲置办好丧礼,便开始着手收拾母亲遗物。
她从母亲的妆匣里找到了一封留给她的信——
“吾爱阿兆亲启,近几日常觉神思恍惚,如入梦中,不知今日。恐大限将至,留信于你,望你观瞻。阿娘年至三十,幼年失恃,寄人篱下,虽衣食无忧然尝尽白眼冷遇,前生命途多坎坷。然十五得遇你父亲,生一双儿女,女儿伶俐聪慧,幼子娇蛮乖顺,阖家融融十数载,未尝辛苦,实乃人生大幸。阿娘疼惜你,知你定伤痛难抑,然死生如常,人皆有之,早晚而已。你外祖父一事乃阿娘心头一大劫,如今得解,缘也,法也,勿执念。
“阿娘唯忧阿兆你悲痛经年,如是,九泉之下必不心安。宜华者,桃夭也,灼灼其华逢春客,吾家阿兆心性坚韧,必不会一蹶不振,阿娘深信,惟愿从心从善,逍遥自在,得一如意郎君,如我与你父亲一般,携手相伴、终老一生。勿忘管教幼弟,勿忘帮协父亲,勿忘,思母。”
“阿娘素来珍爱你,今无法再陪伴你,心中不舍难弃。然生死不由常人定夺,只盼孩儿朝朝吉祥,岁岁如意,平安喜乐,百岁无忧。请记来年春风过境,庭前檐下,桃夭花开,折一芳华,遥寄东风,期念嘉时,勿扰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