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川

英子来店里打工时,发现“星期三的早晨”的老板娘左手腕上有块伤疤。

那天是老板娘的第四十五个生日。店里打烊后,老板娘带着英子、加代和启子一起去六本木一家叫“子夜”的店里喝酒。这家店通宵营业,可以饮酒、也可以用餐。女孩儿们先用比萨饼和意大利面垫垫肚子,再开始喝兑水威士忌。

在店里弹吉他自唱助兴的人,听说今天是老板娘的生日,便演奏了《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大家齐声合唱,鼓掌。

此时,老板娘伸出左手,借火抽烟,英子看到了老板娘手腕上的伤疤,问是怎么搞的。

老板娘被问的瞬间,赶忙抽回手来,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她接过打火机,慢吞吞地将香烟叼在嘴上点燃。

“是烫伤?”

英子进一步地追问。老板娘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对不起!”

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问,便鞠躬致歉。老板娘却说“没事儿”,并微笑着露出自己的手腕,伸到桌灯前。

“有点恶心,你看吗?”

英子听老板娘这么说,便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仔细地瞅着老板娘手上的伤疤。另外两个女孩也凑过来端详。

伤疤位于手腕内侧,足有四厘米长,中间部分凸起,周围较扁平,呈纺锤形,隐约还有缝合线的痕迹。

“我平时用手表遮挡着这儿,今天手表摔掉啦。”

今晚老板娘离店时,表链断了,手表摔到了花砖地上,幸好没跌坏,就顺手放进了手提包里。

女孩们看到伤疤,才明白老板娘作为女人,为什么平时戴着那么宽厚的表链。

平日老板娘洗玻璃杯,总是把手表摘下来,放在一边。因为伤疤在手腕内侧,女孩儿们谁也没有发现。

通常,一个人很少能看到别人手腕的内侧。因为拿放东西时,往往只露着外侧。偶尔斟啤酒时,手腕翻过来,才露出内侧。老板娘平时也很注意,尽量不露出手腕上的疤痕。

所以,来往的客人更注意不到。

今晚不经意间露出了伤疤,也许是她稀里糊涂忘记了没戴手表,也许觉得净是自家店的女孩儿,无需特别在意。

何况今天是生日,酒喝得有点多,已微醺了。

“你们不知道我这儿有疤吗?”

“完全不知道。”

英子今年二十三岁,到“星期三的早晨”打工刚半年,根本没注意到老板娘的伤疤。启子已来了一年,加代来得更早,两人也没注意到。

看来,老板娘掩盖得很巧妙。

“别跟客人说这个啊!”

“绝对不说这事儿!”

“那就好。”

“不疼吗?”

“没事儿,因为是陈旧的疤痕。”

老板娘边说边用右手食指按了一下。随即反问道:

“知道这是什么伤吗?”

女孩儿们面面相觑。倒是英子机灵地作答:

“也许是自杀……”

“呀!你猜对啦。”

老板娘这么说,女孩儿们重新审视手腕子上的疤痕。

“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女孩儿的好奇心难以抑制。

“很早以前啦。”

“为什么这么做呢?”

“至于为什么……”

“你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吗?”

“时间过去太久了,好像已经忘记啦。”

老板娘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神情,仿佛是在忆想遥远的过去。

“老板娘过去很潇洒啊。”

“还说什么潇洒不潇洒呀。”

“是因为你喜欢他,才刺伤的吧?”

“……”

“还是你们想一起殉情呢?”

“不是那么回事。”

“没关系,请老板娘告诉我们!”

老板娘脸上露出略带倦怠的笑容。

“求你说说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们保密就过分啦。”

“说来话就长了……”

“没关系,老板娘的故事我们听不够。”

老板娘被缠住不放,无奈地慢慢叙说起来。

老板娘是在距今二十三年以前,她芳龄二十二岁时结婚的。

那时候,她家在静冈地名,位于中部地区中南部。,高中毕业后,进入了当地的S银行工作。四年之后,和一个姓宫川的男性同事结了婚。

这桩婚姻,令老板娘的亲朋好友们大跌眼镜。因为老板娘天生丽质,高中时尤其艳丽,工作后也交往过不少男朋友。

如今的老板娘体态已经很胖,没有过去的模样了。当时的她身材苗条,面目清秀,长得很漂亮。虽然肤色略黑,但很爱打扮,是男职员们心仪的对象。完全是因为受到某种意义的强迫,才嫁给了矮胖且其貌不扬的宫川。

当时的老板娘负责窗口业务,宫川负责定期存款,工作岗位不同。因为相互印象不错,他们幽会了一次。从第二天起,每天下班以后,宫川都在银行附近的咖啡馆里等着老板娘。老板娘有时不想去,他却无论刮风下雨,都在那儿等着。如果老板娘不去,他就往老板娘家里打电话强约。老板娘患感冒休息,他会拿着各色鲜花前往探视。宫川一味地献媚,丝毫不感到难为情。

老板娘起先只是为消遣与他幽会,但逐渐被他的乐此不疲制伏了。

总之,女人抵不住顽强男人的进攻。尤其是像老板娘这样年轻漂亮而受到大众追捧的女性,自尊心一旦被人挑逗起来,就格外脆弱。

经常看到漂亮的女人,被丑八怪或二流子骗得团团转,或许只是因为这些人厚颜无耻地跪倒在她们面前向其求爱。

对于这一点,知识分子往往碍于面子,不向喜欢的人明确表达。是修养起了妨碍作用,还是自尊心不容他这样做呢?得不出正确答案。总之是没有魄力,没有勇气。明明喜欢对方,却不实话实说,而是装模作样,摆出一副超然的架势。长此以往,好女人都被无聊的男人夺走了。

老板娘的情况与之近似。本来老板娘真心喜欢的是K和M两个人。K是银行的同事,比她大一岁。M是客户,在上市公司工作。但是,老板娘没有顽强地坚持自己的目标。尚在犹豫徘徊过程中的她,因折服于宫川的殷勤献媚而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

“看男人不要只看长相,要找个老实巴交、真心爱自己的人。”妈妈常在老板娘面前絮叨这句话。

对于与宫川交往,妈妈起先反对,后来也被宫川的热情和殷勤所制伏。

妈妈说得对!结婚之后,宫川很诚实、也很认真。他早晨八点离家,晚上五点半准时回家来。途中既不喝酒,也不打麻将或玩弹子机。

宫川在家时,如果老板娘准备做饭,他会主动摆齐茶碗,切开白薯和萝卜……起先,老板娘觉得这很难得,但久而久之,反而觉得他有点碍事。

因为老板娘并非出于喜欢而与其结婚,待在一起久了,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厌烦。

甚至对他不喝酒、不吸烟、像信鸽那样直“飞”回“窝”都感到气愤。

何况晚上睡觉,他性欲要求过于强烈。所谓强烈,并非是做起来没完没了,而是每晚必做一次,简直就像一部往复循环的机器:

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采用同一种体位,不出现任何变化。一完事,就像个健康的幼儿一样,马上入睡。

这样过了一年,老板娘就有点神经过敏了。

“那个人太认真,没有趣。”

老板娘一回到娘家,就发这样的牢骚。

妈妈说:“你还挑剔什么?有的人因为丈夫玩女人而烦恼,有人的丈夫热衷于赌博而一文工资不拿回家。对比来看,宫川简直就像个佛。”

“这个人很吝啬,很小气。偶尔去逛次街,他也只是吃拉面或咖喱饭。招待朋友一顿饭,他就会发火,说不许花那么多钱!”

“你这个人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要好好跟他学!”

“他那样是不会发迹的!”

“与其干坏事儿无良地发迹,不如像他那样做个普通而稳健的人。”

无论老板娘怎样辩白,都无法让妈妈明白自己的心思。老板娘达观地回到自己家里,可一看到丈夫那四方下巴和宽扁的鼻子,心里就厌烦透了。

熬过了两年,第三年刚到,老板娘怀孕了,并由此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老板娘婚后曾与宫川约定,暂时不要孩子,危险期采取避孕措施,两人互相监督。宫川一直守信,不知为何,他单方面违约了。

老板娘知道自己怀孕了,斩钉截铁地说:“做掉!”

“算了吧。生下来好,你妈也在翘首期盼下一代呢。”

“我不愿意。”

老板娘坚决不从。她对丈夫违反约定非常生气,更不愿意为自己不喜欢的人生孩子。

结果她很快打了胎,平复了情绪,但从那以后,夫妻间有了明显的裂痕。

一年后,丈夫的哥哥调到了东京。她随丈夫搬到了独身一人的婆婆家里,更加深了这种裂痕。

老板娘在这里看到了丈夫的保守与懦弱,他很惧怕自己的母亲,大事小事都依从与附和。婆婆五十七岁,什么都会干。老板娘在那儿做饭、扫除、购物,什么都干,婆婆什么都插嘴和干预。不久又说起了要孩子的事儿。

“为什么不生孩子呢?”

婆婆觉得不可思议,倒也自然。但是,她连两人的生育计划都要干涉,老板娘一下就火了。

“因为我们不要。”

“生孩子是媳妇的义务。不生孩子,就不能算媳妇。”

当天晚上,老板娘把婆婆的话告诉了丈夫,丈夫以少有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

“理所当然。你做错啦。”

“那么……”

“今年内一定要生个孩子!”

老板娘听到这句话,内心恐怖极了,觉得自己仿佛被关进了婆婆和丈夫设置的牢笼之中。

“为此就要自杀吗?”

英子充满好奇,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

“绝不会因为这事儿而自杀吧。”

“因为这事和第一任老公分手的吗?”

“第一任?我只结过一次婚。”

“是吗?对不起!”

英子吐了吐舌头,

“我能理解老板娘想分手的心情。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把老板娘这样聪明的人,关在家里看孩子,本身就是错误的。”

“可是我经常想,要是和他生了孩子,还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呢?”

“后悔了吗?”

“不是后悔,我是说也可以有这样的人生。”

“这可不像老板娘说的话啊。”

“女人嘛,度过危机就可能应付下去。”

老板娘喝了口兑水威士忌。三个女孩儿也沉默起来。加代很快又问道:

“那一位和老板娘分手后,又再婚了吗?”

“他和一个更年轻的人结了婚,好像还生了孩子。”

“还在静冈的银行里工作吗?”

“不知道什么情况。”

“后来一直没见过面吗?”

“我回娘家时,在商店里碰到过一次,只用眼睛打了打招呼。”

“婚后一起生活四年,分手后就形同陌路吗?”

“对方好像想说话,无奈我和妹妹在一起。”

“可以打个招呼……”

“女人嘛,分手后,很快就会把过去忘记的。”

“对呀,我也是这样。”

英子作为交际花,深有同感地点头认可,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后来的情况呢?”

“还让我继续说吗?”

“因为还没说到自杀嘛。”

老板娘叹了口气,但好像没什么不高兴,接着侃侃而谈。

半年之后,老板娘和丈夫正式分了手,尔后从静冈来到东京。离婚虽不能算丑闻,但离过婚的女人,要生活下去,在静冈这样的城市里有点太受局限。

老板娘来到东京,通过熟人介绍,在位于大手町的广告公司里找到了工作。并在小田急线的下北泽租借了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带一小厨房的住宅。老板娘独来独往,自由自在,觉得身心解放了。

老板娘所在的广告公司规模中等,她的工作是去委托单位取原稿,调查资料。因为婚后长期关在家里,郁闷厌烦,所以在外面走来走去,觉得很开心。老板娘很有灵性,很快就熟悉了工作,如鱼得水般地活跃在公司内外。

一年很快过去了,老板娘被一个叫竹田的总经理相中,安排她担任了近似秘书的职务。竹田年已五十五岁,比老板娘大二十八岁,装束很讲究,夏天也系领带,装有多种多样的布制装饰手帕,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乍一看,不像是广告业界的人。他工作麻利,业务精干,也善解人意。

老板娘当上秘书后的第三个月,就对这个总经理以身相许了。

也许竹田是为了得到老板娘,才让她当秘书的吧。这对老板娘来说,倒无所谓。说实话,从见到竹田第一眼时,老板娘就被吸引住了。

与前夫相比,竹田尽管上了年纪,但生机勃勃,具有男人那种旺盛的工作斗志。也有前夫所缺乏的和蔼和包容心。

尽管知道拿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和银行的普通职员作比较,并不合理。但老板娘还是抑制不住地作比较。

两个人发生性关系后,竹田在涩谷的南平台给老板娘租了一套公寓。

这套公寓两室一厅,有个十个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月租费两万日元。竹田除了支付房租,每月还给五万日元的零用钱。加上公司发的工资,老板娘的生活突然变得轻松惬意了。

竹田一周来这里两三次,在这里住一天。

“我这样的老头儿,可能会惹人讨厌吧。”

竹田经常说这样自虐的话。老板娘却丝毫不为年龄的差距而苦恼。

与其说不苦恼,莫如说她觉得竹田说这些话很可怜。

竹田一来,老板娘就做晚饭,热洗澡水,像妻子一样勤快地干活。

竹田对老板娘也很和蔼,无论她说什么都爱听,慷慨地给她买十万日元的外套。过生日和圣诞节,肯定送上手提包或礼裙,有时去大阪或福冈等地出差,也带上老板娘。

从秘书发展到情人,是一种很俗气的关系。老板娘不想再结婚,也不太介意这件事。作为二十几岁的独身女性,她对这种生活没有什么不满。

再说,老板娘对于重要的夜生活也很满足。竹田并不像前夫那样,每晚都有欲求。有时晚上突然来到,也只是吃吃饭、说说话,很快就回去。只有星期六晚上待的时间长,从而使人感到格外充实。

可能是竹田年事高、经验多,或是玩女性习惯了,他行房事温柔而具有情调。花足时间做前戏,待老板娘充分地燃烧时,才慢慢进入。老板娘有时欲火难耐,会主动地央求于他。

可能是中年男性的特殊习惯,竹田喜欢用镜子看老板娘的肌肤,或者让老板娘穿红色的衬衫,还要求她做些猥亵的动作。老板娘并没有为此而烦恼。反复做过多次后,老板娘倒习惯了。有时他不用镜子看,反倒觉得不够完美。

竹田不像宫川那样为做爱而做爱,纯属肉体的交欢。而是在做爱过程中有抚慰和悠闲,实现灵与肉的完美相融。

老板娘曾通过婚姻对性的欢悦有了一定的体验和理解,但远没有达到满足的境界。老板娘在和前夫分手的前一年,只是义务性地接受性爱。她在拥有竹田后,才体验到什么叫陶醉。不光领略了强烈,还懂得了丰富和深度。

据说老板娘在得到竹田爱抚后,突然变得有女人味了。她从家庭中摆脱出来获得了自由,得到了金钱,精神上有了寄托,不再有什么负担和压力。

从二十七岁到三十岁的这段青春岁月,虽然生理上在走下坡路,却是老板娘最富有女人味儿和最为漂亮的时期。

在老板娘三十二岁的那年春天,她和竹田的关系出现了阴影。

当时,竹田和老板娘的关系,已成为公司里公开的秘密,有人批评说:秘书当情人不合适,影响工作。

老板娘便根据竹田的要求,从公司里辞了职,在公寓里过着隐居的生活。

可能是因为不能整天厮守,竹田每天都来公寓。久而久之,老板娘就对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厌腻了。

然而从这时起,竹田的广告公司一步步陷于经营不善。

老板娘觉得老在家里闲着很无聊,就通过一个做广告片的熟人介绍,去了一个叫“泉影视制作”的制片公司,协理会计事务。

这个制片公司成立已久,掌控着一个叫S·H的歌手和一个叫“萨音”的乐队,事务所设在涩谷。

老板娘除了星期天,每天从上午十点工作到下午五点。与其在家里闭门不出,心里焦躁,不如去制片公司和各色人等打打交道、开开心。

竹田对这项工作提出反对意见。

“你那么想出去,我给你找工作。制片公司这样的服务业,乱七八糟的人太多。”

竹田担心老板娘被卷进华丽的娱乐圈而离开自己。

“我绝对不乱来啊。”

老板娘不肯让步,竹田无可奈何。最终的结果是,竹田的担心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老板娘的第三个男人姓相崎,是那个“萨音”乐队的指挥。

“萨音”是“泉影视制作”的专属乐队,也参加夜总会和地方的演出。作为一个二流水平的乐队,成员大都二十几岁,因而被人们认为是很有前途的乐队。

相崎在这些成员中年龄最大,当年二十八岁,比老板娘小四岁。

老板娘起先接触他时,认为他是个装腔作势、形迹可疑的人。他常常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和带网状花纹的灰色毛衣,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白金戒指。个子高高的,像狐狸一样瘦。长着一副童颜,戴着一副墨镜,显得很和蔼。他来到事务所,细长的手指上夹着外国香烟。可能出于职业习惯,他的腿不停地哆嗦。

“不能让我预支点儿钱吗?”

相崎平时不爱说话,这是他对老板娘说的第一句话。

存取钱需要制片公司总经理的审批,凑巧总经理出国去了。

“总经理回国以前必还,请借十万日元给我!”

问为什么借钱,他不说,只是用手按着脑袋,露出困窘的表情。

老板娘看到这种情况,觉得有点可怜,决定把自己的存款借给他。当时她还和竹田在一起,钱富富有余。

第二天,老板娘交给他十万日元,他微微一笑,说了句“我会感恩的!”十天之后,相崎附加两万日元利息还给了她。

“不能给这么多啊。”

“没事儿,托你的福,顺利地赚到了钱。”

相崎热衷于赛马和打麻将,花费很大。老板娘怎么都不收这两万日元。相崎最后说:“那就去吃饭吧!”他邀老板娘去了赤坂的高级西餐馆,两个小时就花掉了这笔钱。

这钱花得真痛快啊!老板娘既惊讶又钦佩。现在回想一下,也许这是他向老板娘求爱的借口和机会。

一个月后,老板娘再次被邀去喝酒,回来的路上,她便被相崎俘获了。

老板娘陷落得这么快,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说实话,老板娘已经对竹田腻烦了。

竹田这人热情、周到。要他买什么东西,他都给买。想到哪儿去,都带自己去。但是,这些善行都带有父亲溺爱女儿的影子。

老板娘很想尝试那种再有点节拍、再多点紧密的恋爱。觉得那样的恋爱踏实、安稳,自己一天一天在变老,不再寻求什么刺激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竹田的公司经营恶化,经济上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了。

老板娘并非只盯着竹田的钱,而是担心随着公司的不景气,竹田自己会失去活力。

以前的竹田,办事麻利,来去匆匆。总是被时间追赶得眼疾手快,这同时体现着一种真实感:这个男人活着!

现下的竹田,外出极少,一直磨磨蹭蹭地待在公寓里,不时地发发牢骚。

老板娘回来晚了,他刨根问底追原因。有时跑来制片公司接老板娘,怕她与人幽会。基本丧失了过去那种沉着而从容的实业家风度。

与其相比,相崎所从事的事业朝气蓬勃、富有生机。本身又思维敏捷灵活,办事简洁有力。

老板娘被邀去情人旅馆幽会。临走,他说了句“你付钱”,就先走了。

老板娘紧跟着说:“我梳梳头马上走,你稍等!”他也不理睬,只说是没时间了。

他自命不凡。只顾个人方便。

当他态度和蔼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做爱时,会全力以赴,心无旁骛。完事后,会一丝不挂地拥着老板娘,唱上几支好听的歌。

老板娘患感冒不在家,他送去感冒药并在纸上留言:喝药!乐队去外地演出归来,他肯定带回特产,还会腼腆地解释为:“店员很讨厌,没办法才买的。”

老板娘和相崎相恋半年后,和竹田分手,跑到相崎那里去了。

老板娘是趁竹田不在家时,急忙收拾好东西,快速离开房间。跑到了相崎居住在四谷的公寓。

对此,竹田感到惊讶。从第二天起,就接连不断地往事务所打电话,甚至跑到事务所来。然而,老板娘一直躲着不见面,一概不接电话,误接了马上挂断。

老板娘看到竹田在事务所大楼附近转来转去的身影,内心没有半点波澜。

“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呗!”

相崎半开玩笑地说。

“有胆就进事务所来嘛。”

老板娘从开始就知道竹田没有那样的勇气。

老板娘和相崎同居三个月后,从“泉影视制作”辞了职。因为女职员和专属演员发生了这样的关系,处理会计事务的各个方面都不合适。

老板娘辞职后,敦促相崎携“萨音”乐队独立。理由是乐队再受欢迎,利益也被制片公司榨干了,可谓得不偿失。对于独立来说,相崎和团体成员都赞成,制片公司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因为制片公司好不容易培育出一支成熟的乐队,刚博得名利就要独立,公司连本钱都赔进去了。

然而,老板娘一意孤行,几经与制片公司总经理耐心交涉,三个月后终于获得了独立。

这是坚韧顽强和头脑灵活的老板娘一枝独秀的身手大展。

乐队独立后,相崎想认真做点事。他本来就是有才华的人,作曲作词均游刃有余。

老板娘首先开了一个叫“音响·制片”的公司,让相崎当总经理,自己做专务董事。乐队成员全部作为职员对待。

事务所设在赤坂TBS附近的大厦里,老板娘掌管经营事务。

只有相崎直接称呼老板娘,其他成员都称呼“专务董事”。公司里老板娘年纪最大,受到尊重是应该的。

老板娘从电视台、广播电台到制片公司,从都内主要的夜总会到各家旅馆,到处转悠着打招呼:“请对‘萨音’多多关照!”那两年间,对于老板娘来说,尝够了创业的艰难和辛苦,却又是个有着非凡意义的充实时期。

可能是老板娘的做法高明,“萨音”发展一帆风顺,外界都评价那里的老板娘是一把好手。

不久,老板娘怀上了相崎的孩子,因为那段时间特别忙碌,没与相崎商量,就自作主张堕胎了。

相崎一直在电视台和夜总会演出,工作极其忙碌。演出一结束,就直奔家中。要是累了,倒头就睡。要是不累,就像野兽一般地抚爱老板娘。老板娘依偎在相崎的怀里,时常觉得相崎像个大孩子。更像个去丛林外面惹事后,慌慌张张跑回来的小狮崽。

他们同居半年后,相崎提出结婚的请求,老板娘态度温和地拒绝了,建议维持现状。或许是老板娘结过一次婚,害怕重蹈覆辙。觉得像相崎这样有才华的青年,还是不要家庭束缚得好。再说自己比他大四岁,也感到略有欠缺。现在这样相爱,不是很好吗?长此以往,就很满足。

然而,事情发展的结果超乎预料,老板娘的想法过于天真。

同居两年后,相崎开始去向不明地在外面过夜。后来听说他和一个崭露头角继而没落的名叫J·K的女歌手关系密切。

J·K是老板娘在音乐咖啡馆里发现其才华,尔后介绍给某制片公司演唱的青年歌手,从某种意义上说,老板娘对她的关爱,犹如亲生母亲一般。从得知J·K与相崎发生性关系,老板娘就觉得好像被自己养的狗咬了手一样。

老板娘刚有耳闻时,未多加理睬。因为娱乐圈是花哨的,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儿。她认为即使有这事儿,相崎也不是真心。

但是两个月后,相崎搁下东京的演出不管,跑到大阪去追J·K。老板娘不能再沉默了。三天之后,相崎回到家,老板娘求证此事,他很老实地承认了,并表示向老板娘道歉,说了句:“对不起!”

“现在正是你走红的时候,希望你慎重!”

老板娘简要地说完,就沉默了。老板娘本性很要强,不喜欢追男人。原先也没追过男人。要是追的话,多么艰难的事,都能超越。如今要和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子对等地争夺,老板娘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相崎没有回家的夜晚,老板娘会一夜不眨眼地等着他,如果在早晨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会急忙钻进被窝装睡觉。

然而,这种表面上安之若素的态度,却把他打发到J·K那边去了。

老板娘提出忠告之后,相崎暂时有所收敛。为时不到一月,他又开始明目张胆地在外面过夜了。

相崎是个乐理精通、创作迅捷、指挥若定的有才之人,但性格有些懦弱。表面上看着粗野,装出坏坏的样子,本性却是和善的。这种性格在处理男女关系问题上,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J·K二十岁上下,好像是个很放荡的女人,对于驾驭男人也很有手腕。比如相崎不如约前往,她会拧开煤气开关,或拿出剃刀比划着说:“我寂寞得想死!”稍作冷静地分析一下,那不过是诱惑男人的技巧,相崎却始终看不透这一点。

老板娘劝导说:“那是威胁你!”相崎却十分自信地说:“那娘们儿没有我就不行!”说完,又跑去了。

既然这样,老板娘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把大部精力倾注在工作上。由此可以看出,爱哭泣或吵闹的女人更讨相崎喜欢。

乐队指挥都是这副德行,乐队成员的操守紊乱成为理所当然。

如果是以前的老板娘,这种时候会让大家全力以赴地工作,现在却好像没有了这种气力。老板娘有时发牢骚,参加演出受到好评的队员们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听。

“萨音”现在已不是那种没有名气的乐队了。随着队员收入的增加,他们的生活也阔绰起来。演出变得更加轻松。相崎也得到了更多的幽会时间。队员们虽说阔绰,不过只是表面,内心却意想不到地空虚。假如收入再增加,就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乐队独立后的第三年,收益开始大幅下降,老板娘手里的钱,基本都花出去了。

好不容易以优越的条件拿到演出任务,由于乐队经济负担过重,开始出现越演越赔、入不敷出的局面。

尽管如此,老板娘仍在拼命地努力,想方设法克服暂时的困难。并相信相崎还会重振旗鼓,带领队员扭亏为盈。

然而,她的指望落空了。相崎一个月有半月以上时间住在J·K的公寓不回家,偶尔回来也热衷于赌博,而且服安眠药才能入睡。

相崎不仅把家里的钱偷偷拿走,连工作也丢到一边。逼得老板娘到处去致歉,为他擦屁股。老板娘忍不住发句牢骚,他会气愤地拂袖而去,一周或十天都不回来。据说除了J·K,他还与几个夜总会的老板娘及其追随者打得火热。

老板娘很少抱怨,一直默默忍着,心里越发痛苦。

恰在这时候,她清晨起来想呕吐,后来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一次怀孕,是她主动堕胎的。这次怀孕,却犹豫不决起来。考虑年龄因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过依据现实状况,就是把孩子生下来,也没有自信心来抚养。她曾认为有孩子的人生,才有意义,人也会为此而奋斗。可仅凭这种想法随意生孩子,又觉得孩子很可怜。

老板娘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寻求相崎的意见。相崎好久没回来了,回来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吧!”说完就走了。一点也指望不上。

老板娘打消了生育的念头,一个人去医院,登上手术台。

老板娘打掉孩子后,身体很不舒服,三天没去事务所上班。第四天,副经理及川打来电话,说今后老板娘不用去上班了,“萨音”的事务由他们自己打理。

“怎么会这样……”

老板娘反问。及川说:“这是总经理的命令!”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好像他们早有预谋:老板娘负责经营,他们就不能完全自由,所以要把她解雇掉。

把“萨音”提高到这个水平,主要是老板娘的功绩,这样做有点太过分了。

老板娘马上给相崎打电话,相崎不想接,假装不在场。老板娘忍耐不住,跑到事务所,看到及川一个人在,问相崎在哪儿,他说:“不知道。”

要是想见相崎,就得去J·K所在的公寓。如果这样做,就太悲惨了。

老板娘无奈,只得等着相崎回来。

虽说相崎离开了家,但衣服、鞋子和日常琐碎的东西全都放在家里。他早晚要回来取。等他来取时,自己就老老实实地给他跪下,低头认错。央求他宽容自己,希望他及早回来!老板娘一边这样想,一边备齐相崎喜欢的龙须菜和生鱼片。

但是,相崎没回来。

过了不久,老板娘的腰包渐渐瘪了下去。仅有的一点存款为相崎还了债,当下已是捉襟见肘。如果再保持沉默,岂止是房租,连明天的饭费都会成问题。

老板娘没办法,托原先制片公司的熟人介绍,去银座的酒吧打工。

她是第一次接待醉客,如果弃之不干,自己就会饿死。

深夜,老板娘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仿佛觉得自己正在接受宫川和竹田的惩罚。

年轻的时候,老板娘任性而自傲,害苦了某些男人。到如今,好似冥冥之中的这些男人复仇来了。老板娘一边这样想,一边奔走在夜路上,小声地哭喊着:“相崎!相崎!”

可能是老板娘的诚心感动了上帝,她来银座打工半个月后,相崎突然回到了家。

老板娘惊讶地站起来迎接。相崎把老板娘晾在一边,默默地打开衣柜,把冬装、西服等都取了出来。

“我想跟你谈谈。”

老板娘柔声说。相崎不答话,两只手抱起衣服要出门。

“求求你……”

老板娘抓住了相崎的裤脚,相崎向前打了个趔趄。

“放开我!”相崎声嘶力竭地喊。

“哎呀!”

正当老板娘想抱住相崎大腿的一刹那,相崎冲着老板娘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老板娘一下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相崎麻利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衣服,疾步走了。

“你等等……等等……”

接下来的事情,老板娘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猛然从洗碗池边拿起菜刀,照着自己的左手腕子,狠狠地砍了下去……留下了当今这一确凿的证据。

“后来怎么样了?”

英子叹了口气,接着问。

“喷出了很多血。手腕内侧附近有很粗的动脉。好像把那儿砍断了,血喷得有五六十厘米高。”

“不疼吗?”

“不知道疼,只想到死。”

“那,那个叫相崎的人呢?”

“他回头看到,大吃一惊,赶紧打电话叫急救车,好像又用毛巾捆住了我的手腕子。”

“老板娘不记得了吗?”

“只记得脑子里有疑问:这可不对头啊。怎么他在照顾自己?就这样昏迷过去了。后来问大夫,大夫说我俩从脸到腿全是血。”

女孩儿们好像看到可怕的东西一般,重新审视老板娘手腕上的伤疤。

“已经过去了十年啦。”

老板娘已经摆脱了过去,莞尔一笑。

“后来你和相崎先生……”

“当然是分手了。后来他和女朋友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孩子……”

“他现在还经营乐队吗?”

“从那以后,乐队就解散了,现在他好像自己开制片公司呢。”

“那事务所不是在赤坂吗?”

“是这样……”

“他不来店里吗?”

“没来过。”

老板娘轻轻地摇摇头。女孩儿们沉默几分钟。英子又满含兴致地问:

“老板娘该不是等着他到店里来吧?”

“绝不可能……”

“从那以后,你一直在银座。他可能会在赤坂开店吧。”

“他在这一带的朋友很多,我想他会来的。”

“不过……”

“已经完啦。”

老板娘淡定地点燃一支香烟。英子等老板娘吸了一口后,问:

“在他之后,你没再碰到喜欢的人吗?”

“你还想知道吗?”

“今天请你把情况全部告诉我们!”

“好吧。有过两三个,但都是普通的恋爱。”

“普通的恋爱?”

“没进行到最后,只是互相让对方看到优点后,很快分了手。”

“相互只看表面吗?”

“对。在各自最有自信的时候见面,接触过后感到不合适,就分手。”

“可是那样,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吧。”

“男女之间并不是靠得越近越好。有时靠得太近,反倒会分手……”

“努努力不行吗?”

“男人和女人并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怎么样的……”

“是吗?”

“尽管发誓要永远相爱,但是过一段时间,双方的想法和情绪都会发生变化。”

“听了老板娘的话,觉得很郁闷。”

“当初我怎么会喜欢那样年纪的人呢?过后想想,就弄不懂了。”

“你是说竹田先生吗?”

“前两年我跟他见过一次。他老得很厉害,看着心里难过……”

“年龄不饶人嘛。”

“所以,我也不再跟比自己年龄小的人谈恋爱啦。一想到再过十年,我就会像他那样被人同情,心里就打寒战。”

“要是真喜欢,就不能这么说吧?”

“也许你们不能说,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自控能力很强,我会决绝地告诉他:不行!总之,不想要那种悲惨的恋爱。”

“这是老板娘的恋爱美学吧。”

“不知道是不是美学,以后绝不会重蹈覆辙。”

老板娘喝了口兑水威士忌。那个弹吉他自唱助兴的青年男子又走到台前,开始唱《赛伯伊的女王》。

“我是你爱的奴隶……”

青年男子颤着很尖的嗓子唱歌。老板娘和三个女孩儿安安静静地洗耳恭听。

歌罢人们鼓掌时,英子又问道:

“老板娘,男女关系最终是什么呢?”

“你说是什么?”

“爱是……”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昏暗的墙壁后,慢条斯理地说:

“是小说。”

“是小说?”

“对,是虚构的故事。人们信以为真,继而失望,再坚信。就这样反复。”

英子沉思着朝酒杯注视了一会儿,不久便仰起头来说:

“那么,对老板娘来说,男人是什么呢?”

“男人嘛……”

“把你原先爱过的人都包括进来。”

“好!”

老板娘悄悄地俯视着自己的左手腕。

“是敌人吗?”

“说是敌人很对,不过……”

“应是可憎的敌人吧……”

“不。”

老板娘慢慢地摇着头。低头瞅了瞅酒杯里放着的冰块,缓缓地仰起头来。

“是可爱的敌人!”

老板娘这样说完,微微地笑了笑。她那俊美的面庞,在微弱的灯光之下,显得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