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这位是十一分局来的文泽尔警官。据说,小姐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了。”
“嗯,罗德,你可以退下了。”
“是的,主人。”
吕根曼·霍费尔,这栋别墅的主人,此刻就坐在我对面,罗德刚刚的位置。
“吕根曼·霍费尔先生,在这休息的日子里还来打扰您,实在是很抱歉。”
“那没什么。罗德刚刚说的,案子有了新进展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根据卷宗上资料的记载,吕根曼先生今年不过五十一岁而已——可我眼前出现的,简直就是一位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他那露在红绸睡袍外的皮肤暗淡而缺乏光泽,有些地方甚至浮现出明显的老人斑。他的左手自从放在膝盖上之后就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即使他用自己的右手握住手腕也无法掩饰。可怜的别墅主人,整个人都淹没在衰老的气息里,仅只有那灰色的眼瞳散发出少许希望的光华——我曾在卷宗里看过吕根曼先生八年前的照片:那和现在几乎是判若两人。我们可以知道,爱女的离去,给了这位先生多大的打击。
“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组接管这个案子的资料之后,发现之前的调查结果存在着很多的不明确和混乱之处,因此打算重新进行一次调查??”
“哼?也即是说根本就没有新进展了!”,吕根曼先生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来——算是对我那为了和他面谈而找的拙劣借口的间接批评。
“并不是这样的,吕根曼先生。新的调查带来了一些新的疑点,使得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这整个案件了——这也是我必须来找您的原因。”
“哼?这样的借口你们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没有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如果是在谈生意,你们早就被我开除出局了。一帮废物!”
吕根曼先生很艰难地说出这些训斥的话语——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喘气声也变得异常粗重起来。大概是一直守在外面的葛蓓特女士进来,将一杯清水放在吕根曼先生的面前。
吕根曼先生显然相当生气,他使劲地挥了一下左手,将面前的水杯拂倒在地毯上,水洒了一地。
“出去出去出去!统统都给我出去!!!全部都是废物?没用的废物?”
做完这一切,吕根曼先生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瘫软在扶手椅上,在呼吸还未缓和之前,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葛蓓特女士将倒在地毯上的水杯扶起,然后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片小药片给吕根曼先生服下。
“咳?又是氨溴索(作者按:即Ambroxol Hydrochloride,是一种化痰药)么?葛蓓特,这药根本没什么用。吃了它们我经常胃疼呢?咳,都是这群废物害的?”
葛蓓特女士搀扶着呼吸已经稍微缓和的吕根曼先生,似乎是要离开会客室。
“咳?年轻人,你先留下来吧。或许等我心情好些时?,咳咳?”
吕根曼先生没有接着说下去,葛蓓特女士扶着他出去了,罗德先生回来,坐回他刚刚的位置上。
“很抱歉。文泽尔警官,主人的脾气,自打那件事之后,就一直都这样了。”
“?嗯,我想,我似乎也应该告辞了。罗德先生,我才应该为我的打扰抱歉呢?”
“那倒不必,刚刚主人说要让您先留下来的。我已经让葛蓓特帮您准备一间客房了——您的任务也还没有完成呢,不是么?”
“是的,不过?”
“文泽尔先生,主人让您到刀室去。”,葛蓓特小姐的突然折返,强行中止了我和罗德先生之间打算再次开始的对话。
“您说话的时候,是否可以注意些?”
“?什么?”
“请尽量不要惹怒主人了——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太直接地提到小姐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残酷?;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嗯,您也知道的,最好是先聊聊不太相干的东西。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在拉门外面?”
葛蓓特女士在领我前往别墅二楼的刀室的途中,善意地提醒了我这些。
“主人,文泽尔先生已经上来了。”
“?让他进来。”
葛蓓特小姐拉开了刀室的门:这是一个仿日式风格的宽大房间,墙壁上挂了不少的字画——大概是后江户时代的仕女组图占据了其中很大的部分。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古朴的矮方桌,吕根曼先生盘着腿,背对着我们坐着。
我将鞋除下,走进了刀室,坐在吕根曼先生的对面——虽然这里的榻榻米让人感觉很舒适,但我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坐姿:我的右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左手则勉勉强强地拿着小备忘本——那样子确实令人感到相当尴尬。
“?抱歉。文泽尔先生,我刚刚有些过于激动了,以致于让您看到我那般失态的样子我的呼吸系统最近一直都不太好,晚上也咳得厉害?谁也料不到,衰老会来得如此之快呢?”
这样的话,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接下去——因此我选择了转换话题:
“您对日本文化很感兴趣么?”,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这整个房间。
“也算是长久以来的嗜好了。呵呵,年轻人,你对这方面也有兴趣么?”
“仅对这个民族在战国时代的混乱纷争以及他们一如既往的侵略性形象印象深刻而已。
除此之外,武士刀和浮世绘方面,大概和您一样?”
“哦?那我们真该好好切磋切磋呢!你肯定愿意看看这个,我这许多年来的收藏?”,吕根曼先生的表情显得惊讶和不可置信:我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的时候,无意中将我和他在兴趣上摆到了一个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这大概激起了吕根曼先生的好胜心了:一个亿万富翁竟然想在收藏兴趣上和一个穷警官切磋比试——有趣的老头儿。
吕根曼先生起身,打开了靠近拉门处的一只斗橱——这只斗橱一共有三层,每一层里都陈列着一柄武士刀。
最下层的那柄刀,从刀柄和刀鞘上看,年代应该是颇为久远的了——刀鞘大概是镏金处理过的,使用三双酢浆纹作为装饰,并在足间、中间和铛间分饰了三双银的平纹。刀柄处配有银鲨——这应该是一柄仪仗用的太刀。
较细的刀身以及由茎处开始的较大反转显示,这大概是一柄镰仓前期的古刀。
中间的那柄刀,我甚至曾经在去年的某期《刀剑美术》上见过:刀身上排布着形状如蛇行般的,似乎是名为“绫杉肌”的地肌纹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日本皇室技艺员,有着“光大月山派灵魂人物”之称的日本当代名刀匠初代月山贞一晚年的名作之一:月刊上说“该刀早在1979年即被自由意志市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以一百二十七万美元的高价自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买走。”——想来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就是眼前的吕根曼先生无疑。
区别于下面的两柄刀,最上层的那柄刀没有刀鞘——黑檀木制的刀架上,应该是放置刀鞘的地方空置着:这使得这柄打刀在这三柄刀当中显得愈发特别。
这柄刀一定也是古刀了:整个刀身上满布着瑰丽诡异的装饰花纹,而刃文竟然呈现出一种夹杂其间的尖刃状;刀柄仅被镂刻成芜菁形的白色鲛鱼皮包裹着,而并不额外绑上丝质的缠带。刀柄上奇妙的弧度,蔓延至整个刀身,乃至刀尖,仿佛浑然天成。自看到这柄刀的那一刻起,有那么十数秒的时间里,我甚至不能够将我的目光移向别处:它们完全都不受我的控制了!——一柄古代冷兵器的魔力居然会如此巨大,连我这个古刀鉴赏的外行,都不由得暗暗叹服。
“文泽尔先生似乎并不是外行呢?一眼就可以分出这些藏品的高下来,不是么?”,吕根曼先生笑着说——他当然也已经留意到我的目光长时间逗留着的地方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地向吕根曼先生耸了耸肩:
“?哪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珍品,实在是很失礼呢。不好意思?”
“嗬嗬,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谁会有这种爱好的?文泽尔先生,我们不妨来打个赌。”,吕根曼先生此刻的样子颇为得意,和刚刚生气时完全是判若两人——他或许是将我看作一个完全的外行,而想通过打赌的方式向我炫耀他在东洋刀具收藏上的渊博知识,以对我刚刚随便回答的“大概和您一样”展开报复。
实际上,如果打赌的内容是围绕着日本刀鉴赏的常识(按吕根曼先生的口气,倒是有八成机会以此为题),我不但未见得会输,恐怕还有着相当的胜算——奥鲁的办公桌在我转身能及的范围之内。清闲的去年十月里,我在无聊之余读完了他的那本《刀剑要览》;而他每月必买的《磨刀石》和《刀剑美术》,我也是期期都看(相反是奥鲁不怎么看《刀剑美术》
——他喜欢西洋刀具多于喜欢东洋刀具:这主要和他对收藏品的支付能力有关):这样看来,在我辞职之后,到朗林根区的冷兵器博物馆充当刀剑展厅的临时讲解员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哦,内容应该不会是关于这些艺术品的知识吧?”,我又看了一眼斗橱。
“很遗憾,这正好是我想到的呢。文泽尔先生。”
吕根曼先生清了清嗓子,将最上层的刀从刀架上取下——他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又将刀架也整个地取了下来。
吕根曼先生将黑檀木刀架放在矮方桌的中央,略靠近我的位置。接着便想要把左手持着的那柄打刀放置上去: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吕根曼先生几次都没能将刀背放入那两处木质裹绸的夹口里面(虽然想帮帮这位老人,但可惜在日本刀收藏的实践方面,我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外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正确地握住一把刀:因此也只好在一旁看着了)。
在一次险些的滑落之后,这柄刀总算是在刀架上重新找回了平衡。吕根曼先生此刻已经累得够呛,呼吸又一次变得急促起来:
“?咳。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放一把刀都要这么半天呢!?咳。”,吕根曼将刚刚取刀用的大块白绸丢到桌上,整个人又坐回到我的面前,不住地喘着气。
外面的葛蓓特女士也听到了他的咳嗽声——她拉门进来,递上了一杯清水。吕根曼先生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桌上,喘气声慢慢地缓和了:
“?年轻人,赌的内容很简单。”,吕根曼的声音稍顿了顿。
“?说出这把刀是哪个流派的作品。如果说不出,就请马上离开,以后也别再来了?”
“如果我能说出呢?”
“?那么,我当然愿意协助你们对于那个案子的‘重新审视’了,我年轻的警官先生——即使你们的那些啰嗦问题,我已经不厌其烦地回答过很多遍。咳?”
“时间是一小时,?咳。我就在隔壁的茶室。如果你知道了答案,可以马上过来见我;如果时候到了,也就不用来和我道别了——罗德会送你出去的。?咳,年轻人,认识你很高兴呢。”
吕根曼先生离开了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