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家,便打电话给康寿延,告诉他,白萍感染了鼠疫。
一挂电话,康寿延、这里轱辘多两人就从公司赶回来,一起在家里消毒,翻找鼠类。
到了下午,纽约卫生局的人也来到家中检查。这时,我才知道鼠疫的可怕。
康寿延告诉我,鼠疫在历史上曾经多次爆发。中国有,国外也有。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十四世纪的欧洲。短短几年时间,欧洲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鼠疫。估算其死亡人数,超过了两千五百万人。
根据当时的记载,欧洲到处是荒芜的田园无人耕耘,洞开的酒窖无人问津,无主的奶牛在大街上闲逛,当地的居民跑得无影无踪。
后来人们才发现,这一切的源头来自对猫的歧视。
当时,欧洲教会认为,猫是魔鬼撒旦的化身。他们觉得,猫在夜间发出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还有那夜里闪闪发光的猫眼睛露出凶毒之意。
在教会的大力宣称下,人们开始像对待势不两立的仇敌一般,大肆捕杀猫,导致欧洲的猫几乎灭绝。
而同时,失去大天敌的各种鼠类开始疯狂繁殖。
某种平衡一旦被突然打破,往往带来的是难以预估的灾难。
仅仅过了几年,恐怖的鼠疫爆发了。
听了康寿延这番话,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深深为白萍担忧。
“你不用担心,现在的医学技术早就不是十四世纪的欧洲可以比拟的。大医院都有可医治鼠疫的血清。
再说了,我们家及周边也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或许,白萍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
我听了,略微安心一些。第二天,康寿延、这里轱辘多夫妻两人和我父母陪着我,一起去见约翰医生。
他告诉我们,白萍确实是感染上了鼠疫,至少要在医院接受十五天的隔离治疗。
我急忙问道:“我妻子的情况怎么样?有把握治好吗?”
约翰医生沈默了几秒,答道:“自从鼠疫血清发明出来后,鼠疫的治愈率确实提高了很多倍。
但是,雷先生,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医院不是包治百病的。特别是鼠疫,关键在于病人的免疫力。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我不禁黯然,却又无可奈何。
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后,我便塞了十几张大面额美元给他。约翰医生推辞不要,但我还是放在他办公桌上,并起身离开。
在护士索菲亚的带领下,我们终于在玻璃窗外见到了白萍。她已从昨天的病床搬离,现在住在一栋四层楼里。
这栋楼里,只有七个病人,全是感染了鼠疫的。每个人都单独住一张病床。
而这栋楼里的医护人员全都戴着口罩、手套,尽可能地减少与病人的接触。
索菲亚推门走进去,远远喊了白萍一声,她便转过头来,透过玻璃,看见了我,露出宁静的笑容。
白萍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只是脸上戴着很大、很厚的口罩,把整张脸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
我们就这样微笑着,隔着玻璃,远远地相视许久。遗憾的是,无法用语言交流。
但很快,我在第二天起,就找到了和白萍沟通的方式——通过索菲亚相互传递纸条。当然,索菲亚也没有白干,我给了她钱。
通常,我递给白萍的纸条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而她通过索菲亚传出来的纸条上只有几句话。
上面的笔迹也不是白萍的,而是索菲亚替她写的。其内容大多都是想吃什么啦,想看什么书之类的。
即便这样,只要每天能看见白萍的笑脸和索菲亚递出来的纸条,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过了一周之后,白萍就笑不出来了。她颈部的淋巴结肿得非常厉害,导致她的嘴巴张不开。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明亮了。
虽然,索菲亚她们已经将白萍的床位稍微挪动了一下,让她一睁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我。
可到后来,白萍常常是看了我一会,便闭上了眼睛。一会,索菲亚便走出来,告诉我,白萍她累了,需要休息,让我先回去。
这时候,我会强笑着,问道,“她的纸条呢?”
“今天没有。白姐姐说,等过几天,再让我写一段长的给你。”
索菲亚也在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她今天,有没有说,想吃什么?”
“也没有。”
我点点头,便慢慢走了出去。
记得刚开始几天里,我一天能收到索菲亚递出来的纸条,有四、五张。如今,三天过去了,我一张纸条也没有收到。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整晚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我来到了窗外,看着白萍。可她一直躺在病床上,侧身睡着,一直不动。
我站着等了很久,她都没有转身过来,看我一眼。
这时,索菲亚走了出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玫瑰花”三个字。
“白姐姐今天早上说,她想看玫瑰花。如果她醒了,看见你买回来玫瑰花,一定会很开心的。你知道曼哈坦花市吗?那里有。”
“知道,知道,我去过。现在就去。”
我突然发现索菲亚的眼睛有点红红的,便问道:“你眼睛怎么啦?”
“没什么。你快去吧。曼哈坦花市离这,有点远。”
“好。”
加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终于看到白萍通过索菲亚递来的纸条。这让我很高兴,便急忙出去买花。
曼哈坦花市,我并不陌生。
来到美国的几年时间里,我常常陪着白萍去逛曼哈坦花市,这是纽约最大的花市。
白萍最爱的便是一种叫做卡罗拉的红玫瑰。这个季节正是卡罗拉玫瑰盛开的时候。如果白萍看到,确实会很高兴的。
一想到这些,我便加快了速度,因为正如索菲亚所说的,花市很远,在城市的另一头。
中午的时候,我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束,赶了回来。娇艳的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小水滴。
我一路小跑,走上二楼。眼前的一幕却让我的心沉下来,捧花的手微微发抖。
我父母,康寿延、这里轱辘多四人全来了。走廊里,每个人都哭红了眼睛。
我慌张地快步走到窗前,却看不见白萍。连她的病床也不见了。
“小萍呢?”
我一开口,眼泪就流出来,心跳得很厉害。
康寿延抱住我,悲伤地说道:“白萍她,她病逝了。”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突然一黑。耳边,所有声音也都消失了。
……
当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只觉得心头隐隐发疼,全身乏力。
在床上缓了一会后,我抹去眼泪,推开门,走到楼下大厅。我父母,康寿延、这里轱辘多四人都在。
大家沉默无语。我母亲和这里轱辘多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康寿延看见我下来,便上前拉着我,直到我坐下。
许久,我问道:“白萍,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康寿延答道:“十一点半左右的时候,医院分别给公司和家里打电话,让我们赶紧过去。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白萍,她已经去了。医院记录的去世时间是七月二日十一点四十九分。”
我低下头,想了想。十一点四十九分,那时我已经买好了玫瑰,正在路上。要不是那十字路口发生了车祸,堵了很长时间,或许……
“她人呢?”
“约翰医生让我们看了她最后一眼后,便让医护人员穿上密封的衣服,把她连人带床推去火化了。”
“为什么医院不等我回来?”
我突然愤怒了,咆哮起来。
“这不是医院的意思,是她的遗愿。”
“她的遗愿?”
我有点疑惑起来。
“约翰医生说,她昨晚就大量出血,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已经不太行了。可能是回光返照,今天一早,她突然醒来,吃了些稀饭,还和护士索菲亚说了一些话。
她说,不希望让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你知道吗,白萍她的皮肤,她的脸全都……”
说到这,康寿延突然哭了起来,引得我们四人也哭了。
许久,我父亲给我递来一条毛巾,替我拭去眼泪和鼻涕。
“白萍是我们家的好媳妇。但事已至此,你也要看开一点。我想,白萍九泉之下,绝不想看到你一蹶不振的样子。”
我忍住悲伤,站起来,抱住父亲,说道:“爹,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生活下去的。”
“你饿了吧,娘给你热下饭菜。”
“好。”
那一晚,他们四人一直陪着我。我吃饭时,他们陪着;我发呆时,他们也陪着;直到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