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手帕轻轻擦去我的眼泪。谭嗣同顺手,就将湿透的手帕,塞在我衣兜里。
“快走吧,他们快到了。”
现在,轮到他劝我了。
我望向北边,那些巡捕营军士距离我们,不过八十米左右。
突然间,一大筐包子被扔在路上。紧接着,几十个残疾的乞丐从小巷里冲出来,争先去抢路上的包子。
这刚好把三十余名巡捕营军士挡住了,一时间过不来。
我仔细望去,发现纳兰公子也混在乞丐群中,举起两个包子,在那装疯卖傻地喊道:“抢到了,我抢到了。”
啊,我想起来了。那些残疾的乞丐,我曾经见过,在潘家园布粥的时候。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整条街挤得满满的。
那些巡捕营军士终于忍不住了,有几人举枪朝天,鸣起枪来。
人群开始发出尖叫,四处散去。
“走!”
谭嗣同一把抢过我手上剩下的半袋书,用力推开我。
紧接着,他跃上一个高台,一边把《告国民书》扔向人群,一边喊道:“今日之中国,救亡图存之路,唯有变法!”
我望着他,眼角又忍不住溢出泪花。
“我们走吧。”
师父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他来到我身边。
师父看着高台上的谭嗣同,沉痛地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今天,嗣同选择了赴死;而我们还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说完,他拉着我,穿梭于人群中。
等走远了,我回头看。
只见已经有几名军士也上了高台,持枪指着谭嗣同。而他依然在笑,用力将书袋子抛向高处。
恰逢秋风刮过,托着那些《告国民书》在空中轻盈地飘浮,如同蝴蝶起舞,最终缓缓落下。
当我再次回头看时,高台上却出现了纳兰公子,且只有他一个人。纳兰公子依旧拿着那两个包子,出神地朝北边眺望。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除了四处打探消息,并无事可做。
可任何消息都没有,连正常的审讯也没有,谭嗣同他们仿佛消失了。
到了九月二十八一早,噩耗突然传来。
大街小巷上贴满公告,今天午时,将要斩首谭嗣同、杨锐、康广仁、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六人。
公告上没有写罪名。
未讯而刑,未罪而斩。
听到噩耗时,我和康寿延在房间里抱头痛哭。
将被斩首的六人里,一个是我的挚友——谭嗣同,另一个是他的堂弟——康有仁。
事到如今,无计可施。
师父、纳兰公子、我、康寿延还有大师兄和二师兄,早早就来到刑场,为他们送行。
这行刑的地点正是三天前,谭嗣同被捕的菜市口大街的十字路口。
原先供商贩们临街摆摊的空地上,搭建起了临时的法场。
一会,谭府的陈管家和两个仆人也来到我们身边。
我们还各自用马车拉了一口棺材,一口是谭嗣同的,另一口是康有仁的。
不久,又有四群人先后来到。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带着棺材,想必是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四位的家人。
大家的眼眶都红红的,泪眼相望无语。
陆陆续续,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菜市口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当中,有人朝我们投来怜悯的目光。但绝大部分人都朝北边望去。
有的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生怕看不到;有的双手抱胸,嘻嘻哈哈地与旁人议论着。
“嘿,老四,这几个人听说还是大官,是犯了什么事,要掉脑袋?”
“啧啧,王力,你没看报纸吗?”
“老四,你真会开玩笑。斗大的字,我会写的,不到二十个,看什么报纸。”
“也是。他们就是要改变祖宗之法的那帮人,结果惹怒了老佛爷。呵,变法?能有好果子吃吗?”
“哦,他们就是要废除科举的那帮人,老先生们口中的康贼一党?”
“没错,他们想要改变的地方很多,可不止是废除科举。三爷,我听说他们还取消了旗人特权。您可是正黄旗的。这下子,老佛爷可算是为你们旗人出了一口气了。”
“嘿嘿,老祖宗之法岂能变,一群胆大妄为之徒居然要学洋人那套。我还听说,老佛爷很快就要恢复旗人特权了。”
“是吗,那先恭喜三爷了。”
“同喜,同喜。”
旁边的议论声犹如钢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我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那三人一眼。三人知趣地闭上了嘴巴,转过脸去。
“来了,来了。”
随着人群骚动,北边走来两列看不到头的军士队伍,把看热闹的人群隔开来。个个手持洋枪,戒备森严。
接着,六匹马各拉着一辆囚车,缓缓朝法场而来。
渐渐,囚车近了。第一辆里面关押的正是杨锐,紧接着是林旭、康广仁、刘光第、杨深秀、谭嗣同。
谭嗣同缓缓转头,在人群中寻找着。
终于,他和我的视线相撞在一起。
我眼睛湿润了,突然想起那晚在法华寺,和袁世凯约定的事情。
今天刚好是九月二十八日。
按照原先计划,慈禧和光绪皇帝会带着一帮大僚,去天津小站阅兵。然后,我们在袁世凯的新军兵营里发起兵变。
然而,事与愿违。如今,大势已去。
谭嗣同朝我微微一笑,突然朝人群大声喊道:“今日之中国,救亡图存之路,唯有变法!”
其余囚车上的五人亦微笑着,一起喊出同样的口号。
那声音顿时压住了围观人群的喧杂声。
可是,全场仅安静了片刻,很快又鼎沸起来,就像一大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他们六人被押至法场,从囚车上放出来,分别绑在六根木桩上。
监斩官——兵部尚书刚毅从棚子中走出,缓缓来到他们六人面前。
“午时将至,诸位还有什么遗言?”
听到刚毅的问话,五人皆讥笑。
刘光第则大声问道:“你们口口声声都说,遵祖训、守祖制。请问,未加审讯就行刑,遵循的是哪条祖训。
还有,我朝祖训明确,后宫不得干政。请问,太后囚禁陛下,垂帘听政,又是何解?请大人明示!”
“放肆!即刻行刑!”
刚毅闻言大怒,拂袖离开。
刽子手和三名助手走来,从杨锐开始行刑。
随着人群一声尖叫,杨锐大人的首级已经被砍了下来。
这场面,我已不忍看,但又不得不看。
“广仁,广仁。”
康寿延嘴里念叨着他堂弟的名字,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微微发抖。
一会,五人已被砍头,只剩下谭嗣同尚未行刑。
当刽子手朝他走去时,谭嗣同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大笑起来,喊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言毕,他闭上了眼睛。
当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时,我再也不敢看,也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小时候在谭府一起读书的场景;想起和他游历澳门等各地,结识了不少的朋友;想起他和李闰新婚的样子;还想起……
许久,师父叹了口气,说道:“走吧,去给嗣同收尸吧。”
我才睁开眼睛,拖着麻木的双腿,跟在师父后面。
耳边又传来各种声音,有议论声、哭声,甚至还有鼓掌声,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当师父捡起谭嗣同的首级,放入棺材中,和他的身子拼装在一起时,我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呕吐起来,全身发冷。
这种极其难受又浑身无力的感觉,持续了很久,才缓和过来。
我慢慢站起来,看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走了大多半。
师父他们已将谭嗣同的灵柩放上了马车上。
正当我们准备离去时,有几个人噙着泪花,小跑过来,把一朵朵白花放在谭嗣同的灵柩上。
接着,又有十几人跑来,献上白花。还有人对着谭嗣同的灵柩磕了一个头,才离去。
不远处,杨锐、林旭、康广仁、刘光第、杨深秀的灵柩上,也是如此。
这些放在灵柩上的小白花,在那一地腥红中非常醒目,点缀出少许洁白。
献花的人虽然不多,但他们脸上都是悲痛的神色,和那一大群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的看客们截然不同。
一股暖流突然从心中涌起。
我忍不住抬头仰望天空,眼泪再次肆意地从脸颊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