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贵公子的身姿终于出现——没有派预告艇,唐·胡安的旗舰突然驶入墨西拿港。
夕阳就要在对岸的山峦中落下,海峡的傍晚风平浪静,在一片金黄色的光辉中,舰队到达。
科隆纳和威尼尔都没有时间让港内舰队列队迎接总司令官的船舰进港。尽管如此,还是从陆上传来了迎接的礼炮声。也许是想要一睹总司令官真容的好奇心使然,在急忙出迎的船上,教廷和威尼斯的高官们都聚集到船头,注视着逐渐靠近的极其豪华的舰船。船头上站着的青年就是唐·胡安。
身材高挑,即使金色夕阳从他身后照耀,人们仍能辨明年轻人洁白的皮肤。他有着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的金发。仅从站姿上,就能推想这是一个举止优雅的男人。
青年辨认出左右排列来迎接自己的科隆纳和威尼尔的船,第一次露出微笑。那微笑里充满了只有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出身的人,才能酝酿出的从容和温柔。
港湾里停满了船,甲板上和码头上挤满了等待的人,欢声四起。“唐·胡安”“唐·乔万尼”等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的呼声在狭窄的海峡里回响。对此,年轻的贵公子一直报以极其自然的微笑,举起手回应着。
对以共和制为豪的威尼斯人来说,这是无论怎样也得不到的一种东西。共和制的威尼斯不存在只要露出身姿,就能在人群中间引起某种感情的东西。
威尼尔和巴尔巴里戈,在见到等待了很久终于到达的总司令官后松一口气,同时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层面上,唐·胡安的存在是有理由的。虽然还是存在着这个年轻人能否真正履行总司令官职务的问题,但至少年轻的总司令官的出现,确实让船员和士兵们心中有了光明和真实的前景。
考虑到长途旅行的疲劳,那天晚上连欢迎宴会都没举行。参战各国司令一起出席的作战会议改在第二天召开。
只有科隆纳以副总司令官的身份与唐·胡安进行了一次会谈。这一个小时左右的会谈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根据科隆纳后来寄给教皇的信件推测,会谈的目的是与刚到达的唐·胡安确认所有事项由三位司令官一致同意才能决定的原则。
也许科隆纳凭着只有宫廷人才有的敏锐,开始十分在意与唐·胡安形影不离的雷克埃索斯的存在。这个西班牙人接到腓力二世的命令,作为唐·胡安的顾问跟随其左右,说到底,就是一个监督者。而科隆纳希望两人间的会谈在那个人物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
第二天,即24日,联合舰队在总司令官的旗舰上召开了第一次作战会议。
主持会议的是唐·胡安,威尼斯方面的出席者是威尼尔和巴尔巴里戈,教廷方面是马卡提尼奥·科隆纳和战斗员指挥官普洛斯佩罗·科隆纳,还有萨伏依、热那亚、马耳他等派船只和人员参战的国家代表,以及佛罗伦萨、卢卡、费拉拉、曼托瓦等只派人员参战的国家代表。
雷克埃索斯坐在唐·胡安的背后。西班牙国王给他的密令是,尽可能地推迟联合舰队出发的时间,即使无法再推迟,也要把目的地转向北非。
第一次作战会议在确认军舰的数量、乘员数目等事项上花了不少时间。西班牙方面的拖延战术在作战会议的第一天就被威尼斯方面注意到了。在返回自己的船的摆渡小船上,威尼尔用怒气冲冲的语调对巴尔巴里戈说:
“一帮比阴阳怪气的马德里的阴谋家更适合当他们的国王的人!”
第二次作战会议决定派遣侦察船。对需要更详细地了解敌方的动作这一点,谁也没有异议。
但雷克埃索斯建议用西班牙的船执行这个任务。对此,威尼尔坚决反对,他提出:我们最了解东地中海。但西班牙方面不同意只派威尼斯船只去侦察的方案。最后决定采用由科隆纳提出、唐·胡安赞成的折中方案:派出舰长为西班牙人,船员队长为威尼斯人的侦察船。
在这种情况下,连日召开的作战会议的进展不得不放缓。语言也成为拖累会议进展的因素。
因为西班牙人用西班牙语说话,不懂西班牙语的威尼尔需要翻译。虽然科隆纳可以担任翻译,但威尼尔不相信被视为西班牙派的罗马贵族的翻译。因此,虽然说得不太好,但能说西班牙语的巴尔巴里戈在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之间切换,使得双方能够沟通。
没有翻译也不是完全不能沟通,毕竟无论是西班牙方面还是威尼斯方面,相互间多少都能说一点对方的语言。尤其是愤怒的言辞,不知为何,即使不翻译,也能立刻相互理解。
9月2日,由奎利尼率领的来自克里特岛、由60艘战船组成的威尼斯第二舰队进入了墨西拿港。同一天傍晚,从热那亚启航的22艘多里亚的舰船进入墨西拿港。第三天,圣克罗齐侯爵率领的南意大利舰队也终于到达。
这样,预定的全部舰只都已抵达。在总司令官旗舰上举行的作战会议上,马可·奎利尼、吉安德里亚·多里亚这些在地中海连土耳其海盗都知道的人物坐在了一起。作战会议有这样两位老练的海军将领在,许多具体事项终于可以逐一决定了。但唐·胡安的顾问雷克埃索斯却坚持要等侦察船回来。这并非没有道理,于是下面能做的事只有等待。于是,各将又过了无所作为的4天。
只有威尼斯的指挥官们为了随时都能出港,没有使用墨西拿市提供的住宿,一直在停在港口的船上寝食。然而,现状是连出港日期都无法确定,他们处于如承受永无终点的拷问一样的状态中。
威尼尔的愤怒即将爆发,副官们虽因威尼斯的立场不能任由他这样爆发,但感情上跟他一样都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法马古斯塔守军已坚守了一年,现在要塞依然在威尼斯人的掌控下。但要求守城军坚持更长时间就太残酷了。而在联合舰队上赌上全部力量的威尼斯,已没有向塞浦路斯提供援军和物资的能力。
不仅如此。威尼斯几乎将海军的全部力量都转移到了墨西拿,所以处于无防备状态的希腊近海区域,几乎等于让土耳其的力量任意行动。
在从君士坦丁堡南下的土耳其舰队里,承担先锋任务的海盗乌尔齐·阿里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
克里特岛的港口中,干尼亚和雷提莫被掠夺,甚至连科孚岛港口的一部分也被烧毁。此后,沿亚得里亚海北上的乌尔齐·阿里不断袭击达尔马提亚地区沿岸的威尼斯基地,掠夺了柯佐拉的岛屿。
柯佐拉位于亚得里亚海的中间。威尼斯本土也以防万一加强了防备。不久,有消息称土耳其舰队主力也正在接近这一地区。在这种状态下,要把好不容易招募的5000名战士送到墨西拿去几乎成了梦幻。如果强行运输,那么在离开亚得里亚海之前,他们就可能成为土耳其舰队的饵食。
这些情报,也逐一报给在墨西拿的威尼斯舰队。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唯一能期待的就是作战会议的决定。
9月7日,期待已久的侦察船终于归来。按威尼斯方面的主张,西班牙舰长与威尼斯队长分别报告。
威尼斯方面并非多心,因为两人的报告内容,几乎可以分为悲观和乐观两种。
西班牙舰长的报告内容如下:
由200艘军舰及百艘运输船组成的土耳其舰队,从科孚岛转向勒班陀。
在出席作战会议的人中,不熟悉东地中海的西班牙人及其他国家的人,此时是第一次听到“勒班陀”这个地名。威尼斯人必须为各国介绍勒班陀近海的情况。
威尼斯队长的报告内容如下:
状态相当良好的加莱舰150艘,其他小型运输用船约100艘是目前土耳其舰队的实际配置。炮火武器方面,土耳其舰队相对较弱,与威尼斯舰队相比相差一个级别。另外,封锁作战貌似成功的乌尔齐·阿里的舰队为与主力会合正在南下中,但其规模和在勒班陀停泊的船的数目不明。
作战会议的大多数参会者似乎更注意倾听威尼斯队长的报告。虽只知晓目前的状况,会议还是决定举行阅舰式。
9月8日,在墨西拿港口,联合舰队所有舰船参加了阅舰式。
所有能进入战斗状态的舰船被挑选出来列队,总司令官唐·胡安率全体高官乘坐加莱舰在队列前缓缓驶过。
203艘加莱舰、6艘加莱塞炮舰、50艘被称作福斯塔的小型加莱舰以及30艘用于运输的大帆船参加了阅舰式。所谓福斯塔,是后来成为护卫舰的词源的一种船,有张三角帆的两根桅杆,需要30名划桨手,配置10名船员,是传令和侦察用的快速船,一般各部队配备两艘。
参加阅舰式的各艘舰船上,船员和划桨手自不必说,战士也与出征时一样全体上船。各艘船上飘扬着各种各样的国旗和家徽旗,从教皇的外甥到普通兵卒,所有参战者身披甲胄或战斗服,持武器在甲板上列队。
当唐·胡安的船通过时,列队人群不谋而合地喊起了口号。在南国的蓝色天空下,在接近深藏蓝色的南海上展开的阅兵,一定让参加的人们激动不已。这种场面,对年轻的唐·胡安来说刺激更加强烈。
唐·胡安的内心在逐渐改变,以阅舰式那天为界,达到了其意已决程度;但贯彻腓力二世的意图,一刻也不离开总司令官的两个西班牙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变化。雷克埃索斯过于相信国王赐予自己的地位,而唐·胡安专用的告解神父弗朗西斯科则过于相信自己的神所赐予的立场。
然而,在26岁的年轻人心中,比起在西班牙被异母兄长竭力灌输,在去往墨西拿的海路上,两位亲信持续说教的西班牙国家利益,自己的心中燃烧起的名誉心占据了上风。
只是,代为贯彻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意图的,不止这两人。受国王雇用、指挥王国舰队的热那亚人海军将领多里亚也在其中。
在阅舰式的第二天召开的作战会议上,多里亚首先要求发言。
多里亚还很年轻,只有32岁。他的名字“吉安德里亚”本身就意为安德里亚二世或小安德里亚,自20岁继承著名海上雇佣兵队长身份,至今已有12年。
这个人肥胖矮小,与到了90岁仍像黑鹰一般的伯父一点也不像。大概是因为耻于年纪轻轻就秃头,他在战场上从不脱头盔,平时也不脱帽。但在唐·胡安面前,他还是脱帽以示尊重。这个热那亚人以雇佣兵队长之职,拥有自己的军舰、船员和战士,被不是海运国家的西班牙雇用,实际上承包了西班牙的海军。
对他来说,战斗不仅是为了胜利。因为战斗是自己的职业,死了一切就结束了。而且,西班牙国王还给了他密令。他在作战会议上的发言主要有以下两个要点。
第一,威尼斯舰船的战斗人员数量极其不足,这样与土耳其对抗,战胜的可能性很小。
第二,已经是9月中旬,这个时间为寻找敌人而出港已经太晚。
威尼斯舰只的战斗人员不足问题,是西班牙方面喜欢指出的弱点。因受前一年疫病的影响和5000人被困在国内,威尼斯的人员确实少。西班牙的舰船每艘有200名战斗人员,而威尼斯的舰船比之少80人左右。
威尼斯方面虽反驳说,划桨手也是自由民,他们在威尼斯的船上可以转化为战斗人员,但是在加莱舰之间的海战中,这种理由并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
但对于十分着急的威尼斯来说,连花费时间讨论这个问题都觉得很可惜。威尼尔虽然不同意,但也只能接受唐·胡安的建议。
唐·胡安建议将西班牙舰船的部分战斗人员借给威尼斯舰船。这意味着在由共同抱有对威尼斯共和国的忠诚心的威尼斯贵族指挥官,威尼斯市民担任的工程师和船员,以及达尔马提亚的威尼斯基地出身的划桨手等组成的威尼斯军舰的人员中,出现了异己分子。对此,威尼尔到最后也用要统一士气的理由来反对。但秋意越来越浓,为达到目的必须牺牲眼前的利益。
即便解决了这个问题,多里亚还是没有改变对时间的看法。怒上心头的威尼尔站了起来。尽管是王室用船,舰桥上的船舱的天花板还是很低的。个头高于众人的威尼尔站起来,就像要冲破天花板似的。毫不在乎高度的威尼斯老将开始用压倒性的声音吼叫起来:
“那就是说要从头再来一次吗!”
威尼尔在唐·胡安面前也不客气,环视四周后,他以低沉的、像抓住各人的胸口般的声音说:
“有谁想吗?还有谁想继续这种不光彩的状态?”
与会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科隆纳终于开口道:
“威尼尔阁下,发言是自由的。谁都可以发言,但做出决定的原则是我们三人中的两人达成协议后,其余一人遵循。”
威尼尔立即回应:
“这样的话,多里亚没有决定权。”
接着他说,自己主张早点出征。科隆纳则好像被推出去似的,虽心里已有决定,但嘴上仍很慎重,不过他也表示赞成出征。
大家的眼睛一齐朝向坐在中央的唐·胡安。不管唐·胡安如何反对,二对一的结果肯定会决定出征,但从西班牙方面至今为止的态度来看,出现蛮不讲理的言行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而且,总司令官的一票分量不同。
年轻人平时苍白的脸色,从稍早一点开始,渐渐地染上了红色,到站起来时,已经变成了火红。然后,他说:出征!
作战会议因为这句话让人心潮澎湃。威尼斯的海军将领们心里都在重复:终于决定了!
26岁的年轻人无法忘记这一点:率领由200余艘舰船组成的大舰队的是自己。随着这个想法扎根,接着涌现的豪情就是:也许就此可消灭近40年来如地中海霸主一样恣意妄为的异教徒土耳其人。这种豪情点燃了年轻人的心。
第一次见到被称为加莱塞的威尼斯新型船的伟容时,唐·胡安心中激动不已——简直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要塞。不用一下由这些船组成的舰队,留到下一年?这能是件好事吗?而且,由于自己是私生子,也没有什么可以保证留到明年的。年轻人决定赌在今年。
在年轻人燃烧着的心灵前,两位亲信如宗教法庭法官审视自己的态度,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一旦决定出征,之后的具体事情不用他操劳,自然会定下来。
出征的日期定在9月16日,因为那天对基督教徒来说是神圣之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