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并非不具备看透真相的眼光,而只是往往会把心中的希望看成真实本身。接到威尼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巴尔巴罗的报告后,威尼斯政府的应对措施正反映了这种盲目性。
威尼斯不缺情报,也不缺正确客观地把握这些情报的意志和能力,但共和国首脑机构的反应依然很难说是迅速的。
威尼斯外交和军事的决策机构——元老院,对巴尔巴罗报告的判断产生了分歧。一派认为土耳其已决定进攻塞浦路斯岛,战事迫在眉睫;另一派则认为,这只不过是土耳其以提高贸易收费为目的的一贯伎俩而已。
共和制以表决的方式来决定一切。如果元老院无法做出决定,那么拥有秘密决定权的十人委员会也会被缚住手脚。这样的状态下,十人委员会仅做出了两项必不可少的决定:雇用援救塞浦路斯岛的陆军,将国营造船厂的生产能力提升至极限水平。
针对国营造船厂的调整,十人委员会设置了由三名贵族组成的特别委员会,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被选为委员长。
巴尔巴里戈打心底里乐意接受这个任务。这也是他最终没去维琴察的别墅度假,一直留在威尼斯的理由之一。
早上他乘自家的贡多拉从大运河沿岸的家通勤至国营造船厂。他的船被赋予特权,可直接进入造船厂内。
上午他花了很长时间与技术部的技师长们讨论业务问题。船厂的主要业务是建造军舰,因此上午的讨论集中在船只结构的改良上,其中一例就是在船首向前突出的船头上安装前端锋利的铁棒,用以撞击敌船船腹,这要求铁棒尖锐且强度高。
装桨、安置大炮的“加莱塞”帆船是加莱舰的变种,其大炮安装的位置还需要仔细研究。这种新型舰只当时只有威尼斯海军拥有。
他与技师们一起在船厂内用午餐。技师和工人们早上就把午餐带来,而巴尔巴里戈的午餐是临近中午才从宅邸送来的。
每天午饭后,他会去女人家,带上从学校回来吃完午饭的少年,回到造船厂。从造船厂到女人家的路程不远。下午的工作是一边巡视建造中的舰只,一边与技师们讨论问题。对一个10岁的少年来说,跟着大人登上船或在船内参观是件很愉快的事。脸颊还很稚嫩的少年跟在巴尔巴里戈后面到处转,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少年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着个头很高的巴尔巴里戈,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
伴随着晚钟声响起,巨大的造船厂也安静了下来。巴尔巴里戈沿着威尼斯的街道步行回家,顺便把少年送回家。这段路的长度约是威尼斯中心街道长度的一半。这已是他每天的惯例。
偶尔,少年的母亲会留下他共进晚餐。这样的晚餐让人联想到母子两人日常的俭朴生活。但与饮食的简陋相反,餐桌上母子俩的举止优雅得体,大贵族的餐桌上也难见这等品位。
随着这样的机会的增加,巴尔巴里戈开始了解以前全然不知的一些情况。
女人名叫弗洛拉,成长于佛罗伦萨的望族,她的姓氏连巴尔巴里戈也有所耳闻。后来,她被作为威尼斯大使的秘书而逗留在佛罗伦萨的丈夫看中,婚后移居威尼斯。老女佣是她的乳母,结婚时就跟着她,一直到现在。后来儿子出生于威尼斯。
比起与别国的女人结婚的长子,她的公婆更喜欢娶了威尼斯贵族的女儿为妻的次子。在长子去世后,次子一家与公婆住在了大运河附近的宅邸里,弗洛拉母子不得不搬出去租房子。
尽管如此,想回佛罗伦萨的老家也回不去了。少年是威尼斯贵族的嫡子,到20岁,就会有共和国国会的议席,30岁就具有被选为元老院议员的资格。
而远在佛罗伦萨老家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女人的哥哥继承了家业。女人用把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佛罗伦萨市内的房子和郊外的别墅卖掉后得到的款项,和结婚时带来的嫁妆钱买了国债,和孩子靠着利息生活。在威尼斯共和国,战死者如果是贵族,政府不会给遗属颁发年金。
但从女人身上看不出被拮据的现状压抑的迹象,她用坚定的语调说道:现在只考虑把儿子培养成一名合格的威尼斯市民。随后,女人很快地换了一种轻松的表情说道:今天看到儿子很兴奋、开心,我太高兴了。多亏了您,太感谢了。
弗洛拉是一个无论何时见到都看上去举止典雅、坚毅的女人。但有一次,巴尔巴里戈说出的话,让她神色骤然发生了变化。与其说是变化,毋宁说终于撑持不住了。
“远远地眺望,在海上英姿飒爽地破浪前进的舰只,无论哪艘,看上去都是完美无缺的。但即使是这样的船,有时也需要进港停泊、休息,修理已经疲劳的部位。港湾,对任何船舶都是必需的。”
这话是在晚餐后移步至会客室时说的。少年和老女佣都不在。两人在暖炉前坐下,房间里只有暖炉中柴火燃烧的声音。
弗洛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巴尔巴里戈,听了这话,瞬间眼泪渗出,充满了眼眶。溢出的泪珠变成一线泪水,从女人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女人无声地流着泪,眼泪一时停不下来。巴尔巴里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女人的双手。不过,这次,两人的手没有马上放开,就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隔了一会儿,男人静静地吻了一下被眼泪沾湿的女人的手。他的唇边留下一丝咸咸的味道。
男人找了一片港湾。为了与女人见面,他租了一套小房子,差不多位于造船厂与她家的中间位置。因为离市中心很远,不用担心有人看到他。因商务活动访问威尼斯的外国人很多,为给这类人提供住处,这种租赁房在威尼斯有很多,找一套不用花费多少力气。这是一套有独立入口、两个房间的很小的房子。
巴尔巴里戈知道,弗洛拉的家对她来说很难成为休憩的港湾。虽说只有儿子和奶妈的三口之家有三层楼,但远不是能称得上宅邸的房子。而且,还有一种心境上的问题——在那个家里,弗洛拉不能摆脱作为母亲的心境。
男人给她钥匙时,什么也没有说明,只告诉了她地址、日期和时间。
在环视一周就能把房里的一切看遍的小房子里,巴尔巴里戈等待着。他想,她也许不会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像平时的他,而是变得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种略显胆怯的钝音,像是在把不熟悉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里。他走到了入口。门从内侧打开与从外侧打开几乎是同时的。打开的门的另一边,站着女人。
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把女人拥入家中时,弗洛拉就像一艘收起帆的船滑入港口的入口,自然地将自己的身体投向了男人的手臂。这个女人需要我。这是巴尔巴里戈心中涌现的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