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暗哑的嗓音打破了屋内旖旎,陈呈忙应了声,却并未上前,而是将银丝一端交给一旁侍候的婢女。
他本就乘坐御驾后方马车中,听闻召唤一刻不敢耽搁,几乎是前后脚便入了屋内,虽被屏风格挡,可方才那一番天子柔情低哄,缠绵,却清晰入耳。
百姓无福观见圣颜,然前朝后宫谁人不知当今天子温文儒雅之下的冷漠难近,后宫佳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哪一个都是顶顶尖的人间绝色,可哪一个都不曾得到过天子另眼,似方才这般柔情更是从未有过,更罔论冷情如天子,如此纵情之刻?
幸而早在这女子被留在圣驾旁时,他便料到会有今日,天子内眷,便是太医也不得轻触。
陈呈心中千思百转,却不碍他沉心诊脉,且她的脉象他已极是熟悉,发热不是大事,重在她染药瘾在身,是以用药上便要极为谨慎,
思忖过后,他放下手示意侍女收线,边稳声回道:“回主子,姑娘药瘾固体身气虚弱,乃邪风入体之急症,好在主子暖护及时,又喂下姜汤暖身,姑娘现下表症稍解,在下这便拟了药方加以驱寒巩固,请主子放心。”
一碗姜汤入腹,冰麻的身骨确有缓解,模糊的说话声传来,安若朦朦胧费力半睁开眼,却还没有焦距又疲倦的垂落下来,头中昏昏沉沉,却不再像方才那般冰冷沉重,身上有暖意回笼,只感觉到似是有疲惫过后的慵懒,
紧绷的身体不由放松下来,却还紧紧依靠在热源传来之处,后背处有力道适中的温暖轻拍抚慰,安全可靠之感由着这拍抚从四面八方将她紧紧包围,妙丽的眉宇间越见舒然,但又似是不安的频频扇动眼睫,却睁不开来,极淡极淡的皱了下眉,才乖巧的平静下来。
直到浓浓的苦涩味忽然蹿入鼻息意识,安若立刻眉头紧皱,闭着眼便自动远离躲避,然无论她如何躲,那苦涩都如影随形,勾得她空荡荡的胃腹不堪其冲,猛地睁开眼,洁白剔透的瓷白汤匙里,还散发着袅袅白烟的棕黑色汤药赫然入目。
“这回可是醒了?身子可还冷着?”
含着关怀宠溺的温醇嗓音自发顶忽而响起,安若反射的抬起头,便将他一张比咫尺稍远的俊美轮廓纳入眼中。
宗渊对她大胆望来的目光并不在意,而是将汤匙丢开,信手端碗在她脸前晃过,见她鼻尖轻皱不复殷红,但肿翘的双唇抿了下,那殷红之色便一闪而逝,深眸幽暗,轻笑道:“可是怕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待病好,日后便再不必吃苦。”
安若呆呆的望着他,无意识依言启唇,直到口腔被厚重浓郁的苦味充斥,她猛地睁大了眼,理智瞬间回笼,也才意识到二人此刻离得如此近,且姿势如此亲密,
她想都没想便要远离,却又猛地惊觉自己的双手竟然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整个人更是以一个极为柔弱攀附的姿势靠坐在他怀中,
后背至腰间直到小腹,更是被一条灼热的臂膀与大手牢牢环住,口中含着的苦药随着她的吃惊吞.咽入腹,直白的苦味激得她整个人都颤栗了下,冷白的脸更是生动可怜的皱了下,
安若闭了闭眼,将苦味反冲上来的恶心压下,蓦然松开攥紧的双手,垂下眼眸,一手扶额,一手扶在腰间的手臂上往外推,就要起身离开,
可她忘了自己身体虚弱头中昏沉,甚至都还未与他衣体分开,只是头中一晃便又无力栽了下去。
扑了满怀的柔软馨香,让宗渊方才再次因她推拒而波动的心思略缓,垂眸看她似害羞一般细指扶头,埋在他颈下娇弱细喘的模样,胸膛震动,轻笑出声:“可真是个急性子,”
说时已抬手来到她的额角,力道适中的揉捏着,
安若此时头疼欲裂,对他亲昵的动作无心也无力推拒,等那一阵翻江倒海的眩晕过去,冰凉的手指忽地抓住不知疲倦抵额揉动的手指,一点一点将其拉下,身子也自他怀中直起,
虽还是与他依偎坐着,但已将距离拉开,二人虽在同一方床榻,姿势亲密,可她脸上却不见羞涩,冷白面上更是一片客气疏离,黑亮的眼中虽还有朦胧潮汽,却没有半分暧昧勾缠,
不见润泽的红唇勉强勾起,“多谢大人照顾,舟车劳顿又累您不能休息,实在愧疚,我现已没事,请大人快快回去休息吧。”
说罢她便探手放在榻上,撑着身子慢慢移开,又动作缓慢在床边坐下,身形摇晃间忙一手扶着床栏闭眼忍过,
有心想自己动手将剩下的汤药饮下,可她实在无力,便只能借着他的手皱眉饮下,凉指擦了下唇上汤汁,朝他看去,颌首道了谢,便有意无意困倦阖眼,无声催客。
从她抓住他的手开始,宗渊便看着她平静疏离着一点一点远离他,顺着她的意松手,任她坐到一边,看她手抖的端不起碗时为她端去,到她现在这般客气疏离的送客,他都看在眼中,明在心中。
甚至此刻他也体贴她的不适站起身来,垂眸对睁开眼朦朦看来的女子淡淡一笑,“你身子不适叫下人守夜候着,有什么事就叫她们做。”
---
陈呈的方子见效很快,安若蒙在被子里热得如被火炙,可下一瞬又因药瘾发作而瑟瑟发抖,头中昏沉却大大减轻。
但热一阵冷一阵的折磨却依旧让她不适到极点,身体的不适又极大放大了她的脆弱,尤其现在一人独处,便越觉得空.虚,难受,无助,委屈,茫然,
浑身更是如被蚁嗜,刺痛,恶心,如跗骨之蛆甩不掉,赶不走,这种负面的情绪统统化作了愤怒,绝望,暴躁。
血液周流的身体虽还虚弱,但已恢复了些力气,她猛地掀开被子不顾自己衣衫湿透,有恙在身,径直翻身赤足下榻,
“姑娘,您还病着万万不可乱走动,大夫着意叮嘱您万不能再受了寒气,还请您回床榻歇息吧?”
“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大人交代,您只需说一声,奴婢等来为您做?”
守在屏风外的婢女见她披头散发赤足步出,顿时一惊,初春乍暖之际,气候极为清爽宜人,可这屋里却不合时宜的燃起了丝炭,便连地上也铺上了厚厚的毛毯,
这位姑娘虽还不知天子身份,可只见天子今日一番柔情宠爱,便知日后宫中定会有她一席之地,遂不论是有天子吩咐,还是顾忌她日后身份,自都是十二分的上心,不敢有丝毫怠慢。
安若还是有一分理智尚在的,她虽拒绝回床休息,但没有拒绝披衣穿鞋,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抓心挠肺的想,更是在一时坚强一时软弱中不停拉扯,
胸中盘亘着一团火,一团气,灼灼燃烧,疯狂肆虐,这火无处施救,气也无处可散,憋得她神情痛苦,眉宇躁郁又无助茫然,她只能单手攥着胸口衣服,大口的呼吸,徒劳而漫无目的在屋中乱走,
屋内烛光轻晃,屋外雨声绵密,本该是闲听风雨心舒朗之美事,
安若喜欢下雨天,也喜欢一人独处放空心思静静听雨时的悠闲,可这一刻,她却只觉噪音穿耳,心口急跳,耳膜鼓动,
她将手移到耳边用力堵住,可那雨声淅沥绵延不绝,根本无法阻挡,她的呼吸越来越快,脚步越走越快,也越来越乱,脸上的神情更是快要失控的哭出来,
屋中架上的摆件不期然闯入眼中,她想都没想便快步上前抓起,扬臂,眼看着就要重重砸下,她猛然打了个冷战,淡粉的唇被皓齿咬破,血腥弥漫,那一樽青底繁花争艳瓶终是逃过一劫。
随侍婢女伺候她有些时日,自知她现在缘何如此,若换做她们,哪还管受什么驱使,怕早已备受折磨屈服罢了。
眼下见她这样,有不解,有怜惜,更有些敬意,可她们现在主不主仆不仆,又是宫里多番□□才被有幸挑选出来伴架出行,纵心中可怜,也只是做好眼下本分,不叫她病情加重,伤到自己。
宗渊不在朝中,国事却不曾停下,待一切处理妥当,欲要洗漱睡下时,屋外忽地雷鸣炸响,那一道白光噼啪走过,照亮了一刹天地,尤为这雨中夜色添了抹诡谲恐怖之色,
那一刻,他忽地想起一院之隔的屋内有一卧病在床的可怜女子,女子娇弱多怕惊雷闪电,她虽性韧却也终是女子,此刻本就有恙,人便再脆弱八分,再忽闻惊天雷响,恐怕这时已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