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渊不动声色,优雅颌首:“无关见谅,实话而已。只我本以为右姑娘经此无妄之灾果真如当晚愤慨之言那般,对我朝律法治下心寒失望,不想姑娘心胸开阔,雅量海深。”
后转而说道:“听陈呈说右姑娘不用施针,也不服药,是为何故?”
一听此话,安乐便蓦觉浑身发痒,再次润了润干涸的唇,忽觉口渴,手指轻颤着握住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杯,另一手托在下方稳固,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一饮而尽,
“施针并不解症,只是将症状暂时遏制,等到针效过后,瘾症依旧复发,它只能作为亟需时饮鸩止渴之用,而且若是经常施针,我怕也会跟这药瘾一样对施针止症产生依赖。被关在红宵阁时我曾听里面的人说过,这药除了会让人成瘾,短时内并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且我症状不重,只要不再接触,慢慢自愈即行。”
“话虽如此,染上药瘾之人,长则一两年,短则月余,目前还没有一人成功痊愈,而不少人便自折在求而不得的煎熬之下,你可坚持得了吗?”
察觉他落在身上的视线,安若勉强一笑,语气虚弱,话却坚定:“不想被药物控制成为行尸走肉,就必要坚持,”
她忽地抬眸与他对视:“其实我所知的药瘾一事并不如原大人与陈大夫知道的多,许是屡遭无妄习惯了忍耐,才会看起来比旁人从容一些,但若能于解症有用,我必会全力配合。”
宗渊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将温壶放在她抬手可碰之处,转而说道:“你方才提到的红宵阁昨日已被查封,只是你的户籍并未寻到,你可知是被收在何人手上,你又是如何落在那里?”
安若心中一跳,好在她本就身体不适,面有异色也不会惹人怀疑,她报的是假名,红宵阁里留的是石母的户籍,自然不会找到,
而她赌的就是那里如她一样被困的女子不在少数,为了防止她们逃脱,户籍可能早就被销毁或是藏匿,只要她咬死现在的名字户籍就在那里,与作奸犯科触了大忌的红宵阁相比,她的话自然更为可信,即便怀疑,官府也无从查证。
她轻皱眉头,须臾苦笑了下:“可能是那些人为怕我逃跑早将我的户籍销毁,多劳大人上心,等风声过后,我再去官府补办,或是请府官出具凭信,我回乡去补也行。”
“天光再亮,也总有阴影藏匿,我是走在路上时,不防被人打晕后卖到这里的。”
好一句天光再亮总有阴影藏匿,好一个通透聪敏的女子。
碧湖别院距主城大街近有十里,二人不时说话间已入了繁华街市,马车停下时,安若朝外看了眼,街道宽广,古香古色,商铺精雅,鳞次栉比,时有摊贩行人走动,却又无端显得有些稀疏冷清。
“姑娘,请下车吧。”
安若回过头,便见那位气度儒雅的原大人已下了车,一剑眉星目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正站在车门前,那晚说出逼良为娼罪大恶极的人,也正是他。
“抱歉,我这就来。”
话虽如此,可她坐了许久身子发麻,且为克制药瘾一直紧绷着身体,没有如那些瘾君子一样,身形佝偻面容扭曲口鼻抽搐已是坚毅,扶着车壁弯身下车时身形僵硬险些踩空跌下来,
宗渊外出不喜带侍女,而她又不是正经主子,自也无人跟随伺候,陆铎本欲转身跟随圣上,见此已眼疾手快下意识抬手将人扶住,
他习武在身手劲有力,手中细臂柔软,隔着层层衣物透着的冰凉却叫他心内微惊,等她站稳便快速松手,期间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安若站在原地抿着唇,闭眼静立了会才重新睁眼,先看向已站回护卫之地的陆铎轻言道谢,才仰起头看了眼脚下所站之地,而后走向站在门前台阶上半回身看着自己,居高临下有些看不清神情的男子,她脸色苍白微覆薄汗,牵唇强笑:“抱歉,劳原大人等我。”
宗渊等她走到身前淡淡说了句无妨,便走在里侧挡着茶楼内望来的视线,略放缓了脚步与她一道缓步上楼。
天还未入夏,但安若已经里衣湿透,一进包厢安若来不及客气礼让,便脚步有些踉跄的来到窗边坐下,想拿起水壶倒水,可手却颤抖无力根本拿不起来,
看着洒出来的温香茶水,安若明明口渴至极却又凭生厌意,她克制着想将水壶摔砸的冲动,猛地又站起身,摇摇晃晃漫无目的的在屋中走动徘徊,忽而又捂着胸口面露痛苦,大口大口如同窒息一般急促喘息,
有一滴滚烫液体灼到脸上时,安若似有所感,颤着手摸到脸上,又移到眼前,见指尖一片濡湿晶莹,忽地便悲从中来,愤从心来,恨从心来!
急促的呼吸添了哽咽,更如下一刻便要断绝一般,难耐痛苦,
陆铎见她如此,眉头紧皱,又怕她药瘾发狂伤了圣驾,便低声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将陈大夫叫来?”
包厢内没放香炉,窗扇大开,竹帘半放,晨光从下方缝隙淌入,照得屋内半明半暗,透着股安静的清冷,
唯一的声音来处,便是窗前那道背影纤弱,微弯着身扶桌站着,腰肢细的不盈一握,满头柔亮发丝半数披散,半数垂于两侧,颤颤巍巍,极惹人生怜的女子双手环臂紧紧掐攥着,极力压抑的沉重呜咽声,
宗渊站在门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药瘾发作本是极狼狈不堪入目之状,可这女子发来,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克制着,压抑着,对抗着,只叫人见之惜叹,而无法鄙薄。
少顷,他手指微动,陆铎微不可查的顿了瞬,便悄声退至门外。
锵!
清浑鸣锣如雷声乍响,惊得安若浑身一颤,她茫然抬头四顾望去,目中还没凝神,便听得身侧一道低醇悦耳之声:“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