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第2节

在王财东家,白土舍得出力,又不弹嫌饭碗子。一次财东家来了客人,客人说:你这长工啥都好,吃饭却像是猪,响声恁大?!白土从此就端了碗在灶火口吃。每每吃过三碗,做饭的老妈子铲锅巴,问:还吃呀不?他说:吃呀。就给他又一碗锅巴。有时吃过三碗了,起身走时老妈子勺敲着锅沿,问:饱了?他说:锅里还有?老妈子说:没了!没了白土也就不吃了。入冬后,王财东又盖新房准备结婚,三间新房的砖瓦都是白土一个人从窑场往回背,脊背上磨出了三个血泡。村人说:盖房呀?他说:盖房呀!村人说:娶媳妇呀?他说:娶媳妇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再说:不是给我娶媳妇。村人就笑着摸他的半个耳朵,说:你以为给你娶媳妇呀?!白土这一次恼了脸,不让人摸他的耳朵。

王财东娶的新娘是三十里外石瓮村人,那里是山窝子,路细得像是在山梁上甩了绳,娶亲的轿子抬不成,只能由人背,这活儿自然就落在白土身上。白土那天把身上的衣服洗了,还剃了头,又给自己做了个耳套戴在半个耳朵上,就收拾背夹。背夹的形状像椅子,而后背板特别高,用布带子把背夹在脊背上绑结实了,新娘就面向后坐上去。一路上白土气喘吁吁,要歇了,将背夹搭在石头上,别人说:吸锅烟解解乏吧。白土说:烟呛人哩。他怕呛了新娘。别人说:咦,白土还会体谅人!白土捂了捂耳套子,嘿嘿笑,其实他是害怕一吸烟就闻不到香气了。新娘的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粉,一路上都有蝴蝶和蜂飞来。

新娘叫玉镯,嫁到老城村后,会过日子,待下苦人好。瞧见白土给猪剁草时伤了指头,满院子撵鸡,要拔鸡毛给他粘上止血。腊月天寒,白土的脚后跟裂了口子,她拿了一疙瘩猪油,让涂上了在火堆上烤。她对白土说:你用不着戴耳套。白土就是不摘耳套,她就做了一个新的,让白土换洗着戴。白土去放羊,村后的山上已经没了草,要赶着羊上了山顶,再到山后的那个坡沟去放,白土常常把羊赶上山了,自己背了手再往山上爬,放到黄昏了再回来。但回来的羊在下山时总是跑散,有的为了贪吃又爬到陡崖上,怎么喊都不下来。玉镯在村后的地里拔萝卜,萝卜缨子绿莹莹的,衬得脸分外白,看见了白土喊不下羊,也帮着喊,她一喊,羊就下来了。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几次,每每到黄昏了还没见白土回来,玉镯就出来,果然见羊在陡崖上,再次把羊喊下来。白土说:你咋一喊就下来了?玉镯说:我是主人么。白土说:噢。也就盼望每次放了羊羊都在陡崖上不下来,他可以看见玉镯喊羊,玉镯的喊羊声脆呵呵的好听。

一天,王财东从外边回来说:三台县国民党和共产党仗打得凶,那边逃过来一个女要饭的,你去看看,愿意不愿意留下给你做媳妇?白土说:我不会说,你给我问人家。王财东不去,说:炕上的事也得我教?!玉镯就领了白土去相看。到了东城门洞,没见到那要饭的,旁边人说老耿头给她吃瓜了。两人到老耿头家的瓜地里,一畦的白脆瓜,畦头有个护瓜地的庵子,老耿头把那要饭的压在身底下,问:美不?要饭的嘴上还吃着瓜,说:甜。玉镯便拉了白土就走,说:不成,这号人不成!白土却挣脱了玉镯的手,又往庵子那儿跑,玉镯正要骂白土贱,却见白土到了庵子跟前,用脚踹庵子架,庵子就哗啦塌了。

三年已满,白河仍没有回来,洪家收了秋,犁了地,给白土说:你哥还没回来,这我就种明年的麦呀!没想,把麦种都准备好了,白河回来了。白河一到家,接回了妻儿,也收回了三亩地,至于当年的欠款,他说他有一批布卖给了邻县皇甫街的马家,不出半月款就该到了,一到就还。老城村的人都在说白河这么多年在外做布匹生意发了财,因为白河穿着一身的黑绸袄,还镶了金牙,别人镶金牙是一颗,他的牙全镶了。洪家说:你是金口,我等半月吧。可白河在地里撒了麦种,麦苗都长到膝盖高了,洪家来要了几次账,白河都说再等等,就是不还。老城村的人又在说白河哪里有钱呀,他在外先是生意还行,可犯了和他爹一样的毛病,吸大烟膏子把生意吸败了回来的。洪家听到后就撕破脸来讨债,白河说:就是这,地不退,钱欠着!倒比洪家还凶。

洪家有个儿子,已经结了婚,而白河的两个儿子也是半小伙,愣头愣脑,两家人对峙起来,洪家不敢动手,但洪家的儿媳言谗口满,只要她女儿每每做错了事,就隔着院墙大声叫骂,骂的是女儿,白河的家人就脸红耳烧。

这女儿是从王沟村抱养的。王沟村有一家的婆婆和儿媳不和,婆婆嫌儿媳的娘家穷,嫁过来又连生了三个女儿没生男孩。待到儿媳终于生下一儿了,给丈夫说:你家能续香火了,我也气受够了!就上了吊。儿媳一死,丈夫带着四个孩子日子难过,就把三女儿送人。先送了一家,头一月那家老人就生了大病,猪还让豺掏了肠子,就认为这孩子是个克星,退了回来。再送一家,孩子去了受不得骂,一骂就跑了不回家,觉得性硬,也是退回来。洪家的儿媳一直没生育,收养了这孩子,没想这一年儿媳却怀上了,儿媳就虐待这孩子,让干这干那,干不好了,耳光子就上来,或者拿手在大腿处拧,拧得大腿上没一块好肉。村里人都嫌这儿媳毒,但惹不起她,背地里就起咒:让她去河里洗衣服时水鬼把她拉下去淹死,让她吃辣汤肥肠时麻雀聚成堆儿往碗里拉粪。竟真的有一次她端碗到巷道吃辣汤肥肠,忽然记起忘了锁门,放下碗跑回去了一趟,回来三只麻雀站在碗沿上,把几粒粪拉在碗里,她就骂得紧天火炮,三只麻雀已经站在树上了,又掉下来,让猫逮了个正着。

洪家的孙子出生那年,白河的老婆也生了个小儿子,生后却添了头晕病,时不时天旋地转的,得扶着墙走。白河一个人忙地里活,他又不是干农活的好手,夏收天别人家都在场上碾了麦子往麻袋里装了,他家的三亩地麦子还没割倒,割着割着,觉得腰疼得要断了,扔了镰,说:腰呢,我腰呢?!就看到路畔的柿子树下躺着马生。

马生是村里的孤儿,他的脸盘大,五官却长得紧,背地里人都叫他骡子。因为他叫马生,而马和驴交配生下的儿子就不像驴也不像马,是骡子。这马生从不念叨他爹他娘,清明节和大年三十的晚上也不去坟上烧纸,人说:坟上不烧纸那就是绝死鬼呀!他说:那不是把穷苦绝了?我过好光景!现在他光膀子躺在柿树下的凉席上,怀里还抱着个竹美人。竹美人是用竹篾子编的一种篓子,样子像人,夏天抱了睡着凉快。

白河牵着驴过来说:帮叔赶驴把麦捆驮回去,给你擀长面吃!马生脚大拇指一翘一翘,盯着树上的一颗红软蛋柿,说:叔哎,你摇摇树,让蛋柿掉到我嘴里。气得白河把驴牵走了,马生看着驴屁股,想着他是一只豺了,掏出那肠子多好。


白河又谋算着做些什么生意了。等一解放,不打仗了,他就去了一趟县城,县城里在镇压反革命,城南河滩里枪毙了国民党县党部的书记,县长,公安局长和保安团长,还有十几个土匪恶霸妓院烟馆的老板,相当多的店铺还关着门。白河收了不安分的心,却在一个小酒馆里碰着了姑父,得知是匡三带兵解放的岭宁县,部队走后,匡三留下来做了县兵役局局长,而匡三正是姑父的本族人。白河就托姑父给匡三说话,能让自己去县城谋个事,他是实在不想在老城村侍弄那三亩地了。姑父竟还真给匡三说了,匡三嫌白河年纪大,问白河有没有儿子,姑父说有,匡三给县长打了个电话,白河的大儿子便到县政府当了个烧水扫地跑小脚路的差事。

白河的大儿子叫白石,去了县政府个把月后,回老城村一次,穿着件列宁服。马生说:白石,去当长随了?白石说:啥是长随?马生说:人家当官的走到哪儿你就随到哪儿。白石说:我不是秘书。马生说:那就是答应,啥时候一叫你,你就答应。白石说:我是通讯员!马生心里酸酸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他正说话,嘴里像是含了颗石榴籽,取出来一看是牙,再取出一颗,还是牙,嘴里的牙全掉了。第二天,碰着白河,马生让白河解解梦,白河说:牙掉了死爹娘哩。马生说:你不知道我爹娘已经是二十年的鬼啦?!白河说:鬼也可以死么!王财东正好提了一个呼联要出村,呼联就是每年当舅的要给小外甥送的大锅盔,只是这大锅盔上要轧花纹,中间留个孔儿拴着红绸子。王财东识些文墨,说:那就是脱胎换骨呀!白河说:外甥逢上有富舅了,这么大的呼联!马生说:咋能是脱胎换骨?王财东说:牙就是骨头么。马生说:那就是说我换牙,要有肉吃呀?!就又说:你说我该吃肉呀,那你啥时杀猪,不给我个猪头也能送根猪尾巴吧?王财东却掏了一张金圆券,说:你去吃顿辣汤肥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