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中的火焰,温暖了整个房间,窗帘半掩着。洛高烧才刚刚退去,现在总算安心地睡着了。在妈妈的老房子里,他的房间也还是老样子。过了一会儿,他醒了。懒懒洋洋又舒舒服服地发了一小会儿呆后,他便伸手去够埃莉从圣彼得堡给他寄来的信。
他把信从信封中拿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看到埃莉充满了力量和热情的字迹铺满了信纸,洛感到很高兴。不一会儿,他的指尖感到了一丝寒冷,于是便垂了下来,缩回了毯子里。刚刚享受了自发烧后第一次安稳觉,现在洛正心满意足地安静地躺在床上,环视着他的房间。几年前,斯泰恩把这个房间给了他,让他可以在他的那些书籍和喜爱的小玩意中间轻松自在地工作。这是整所房子里,唯一一间舒适的屋子……不过无论怎样,他不久之后也就不会再住在这里了。斯泰恩已经离开了,妈妈也已经准备好付清最后一个季度的房租,就卖掉所有的家具和休一起去英国……
洛感觉头有些晕,但是浑身还算轻松,而且烧也已经退了,至少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舒畅了。他享受着床所带给他的舒适和温暖,不经意间,发现窗外已经大雨瓢泼。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毫不关心窗外的风雨,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一瓶奎宁胶囊、一盘温室葡萄和为一个他准备的摇铃。他吃了几颗葡萄,然后摇响了桌子上的铃。
奥蒂莉立刻走进房间,焦急地问道:“洛,你醒了?”
“是的,妈妈。”
“好好睡了一觉吗?”
“是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喔,太好了!洛,你真不知道你前几天病得有多厉害!你病得都说胡话了……一直叫你爸爸,还有埃莉的名字……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孩子,最后……”
“怎么?”
“没什么。你还是咳嗽得很厉害,洛……”
“是的,我感冒了,我知道的,不过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一旦我离开这个让我心乱如麻的国家,一旦我到了意大利,一切就会好了。”
“我想现在还不该提意大利吧。”
“一旦我好起来了,我一定要先去尼斯与奥蒂莉和阿尔多晒晒太阳,然后,我就去罗马。”
“你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在那里有几个老朋友,我的熟人。我想我应当还会再写点东西……休在家吗?”
“是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呢。”
“他现在住在斯泰恩的房间?”
“是啊,当然了!我还能给他哪个房间呢?既然斯泰恩已经走——出国了,我当然可以和我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我想和休聊几句,您能让他过来找我吗?”
“你这样不会很累吧,洛?”
“不,妈妈。我可是睡了个好觉。”
“你愿意单独和休谈?”
“是的,妈妈。”
“谈什么?”
“关于您的事情。”
“那我可以就待在这儿吗?”
“不行,而且,您也不能在门外面偷听。跟我保证吧,妈妈?”
“那你想跟他谈点什么呢?”
“我跟您说过了,是关于您的事情。好啦,让他过来找我吧。然后,让我们单独坐一小会儿。”
“你确定你的烧退了吧?”她摸了摸他的额头。
“如果您不放心,现在可以给我量个体温看看……”
“刚过九十八华氏度。”过了一两分钟,她说。
“我跟你说了,我感觉很好,不用担心。”
“葡萄还好吃吧?”
“是的……”
最后,她终于出去了,虽然还是犹犹豫豫……她本来想跟他说,两天前,因为他病得实在厉害,不停地叫他父亲和埃莉的名字,所以她忍不住让休给波夫发了封电报,而波夫已经从布鲁塞尔赶来了。前天晚上,他刚来看过洛,只是病中的他并没有认出他的父亲……可现在,她觉得对于这一切,她简直不知怎么对洛开口,于是就逃开了……
不一会,休进来了,跟往常一样地沉稳平静。他穿着自行车服,膝盖以下露出健壮的小腿,问道:
“感觉好一些了吗,洛?”
“是的,好多啦!我需要和你好好谈,休。你不会觉得烦吧?”
“当然不会,洛。”
“我们相处得一直很不错,不是吗?我们两个?”
“那是当然了。”
“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碍过你的事……但是无论如何……”
“你从来都是个好人。”
“谢谢。”
“你不会觉得累吗?这样一直说话。”
“当然不了,老伙计。事实上,我挺想跟你谈谈的……休,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洛?”
“妈妈要和你一起去伦敦了。”
“是的,她想这次和我一起回去。毕竟,我和约翰之前很久都没见她了。而且,玛丽也快从东印度回来了。”
“对,这我能理解……她想看看她别的孩子们。休,我只是想请你……对她好一点。”
“我对她不够好吗?”
“呃,是的,就保持像现在一样地对她吧!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休,她需要很多宠爱,而且是只对她一个人的。你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已经有三十八年了——虽然中间有短暂的分别——但你已经十多年没和她一起住过了,而且就算那之前,你和你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比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长。所以,你不是很了解妈妈。”
“哦,我想我已经足够了解她啦!”
“也许吧,”洛有点儿疲倦得说。“也许你已经足够了解她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对她,休。”
“当然了,我会的,洛。”
“那就好。”
这一次,洛的声音变低了,显得有点儿累了。他握住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的手。唉,这么劝说又有什么用?这个长着一双浓眉大眼、下巴剃得很干净的高大冷酷的小伙儿,能感受到什么呢?只有妈妈会带过去的10万荷兰盾吧。在休那强壮的手中,洛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力量了。它们太瘦弱,太瘦弱了。他在这一周内体力损耗了多少啊?
“休,你能把那面小镜子递给我吗?”休把镜子递给了他。
“能再把百叶窗收收吗?”
休照做了。洛看着自己:是的,他瘦了,但因为没有刮胡子,他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休,如果你出去的话,能不能麻烦你让菲加罗过来,帮我刮刮胡子?”
“没问题。”
洛把镜子放下来:“你有埃莉的消息吗,洛?”
“有一些,休。”
“她正在做的事情可真是伟大。”
“是的,没错。”
“她简直就像是一个英国人!”休崇拜地说道。
“是的,”洛轻柔地说,“就是那样,像个英国女人……”
这时,洛听到了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他目瞪口呆,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是听到了他父亲波夫同佣人说话的声音。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休!”他喊道,“休!不会是……是我的父亲吧?”
“我想应该是的。”休拉长声调,慢吞吞地吐出着几个字。
“是爸爸?他怎么会来这儿,怎么会来到这栋房子?”
“啊!”休说,“你今天可算是好了!两天前你都说胡话了,一直要找你的父亲。妈妈当时说,‘快发电报’,于是我就发了电报,让你父亲过来。他还之前还在你床边站了一会儿,但你当时没认出他来。”
“我病得那么重?”洛喊道。
他感到一阵阵头晕,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但是,他还是一下就认出了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的身影。
“我的孩子!……”
“父亲!”波夫飞快地走到床前,紧紧地抓住了洛的手。他们就这样待着,一动不动,过一个小时。
休已经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洛又睡着了。而老波夫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待了至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之后,洛醒了,说:
“听说妈妈给你发电报了……”
“两天前的事了。我来看过你一次,你没认出来我……”
“你……和妈妈说过话吗?”
“还没有。”
“你见到她了吗?”
“也没有。我一直住在宾馆。佣人前天跟我说,如果你身体有什么变化,就打电话通知我。昨天我打电话过来,不过你还在睡觉。埃莉呢?”
“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呢?”
洛又闭上了眼睛,老波夫先生就沉默地坐着,没有再问问题。他握着洛的手,然后,整个屋子又陷入了漫长的、令人心痛的沉默。老波夫环视房间,飞快地四处望来望去。他长松了口气,因为,洛总算从死神的手里回来了。
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走进过这所房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奥蒂莉了,而这一次,她也没露面。不过,他能听见她在门后,突然压低了的声音。噢,还是同样的声音,许多年前的声音,把他深深触动了……毫无疑问她老了,但是,那扇门后的声音,还和几十年前一样,还是奥蒂莉的声音,他的妻子的声音!
啊,她和他结婚的时候,是多美丽的小家伙啊——一个刚20岁的小女孩。他们曾经在爪哇度过很快乐的时光,虽然也偶尔会有小争吵。他们有两个孩子:先是小奥蒂莉,后来是洛!然后又过了几年……然后……然后她就遇到了暴发户查威利,就是他刚看到的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他和他爸爸一样,有着一张典型的英国人的脸。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奥蒂莉了!有多长时间了?他掐指一算,都已经有三十四年了!那时小奥蒂莉才6岁,而洛也是个只有4岁的小孩儿,两个多么讨人喜爱的小家伙啊,那么招人喜欢、那么可爱的小孩子……
离婚之后,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给了他,而不是他们的妈妈。然而,洛是那么喜欢他的妈妈,所以,几年后,他还是同意让孩子们和妈妈呆在一起:奥蒂莉仍然是他们的母亲,虽然她曾经做出了那样的事……小奥蒂莉经常和他在一起,但洛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长。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总是要在两个地方之间不停奔波,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不管怎样,他还是经常去看他的两个孩子并和他们保持着联系。他很喜欢小奥蒂莉,因为她已经是完全长成奥蒂莉了,并且和她的母亲一样美丽;而对于洛,他简直是溺爱,不只是因为这个头发很漂亮的小家伙一直温柔可爱,还因为他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像他的妈妈奥蒂莉……现在,这个小伙子在这里就躺在他面前,不过他的妻子在哪里,埃莉呢?
他今天和前天都没有见到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在洛的床边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只是握着他的手。洛又闭上了眼睛,然而他那又瘦又小的手攥住父亲的力量,让老波夫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而只是在闭目养神……波夫就让他的儿子静静地躺着,用手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他现在出汗很通畅,皮肤也很放松……现在,他只需要耐心地等着,等到洛重新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再问。耐心一点儿,一会儿再问埃莉的事情!
感谢上帝,这个小伙子不会死了,波夫还曾经担心会失去他呢。但是他瘦了!他一直都不胖,可他的脸瘦了那么多!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虽然他的头发也开始变灰……波夫一直很喜欢他,喜欢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和他母亲的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这样温文尔雅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他身体一直比较弱。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次他和奥蒂莉打架,他都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到角落里去,一直到他们的争吵结束之后才出来……啊呀,不过埃莉到底怎么啦?
洛总算睁开了眼睛,但是老人还是不敢问埃莉的事情。他怕他一问,就会听到一些他无法想象的悲伤的事情——他怕他再昏过去。于是,他只是一直在用沾了古龙香水的手帕,擦拭儿子的额头,又问洛:
“你现在好点了吗,我的老伙计?”
“是的,爸爸,我现在好多了。你坐在我旁边,我感觉挺奇怪……但是很开心……我真的病到让妈妈给你发电报的地步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今早才醒,但还是感到很虚弱,不过身体还是舒服了。我是发烧了,是的,而且还是在这残酷的冬天,染上了重感冒……就是支气管炎,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你看得出来……区区一次感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好好休息一阵子我就会完全康复的啦!等我身体恢复之后,我打算去趟南欧,去看看奥蒂莉:她还和她的阿尔多住在一起呢——虽然,哎,他们可能永远也不打算结婚……没准儿,他们是对的……您在这儿,就坐在我床边。既然您来了,老爸,那您就留在海牙等我好了再走,好吗?要是您这次没带什么行李,您可以先在这边买几件衬衫、牙刷,将就将就……千万别走,爸爸,我不想让您离开我。我想,如果您并不想见妈妈的话,她其实也不需要一定见您一面。只不过,既然她已经被我吓到发电报给您的地步,估计把您也吓得不得了吧?总之,她必须自己克服自己的忧虑——如果这是一个让她感到忧虑的事的话……另外来说,她也不会自己在这儿住很久的。”
“不要说这么多话,我的孩子……”
“没事,我不累……不过是聊聊天儿而已。妈妈不会在这儿久住的。您现在还完全不知情,让我来告诉您吧!斯泰恩现在已经走了——出了国,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而妈妈呢,现在继承了塔克马老先生的遗产,没错,现在她有了10万荷兰盾,她就要跟休一起到英国去了……她会和休待在那儿,我猜,一直到她的那10万荷兰盾花光为止……”
“是吗?天啊,你那可怜的妈妈!”
“您不用同情她,爸爸——至少是现在,还用不着。妈妈现在非常、非常地快活。她一心宠爱着她的休,而只有我生病时,她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洛。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待我很好的。我这次生病,她一直在照料我……真的,她现在非常地开心……可能会是一年或者两年之后吧,当她那10万荷兰盾花完的时候,她才会回来找我吧……”
“可你呢!我的小伙子,你过得怎么样?”老父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喊了出来。
“我?我想去趟尼斯,晒晒太阳……然后,再去意大利,继续写点儿东西什么的……”
“可是……”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件事没告诉您呢!”他闭上眼睛,紧紧攥了一下父亲的手。
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女佣探进脑袋,说道:
“洛先生,请问您是否介意现在让理发师帮您刮胡子?他刚刚到,不过女主人想问一下,您觉得现在刮胡须的话,会不会太累……”
“好的。”洛说道,“让他进来吧!”
“你真的不累吗,洛?”波夫问道。
“当然不。事实上,我现在这副邋遢样子,倒才真是让我感觉痛苦呢!”
理发师进来了,虽然略显拘谨,但是步履轻快: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喜气洋洋的脸。
“过来吧,菲加罗!”
“哦,先生,您感觉好些了吗?我都一个星期没有见您了……我听说您病了。”
波夫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点儿暴躁地一屁股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
“请给我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好吗,菲加罗?”洛说,“这脸上的胡须让我看上去脸色很差……是的,有些工具直接从盥洗架上面拿就行。”
“我带来了您平时专用的剃须刀,先生。”
“真好,菲加罗。再次见到你,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近又有什么新鲜事儿讲给我听吗?啊,你有手中的刀片在我脸颊上平滑轻柔地划过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据说,一星期不刮胡子其实对皮肤是有好处的,但无论如何,那可没法儿和现在这种——重获一张光滑、干净的脸的感觉相比!……菲加罗,坐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是我的老父亲——他从来都不请别人给他刮胡子,每次都是自力更生——所以你不必花心思去做他的生意。我说,菲加罗,你能帮我拿一套干净睡衣吗?就在那儿,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里……对对,就是那些绸子睡衣……带着蓝色条纹的那个……我一直觉得绸子睡衣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当你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对对,帮我一下,既然你来了,菲加罗,帮我穿上吧……对对,就是这样……帮我把这套脏的扔到那个衣服筐里吧……再给我一张干净纸巾,好吗?帮我梳梳头吧,那边有止痒的奎宁水,再帮我递块湿毛巾擦擦手,可以吗,谢谢啦!啊,我现在感觉清爽极了,虽然只是刮了胡子而已!多谢你了,菲加罗。”
“需要我明天再过来吗,先生?”
“是的,麻烦您了。哦,等一等,要不后天?你知道,得给我的皮肤一点儿恢复的时间。嗯,那就后天吧!后天再见了,菲加罗……”
理发师走了。波夫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婴儿似的,洛?”
“爸爸,过来,坐在我旁边,我来跟您讲。我这个人有点儿奇怪。光滑的皮肤和柔软的绸子睡衣,对我的心情好坏来说很重要——它们甚至能让我重焕活力。帮我掖一下后面的被子吧,爸爸?来粒儿葡萄吧!”
“洛……”
“哦,对了,您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我还记得,您还什么都不知情呢!让我来告诉您吧,我亲爱的爸爸。埃莉现在在列宁格勒。”
“在列宁格勒?”
“是的,父亲。”
“她在那儿做什么?”
“听我跟您说……”
“你们吵架了?她走了?埃莉离开你了吗?”
“爸爸,您要耐心一些。看看您,多像个急躁的老头儿!不是的,我们没有吵架……埃莉去前线了。”
“前线?”
“她去了沈阳……加入了列宁格勒的红十字会。”
“埃莉?”
“是的。”
“我的老天啊!”
“干嘛大惊小怪的,爸爸?这来源于她自己内心的召唤。她觉得应当听从自己的内心,而且她现在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们之间也曾好好地聊过这个决定,但我认为,我并没有权利阻拦她。我陪她去找过了俄罗斯的领事,还帮她准备行程。她是一个勇敢而坚强的女孩子,而且,现在的她变得比以前还要勇敢坚强……你知道的,她以前就护理过身残体弱的人……爸爸,有一次,我们在佛罗伦萨见到一个6岁的小男孩儿被一个电动车撞倒轧了过去,当时,埃莉立刻跑去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叫了一辆马车直接把小男孩儿送到了医院,当时我简直都快吓晕了……她是否会留在红十字会,我不敢确定;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只要她一天待在那里,她就会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奉献给这个事业,全力以赴……你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爸爸。这就是她生活的轨迹,她心愿的召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曲线。非要结婚,来倚靠什么法律的要求,把两条线生生画成一条,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阿尔多和奥蒂莉就是这样,不过,虽然埃莉和我现在也结婚了——依照法律上的说法——但是,她还是自由的。只是,我……”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过得并不好,自从她离开之后……天知道有多久了……我发现自己深爱着她,我想她,因为她是属于我的。”
“可恶!”波夫喊了出来。洛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
“别这么说,父亲……”
“这些该死的女人!”波夫喊道,“她们全都是……都是……”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了。
“不是的,爸爸,她们不是‘都’怎样……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也是一样……不要那么说,不要说‘男人’和‘女人’,我们不过都是漂泊在这个世界,摸索着前进的可怜的‘人’而已。就让她去顺着自己的心愿,摸索着走吧——那是她应有的生活。在这个过程里,她做了许多好事、善事,比我做的出色得多……瞧啊,这是她写的信,从圣彼得堡给我寄来的。”
“不,洛,我是不会看那东西的。她的职责就是陪在丈夫身边,尤其是当他生病的时候……”
“她并不知道我病了。我想,您一定不会给专门她发电报,让她从列宁格勒赶回来吧——就像您千里迢迢从布鲁塞尔过来一样。毕竟,我只是有点儿发烧嘛!爸爸,请别责怪她……”
“那可不行,我不仅要责怪她,我还要责怪你,洛。我要责怪你允许她就这么说走就走!你竟然没有命令她留在你的身边,真是没有男子汉气概!”
洛攥紧父亲的手。
“爸爸,”他说,“别那么说……别那么说……你这么说让我感到很难受……我已经忍受了这么多的疼痛——不,不是疼痛,是心里的悲伤!”
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的孩子,哦,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
“爸爸,我不是个勇敢的人,但是,我会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冷静起来,还有……平静下来。不要离开我,爸爸。妈妈要和休一块儿去英格兰了。听着,爸爸,妈妈再也见不到斯泰恩了,因为他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妈妈有了钱,也有了休,其他事情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包括我……所以,请别离开我。跟我一同去尼斯吧,还有意大利……别把我抛下,让剩我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悲伤这些往事,我们连谈也不要谈了吧?不提这些了,也别再埋怨埃莉了……如果我们还要像朋友一样相处的话。她只不过是做了自己本来应该做的事,而且除此之外,她也别无选择。”
这一次,洛的声音听上去很有男子汉气概。而老波夫,却为儿子说出的最后那几句话的勇气,而感到惊讶不已……是的,他很是惊讶……这简直不像是他的儿子!洛心里的这些奇怪的想法、观念和想问题的方式,对他来说,真是陌生而难以理解!一开始,先是不在教堂结婚;结婚几个月之后呢,又让妻子加入了红十字会;就算心里因为她的离开而悲伤,却认为,这些都是不可变更的命运轨迹,认为她在做本就应当去做的事:显而易见,洛的这些观念,这些想法,和他自己的完全是格格不入!埃莉的做法,本来就已经让他的怒火越烧越旺了;而现在,洛这些奇怪的想法也来凑热闹,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波夫感到,和自己的儿子相比,自己就像是另一个物种,来自另一个时代!他轻描淡写地微微耸了耸肩膀,不愿意让洛察觉到两人之间有着如此迥异的不同,也不想让自己的言语再出卖自己内心那些陈旧固执的想法……所以当洛一遍又一遍地请他留下来陪自己时,他只是回答道:
“好吧,我的孩子,我会留下来陪着你的……”
在郑重其事地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决定,不再对洛的观点发表任何意见了。洛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把父亲的手攥在自己手掌里。过了一小会儿,老人发现,洛又睡着了。于是,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儿子那放松了的手指中间抽了出来。然后,他踮着脚尖,静悄悄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没让洛有丝毫察觉。
从房间里出来之后,波夫就一直站在楼梯平台上,一动不动……洛的这些想法,还在他的眼前旋转个不停。儿子的爱情,与他自己经历过的爱情完全不同:他的儿子,在爱情里加入了这么多冷静和理智、人生的哲学,还有对另一半的灵魂的理解与支持;而他呢,他的爱情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情——充满着猛烈的冲动、激情,掺杂着原始简单的男性本能……现在,多年以后的现在,他站在前任妻子的房子里发现,虽然她已经是美人迟暮,但自己依旧还爱着她……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爱着她,一直以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她的爱,已经从年轻时剧烈和火热的感情,逐渐沉淀、冷却,成了一种温柔的怜爱……他站在原地,迷茫而无助……他该怎么办?他的心里正在激烈地斗争:是留下来,在这个房子里——还是一头冲进屋外的大雨里去!在洛那小小的病房里,他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那里的空气让他感到压抑;而且,作为一个好走动的老人,他感到了一种冲动,尤其是听完洛说的一席话之后,他很想来回走一走,让自己放放松,甩掉眼前这些让他烦躁不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念头!“这些还在困扰着他的念头……”
慢慢地,他走下楼梯,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心砰砰直跳……她会在哪儿呢?哦,在那儿!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他许多年都不曾听见过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正和她的儿子休用英语谈话。他们尽情大笑,尽情享受快乐。休的声音一听,就是在敷衍似的哄她;但她的声音呢?哦!她的声音还和以前的一样——那么甜美,那么令人销魂!她难道真的老了吗?一种尖锐的嫉妒感在他的身体里难以控制地升腾开来,都是因为奥蒂莉的那个儿子——那个不属于他的家伙,那个他在洛的房间里见过一眼的家伙,那个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他的亲生父亲的家伙,查威利!他攥紧了拳头。现在,他真想一拳打开门,冲进客厅,靠谩骂发泄自己的怒火,做些疯狂的举动……
不,不,还是算了吧……都过去了。只要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60岁了——虽然他无法想象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不管怎样,就像洛所说,她现在很快乐。而且,她还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的,到她的钱花光的那一天……60岁的她,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谁知道呢,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个孱弱、可怜的老太婆,因为那个家伙把她的钱都花光了!
他拉开前门的锁,走到大街上,走进大雨中。他关门的动作是那么地轻,那么地轻。哦,他不能,不能再回头,不能再去听那从客厅门后传来的,她的声音!他可以回宾馆,然后给洛写一封信……向他说清楚他不会离开他,他可以陪他一起出国;但他不能再回到那所房子,那所奥蒂莉的房子里了……既然洛的身体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恢复,那么他就先回布鲁塞尔去,等洛来找他。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动身去南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