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一下。”洛轻声地唤着埃莉。一天早晨,洛和埃莉坐在客厅,结婚前的那些日子他们经常在这里聊天喝茶,“来吧,我们来聊点理智的事儿。我们就这样从意大利被拖了回来,抛下了工作。这真蠢!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就这样发生了。亲爱的老外公非常非常老,我们还认为他会更长寿!但是现在我们在这里了,埃莉,斯泰恩告诉我说,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不妨来做一个明智的决定。你不想呆在这座房子,这儿毫无疑问又大又老旧,而且充满了悲伤的气氛……关于和妈妈一起住……嗯,我曾经确实暗示过,但是妈妈说得很模糊,好像她真的不太在乎这些。现在休跟她在一起,她有点疏远我,总是说休这、休那的。她一直都是这样,查威利‘先生’和妈妈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当时我已经是少年了,而休还是个孩子,约翰和玛丽也不重要,跟现在一样……所以我们不会谈论住在一起的事儿……不过,我们怎么办,埃莉?找一个小点儿的房子安顿下来,还是再出国一次,回到意大利……你喜欢那儿的生活,毕竟,我们在一起工作那么愉快……我们在那里很开心,不是吗,埃莉?”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温柔,现在却带着几近恳求的语气。他这个天生的、长着金发的人——他的两鬓难道不会变白吗?虽然缺乏活力,也没有热情的灵魂,但是他很温柔:在苦笑和虚伪肤浅的冷嘲热讽下,他充满了善意和宽容,甚至没有强烈的欲望。在他的灵魂中,他有种艺术家的生活信条,那就是对周围和自己的一切都深思熟虑,而不会贸然付诸武力去解决任何事。他向埃莉求婚,也许是来自于她无声的建议,她在工作和生活中都需要他。他经常开玩笑,偶尔又很正经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结婚了,是否自由和独立并不适合他。但是,自从他在尼斯看到姐姐和阿尔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对这种幸福有种非常热烈而真实的渴望。对变老的恐惧让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惊慌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幸福瞬间,就像对待珍贵的蝴蝶一样——自那时以来,就一直保持这样——幸福的记忆留存在他的脑海里,非常重要也非常真实。后来,他爱上了埃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任何一个人!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和埃莉在充满了历史气息的意大利艺术品遗迹中流连,一边漫步,一边看得她欣喜不已。她完全投身于艺术之中,回到佛罗伦萨,她全身心地投入对美第奇时代的研究:他们一边搜寻一边驻足,一边工作一边记笔记。到了晚上,他开始写作,感觉是如此彻底,无忧无虑地呆在公寓的起居室里!两盏灯,一盏在埃莉旁边,一盏在自己旁边,照亮手中的报纸和书本;花瓶里的鲜花散发的芬芳包围着他们,照片钉在墙上,灯光的余氲照在上面,就像是暮色中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一样美好。但是,在那些完美的艺术品中,在幸福的日光下,他仍然不知不觉地想要偷懒:他经常提议在这个国家到处旅行,开车或是走去菲耶索莱,去爱玛修道院。他喜欢看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因此而微笑,那些档案文件又冷又脏,他无法一直这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下去。晚上,他将看着整条阿诺河,坐在窗边惬意地抽着香烟,直到埃莉合上她的书,美第奇家族飘散在傍晚外面的灯火阑珊中,越来越远……
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她失望的小情绪。当他发现这一点,他还是不愿意去伤害她;他回归自己的研究,却发现与之格格不入。这种常规工作不适合他,让他的大脑很疲惫——他从内心觉得有些嫌恶,并抵触着——正如他在学校里感觉到的那样,他必须去做算术,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除此以外,他渴望去写小短文。他有海量的材料,例如,关于美第奇,关于美第奇宫里贝诺佐·戈佐利的壁画……哦,就写一篇文章,从远处看,就像空中全是珠宝和黄金一样耀眼!但他不敢写这样的文章,因为埃莉有一次说过:“别把我们发现的东西割裂成一篇篇文章。”
至于埃莉,她全身心投入其中,坚持着她的项目,几乎耗尽心力去写他们的书——一个精美的、严谨的历史研究,但是她明白,单单艺术本身是无法满足的。她觉得洛只要想,他们就能携手把这些东西做好……相反,洛觉得自己越来越懈怠、无力从心,这就像是一个业障,在他的脑海里阻碍、抗拒着。一天早上,他神经紧绷地说,这对他来说简直不可能,这一切太难了,他根本无法做到。莉莉并没有坚持什么,然而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朝她袭来,不过,她依然保持着风度,温柔地应答,丝毫没有泄露出一点失望的情绪……她合上书,将笔记用压纸器压好,再没有任何关于美第奇的问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产生了裂痕,但洛却不以为意,他仍然非常快乐,真切地感受着向他展开笑颜的温柔和幸福,掩饰着他的玩世不恭和内心恐惧。但埃莉的失望情绪却与日俱增,悲不自胜,甚至比早年婚约破裂、失去第一个爱人带给她的悲伤更严重。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会为别人而不是自己感到痛苦;她痛苦,是因为无法唤醒洛去做伟大的事情。在经历了第一段激烈的爱情后,她对洛的爱更为理智,她更像一个有教养的女子,不再是迷失在爱情中的小女人。她自己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她对于无法引导洛去完成伟大的事业一直耿耿于怀,她和洛之间的距离感越来越大;而他,在这对他来说非常珍贵的美丽土地上,在他温柔的幸福里,只是觉得在当下如梦般的世界里,他们越走越近……他们互相没有说过重话,但是,当他们坐在一起,埃莉觉得越来越无聊。她不是一个专注于沉思的人,不论是徘徊在意大利的城市街头,还是漫步在博物馆的珍奇之中,她都没有得到满足,因为行动才是她真正和明确的需要。她毫无目的地翻着旅行指南,手指紧张得有些颤抖。她不能总是欣赏、沉思、安于现状,她必须行动,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她渴望有一个孩子……但是,一个孩子,或者几个孩子,虽然不会给她带来不幸,但也不会带来幸福。她知道,如果她有了孩子,在抚养、教育他们的过程中,她依然无法找到足够的满足感——她做这些是出于爱的责任,但并不能填补她生活的全部。她觉得她充满了男子气概,干劲十足,只有达到她的极限,她才会停下脚步,但是这个过程中,她会本能地像机器一样完成任务!在这种情况下,她和洛进行了对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他不了解她,觉得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他们之间从来没说过重话,但在最初的平静生活之后,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小冲突……
这次的回家之旅,尽管源于一个突然的决定,但回来一无所获,更加剧了埃莉的这种失落感,她和很多事情都不在一个频率上。她爱这个老人,就像是爱父亲一样,甚至超过了爱祖父的情感,但是她来得太晚了,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而经济上的事则由律师安排。
“是的,但我们现在在这里。”洛说。“我们必须进行一场冷静的对话……我们回意大利好吗,埃莉?”
“不,洛,我真高兴能和你一起游览这些地方,为什么马上就要回去,继续重复……”
“你想定居在海牙吗?冬天结束后,我们就去意大利生活,好吗?”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因为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仿佛想抓住自己要失去的东西……她突然有些同情洛,她情不自禁地扑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抱住他:
“我亲爱的,亲爱的男孩!”她说。“我是这么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我也是,我最亲爱的埃莉……我爱你,超过了全世界所有人。哦,埃莉,让我们一直这样相爱吧!别着急,慢慢来……你看,我们之间从来都没说过重话。但是,我对你有一点小小的意见……是因为……”
“因为什么,洛?”
“因为我做不到,你希望让我做的那样——我们在一起工作那么愉快,而且我们的工作并非在浪费时间,这种工作绝非蹉跎时光——但是,你要知道,亲爱的,像你要求的那样……我压根做不到:我的技艺并没有那么精湛,我只是一个杂志的作家,一个业余作家,而不是一个历史学家。我的灵感昙花一现,我所创作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一直都是这样……接受这样的我吧!”
“是的,洛,我接受这样的你。我不会再纠结了……关于我们可怜的美第奇研究。”
“你看,我将针对我们的研究写一个系列的文章:真的,很棒的一些东西,这个系列他们一定会一篇接着一篇看的……”
“好,按你想的去做吧!”
“但是,你必须自己先对它感兴趣。”
“那当然!”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谈谈应该做些什么,以后住哪儿。”
“我们最好不要定居在一个地方……呆在这里,直到房子卖掉,然后……”
“很好,到时候再说。”
“好的。”
“我们还没见过你外婆,今天下午去吗?”
“我觉得她从此以后下不了床了,但我们可以去问问。”
她给了他一个深情的吻,这是作为他们争吵之后和好的一个补偿。她尝试去回忆过去的美好,强迫自己去面对灵魂的空虚。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洛,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许以后也会这样对他的孩子……这一定足以填满一个女人的所有生活,她会有些小爱好,她将重新玩起模型,毕竟“乞丐男孩”是很好的作品——那肯定会给她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验,只要她和丈夫在一起是幸福快乐的,而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开始说话,语气比之前活泼多了。在她那深深的沮丧中,似乎有些东西正恢复,她将过上平静的生活,作为一个快乐的主妇、一个幸福的母亲,并停止那些好高骛远的愿望,一些遥远的事情……她不再想那些难以达到的极限高度,毕竟,她不得不回归家庭。她在午宴上非常开心,阿代勒姑姑也变得高兴起来:这个可怜的人最近非常消沉,走路时总是弯着腰,仿佛是承担着重负;她之所以很伤心还因为她认为洛和埃莉也不是很幸福。现在,阿代勒姑姑精神饱满,心情愉快,因为埃莉变得开朗了,看起来鲜亮多了,而且又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